在分区集中整训的村子里,夜晚,战士们休息了,村街静悄悄。

马宝驹倒在铺板上,心思不宁地想着郭仁的事。郭仁是他当胡子(土匪)时候的拜把兄弟,后来是他拉抗日队伍的参谋长,一直跟他工作多年。正想着,郭仁一掀门帘走进屋里来。

"兄弟,这回哥哥遭难啦,你可要拉哥哥一把呀!"小个子郭仁,穿着八路军军装,胡子拉碴,满脸愁容地坐在马宝驹的床铺前。

马宝驹从床上坐起来,盯着郭仁,问:

"老郭,我说,你那些个事儿倒是有没有呀?"

"有,我还能瞒着弟弟你吗?咱俩换过金兰帖,发过盟誓,我要是有事儿瞒着你,不得好死!"

"老郭,你别老拿那套拜把兄弟的绳索儿捆我好不好?如今,我是共产党员了,一切都得按党的规矩办事。你要真是跟安定县城里的敌人有勾搭,我可没法管你的事。"

郭仁垂着脑袋,半天没出声。

当他抬起头,那双小眼睛里,忽然闪出剑似的白光,瞅着马宝驹,说:

"兄弟,你顾不了兄弟之情,我不怪你。我可是永辈子忘不了咱们的哥们义气,所以,才来找你。对你说实话吧,我要远走高飞了--我受不了这份窝囊气……什么叫整训?这不是整人么。"

"什么,你要远走高飞?……"马宝驹霍地跳下地来,一把揪住郭仁的脖领子,"你要逃到哪儿去?!"

"那你就别问了。你要是愿意,咱俩一块儿走……"

"放你妈的屁!不许你胡说!"马宝驹说到这里,警卫员小粟走进屋来,他俩都不出声了。郭仁趁势走出屋去。

在八路军收编各种杂牌队伍的时候,有些部队不免混进了少数兵痞、旧军官、敌特分子等。所以,八路军总部指示整个敌后部队--包括地方游击队,都要分批分期进行整编、整训和军事训练。一方面提高军队的政治、军事素质;一方面清洗队伍中的各类不良分子。要根据古田会议的精神建立部队新的制度和作风。卢嘉川和政委张逸群轮流负责全分区十个县游击队的轮训工作。所以,马宝驹和刘世魁带着县大队也来到了离安定县一百多里的五公村。这里周围是个很大的苇塘,有许多陈年的苇子没有割掉,依靠这个地势,敌人轻易不能袭击。在这里进行整训,比较方便,安全。

每天上午都是军事训练。投弹、刺杀、射击等课目,使得战士们个个浑身沾满尘土和汗水,加上春天气候干燥,有些人更像从土里刨出来的,成了个土人儿。马宝驹和刘世魁两人负责全大队的军事训练。练一上午,他们两个也浑身沾满尘土。马宝驹不在乎这些,操练完了就和战士们一起上伙房吃午饭。刘世魁不去吃饭,他回到居住的房东家,叫警卫员用房东家洗衣裳的大瓦盆给他倒满多半盆热水。刘世魁脱下军衣,叫警卫员拿到院子里又是扫又是抖。他自己就在屋子里洗脸擦澡,完了还嫌不干净,又用洗脸的香肥皂把浑身擦洗一遍,再用净水冲了,这才穿上军衣往床铺上一倒,烟卷一叼,转着滴溜圆的眼珠,望着淡淡的烟圈想事。等休息够了,他才拿出清早从集市上买来的烧饼夹肉,就着香茶大嚼一顿。吃罢了,趁着警卫员不在,就把给他打来的小米饭、白菜汤送给房东,然后上连队开会去。

郭仁找马宝驹谈话的第二天晚上,开过一天的总结会,马宝驹回到屋里,倒在木板床上唉声叹气。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刘世魁进来了,坐在马宝驹的床头,吸着纸烟,绕着弯子说:

"老马,你看,咱们中队长郭仁参加抗日战争说话就二三年了,风里、雨里、枪里、弹里,不说为抗战立下汗马功劳,也算不容易吧。可是,这一整训,咱那个卢司令员、张政委,也不知打哪儿查出来他当过胡子啦,上江西剿过共啦,现在又说他暗中通敌啦,好家伙,罪恶一大堆!刚才听说已经把他给扣起来啦!谁知他落个什么结果呀……老马,他是你的把兄弟,又当过你那队伍的参谋长,你们两个是一条藤上的瓜,你可得上司令员那儿给他求求情去呀!"刘世魁说着,满脸关切的神色。

马宝驹从床上一跃而起,拍着大腿说:

"我正在为这件事犯愁哪。审他、批他不用说,还说他私通安定县的敌人把他扣起来了。真没想到,怎么能有这种事?他虽说有些毛病,旧思想多,可是,抗日还是积极的呀!"

"你跟卢头儿说说,把他放回咱大队吧。他能有多大问题呢?"刘世魁语言沉痛,态度诚恳。

"说管什么用!那卢嘉川铁面无私,反过来倒说咱老马没有立场……"

刘世魁跟着马宝驹摇头叹气。

"打马,骡子也惊--一见郭仁落得这个下场,谁的心里也得嘀咕嘀咕呀!咱们腰里掖着脑袋瓜子打日本,不求升官发财吧,也得落个抗战光荣的名誉呀。可闹了半天,说不清给你定个什么罪名,落个什么下场……真叫人寒心呀!他们说什么这是纯洁队伍--纯个什么?受这份窝囊气,还不如在国民党队伍里舒坦呢……"

"刘世魁,你给我住嘴!"马宝驹突然用手一拍大腿,气冲冲的,"你这个人是属苍蝇的吧,怎么见缝就下蛆?你明明知道我为郭仁的事心里不痛快,你就上了这一堆闲话。歇歇去吧,少来你那一套!国民党舒坦,你干么来当八路?这不是耍两面派吗?"

刘世魁深知马宝驹的枪筒子脾气,并不见恼,吸了几口烟,带出笑脸:

"老马,咱们卢头儿这个人实在太革命了,革到连一点儿人情味儿都没有了。郭仁平时表现不错嘛,他怎么会通敌呢?这是有人陷害他。你们哥儿们一场,可得想法救救他呀!"

"刘世魁,你别说这些废话了!我心烦,快睡觉去吧。"马宝驹说着,脱了衣裳钻进被窝,不再理刘世魁。

第二天中午,马宝驹吃罢午饭,浑身冒火似的发热,大步走到河边去洗澡。四月的季节,水还凉,他却除了一条裤衩,脱个干净,扑通跳到刚蹿出苇子的河水里,连游泳带洗澡扑腾起来。小战士们围在岸边,嘻嘻哈哈笑着乱嚷:

"队长,队长,水不凉呀?这可不是三伏六月天呀!"

马宝驹一个猛子扎到水里,不一会儿,蹿出水面扬着脑袋、抡着胳膊,说:

"谁敢下来比试比试?看谁起鸡皮疙瘩?想当年在黑河淘金子的时候,河水结了老厚的冰,咱还得下去给人家淘金子、摸鱼呢。现在别说春和日暖的,下这么个蛤蟆坑坑,咱这是洗热水澡哩。"

"马队长就是行啊。咱们也下去洗洗热水澡吧。"不知哪个调皮的战士一嚷,许多站在岸边的战士,也脱了衣裳,争先恐后地扑通扑通跳到水里。春日的阳光透过岸边密匝匝鲜绿细长的苇叶,射到水花四溅的河面上。波光闪闪,春风融融,你追我赶的笑声传得老远。

这时,一个通信员来把马宝驹叫走了,说是卢司令员找他。

卢嘉川住在一所逃亡汉奸的宅院里。明亮的大北房里挂着中国地图和平原地图。汉奸家里的陈设全不见了,屋子里只有一张八仙桌、一张三屉桌。八仙桌旁摆着几把木椅子;三屉桌上摆着几本书,一叠文件,一只搪瓷水杯。一把飘着红绸穗子的大镜面盒子枪,就放在桌面上。马宝驹一进门,首先看到的就是这件惹他喜爱的武器。

卢嘉川正坐在桌子前读文件,听到马宝驹喊"报告"的声音,抬起头来,笑着站起身,拉住了马宝驹的大手:

"老马,这边坐。"他把马宝驹让在八仙桌旁,警卫员过来给马宝驹倒了一杯白开水,走出门外去。

马宝驹平日和卢嘉川关系不错,见面亲切、自然。可今天见了他却拘束、不安。坐在木椅子边上,两眼瞪着卢嘉川,憨憨地咧着大嘴,不知说什么好。

还是卢嘉川先开口。

"老马,这整训生活过的怎么样?习惯么?"

"挺好哇。要说咱的枪法还过得去,可说到投弹、刺杀呀,咱可就不过硬啦。边教边学挺过瘾……司令员,您问整训生活么?不错,不错。"马宝驹有点语无伦次。

"噢,老马,找你来,还是想再和你谈谈郭仁的问题。你对他这个人到底怎么看?我们经分区领导的批准,已经把他暂时拘留起来了。你对这个做法有什么看法?咱们认真交换一下意见好不好?"卢嘉川说话文静,又有几分军人的威严,他凝神盯在马宝驹的脸上,使得这个县大队长更加不自在。

马宝驹已经料到卢嘉川找他是为了郭仁的问题。想起昨天刘世魁撺掇他给郭仁求情的事,心情更加懊恼。他瞪着眼珠子,望着卢嘉川放在桌上的那把蓝湛湛的盒子枪,想了一下,说:

"司令员,你问的这个问题呀,我也正想找你谈谈呢。这郭仁有什么大罪,咱们非把他逮起来啊?我看不出他是个坏人,他跟我一起闯荡江湖,爱讲哥们义气,心眼儿又快又直,还爱打抱不平。说到打日本,那更不含糊!"

"马宝驹同志,我相信你在入党的时候,学习过党章,明白党的原则和纪律--你这个党员是相信你自己凭感情所下的判断呢,还是应当相信组织上经过各方面的调查研究所下的判断?"

"那你们为什么不拿出调查的材料给我看看?"马宝驹忍不住冲口而出,"光是口说他有问题我不信。"

"正因为这个案子还没有完全搞清楚,也因为你的立场、态度不大对头--我已经和你谈了两次,你总是为郭仁辩护。你相信你的朋友,超过了相信组织。所以有许多材料还不能对你都说出来。总而言之,郭仁这个事件相当复杂,不是他一个人有通敌的问题--他的幕后肯定还有人,有复杂的政治背景……我们现在正从各方面去调查、研究。你应当相信组织上会弄清楚这个问题,也应相信组织不会冤枉你的朋友的。"卢嘉川说到这里,对马宝驹微微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老马,堡垒是最容易从内部攻破的。我相信你打日本很坚决,可是,对于政治警惕性,组织纪律性等等,你还需要好好地学习。一个党员政治上稀里糊涂,不能明辨是非,又不依靠组织,自以为是,是危险的呀!不是我危言耸听,吓唬你,这样下去,甚至脑袋掉了,还不知道是怎么掉的呢。"

"什么?你说我不关心政治?说我稀里糊涂要掉脑袋?"

开始,马宝驹对卢嘉川的话还比较注意听,听到后来,他再也听不下去了,脸色大变,眼珠子虎虎圆瞪着,喊道:"好啊!你说我马宝驹稀里糊涂不能坚决抗日、闹革命啊?你、你这不是隔着门缝看人--把人看扁了么?嘿!闹半天,你找我来谈话,绕来绕去就是这么两句呀!"说着,他的脸越发涨红,脖子上的粗筋一蹦一蹦的,两只大眼冒着不可遏制的怒火。猛地,站起身来,一边向门外跑着,一边大声喊,"算啦!你这个司令员就会整人!把郭仁整垮了,又来整我呀,没门儿!"说着,把门一甩,旋风似的冲了出去。

卢嘉川没有料到马宝驹会这样。像对待脾气暴躁的孩子,他急忙站起身追到屋门口,高声向马宝驹的背影喊道:

"马宝驹同志,别发火!快回来!回来!还有些话没有谈完哩。"

马宝驹装作没听见,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路过街上一个小杂货铺,马宝驹进去买了一瓶老白干。回到房东家,站在屋地上,仰着脖子,咕咚、咕咚一口气把一瓶子白干酒全灌到肚子里,然后往床上一倒,酩酊大睡。

睡梦里,他仿佛听到有人在他耳边低声说话:

"老马,不要发这么大的火气嘛。瞧你喝这么多酒,--对身体可不好……"

"说别的没用,咱就知道坚决打日本!"马宝驹在睡梦中喊了一句,一扭身又呼呼睡去了。

站在床边的卢嘉川微微皱了一下眉:

"醉成这个样子,真是……"轻轻给马宝驹把额头的汗水擦了擦,又轻轻地把门掩好,卢嘉川只好走出去。

傍晚,马宝驹一觉醒来,酒劲过去了,躺在木板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了,心里七上八下,思前想后。警卫员告诉说,他睡着时,卢司令员来看过他。他想,卢嘉川是个老红军,政治水平高,原则性强,打日本呱呱叫。这样的领导干部辛辛苦苦的,为的是把混入了坏人的队伍都整训成像老红军那样的队伍。批评有错误的同志,也是应该的。可是,自己怎么就受不了,听不进人家说的那些话呢。他批评我对郭仁的信任,超过了对组织的信任,这正是我的毛病呀。想到这里,马宝驹心里一阵惭愧。可是,当他想到刘世魁说的那些"打骡子马也惊--郭仁落了这么个下场,谁的心里也得嘀咕"的话,他又气恼起来,对卢嘉川的话又怀疑起来。一时间,像只笼子里的飞鸟,马宝驹这样想,那样想,这样撞,那样撞,心里怎么也不是味儿。

晚上,马宝驹会也不去开,灯也不点,仍然倒在小铺上闷头睡觉。

刘世魁什么时候来到屋里,他不知道。直到屋里点上灯,刘世魁搬个小凳,坐在他的床头前,这时,他才清醒了。

刘世魁一只手拿着几个馅饼,另一只手拿着一个大苹果,满脸带笑地说:

"老马,你晚饭也没吃,我给你买了几个馅饼,起来吃了吧。"

马宝驹摇摇脑袋,瓮声瓮气地:

"不饿。你自己吃吧。"

"唉,生气也得吃饭呀。饿坏了身子找谁算帐去!"刘世魁把馅饼塞到马宝驹的嘴上,"要不,就躺着吃吧。这里还有个大苹果,这可是个稀罕物。"

马宝驹勉强咽下一个馅饼,刘世魁坐在他身边,慢悠悠地吸着烟卷,说:

"老马,听说你今儿个又挨卢头儿的训啦?"

"你听谁说的?"

刘世魁站起身来,瞪着亮亮的小眼,惊讶似地看着马宝驹,说:

"好家伙!老马,你光顾睡大觉了,敢情,外边的事儿你什么也不知道啊!这几个叫苇子包围的小村子驻着各县来受训的人,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包括战士们全都知道啦,全都传开啦……"

"传开什么?"马宝驹欠起身子,拧着眉毛瞪着刘世魁问。

"都传说着--传说着,鼎鼎大名的夏伯阳一样的英雄马宝驹,叫咱们卢司令员挖苦的像个--像个……"

"像个什么?你他妈的倒是说呀!"

"像个狗熊样,给说得一钱不值……"

马宝驹霍地从床上跳下地来,狠狠地向板床上擂了一拳头:

"妈的!咱马宝驹堂堂男子汉,倒受起这份窝囊气来啦!舍生忘死地抗这份战,可真比上西天取经还难啊!"

刘世魁把马宝驹按倒在床上,一副关心的样子。

"老马,别窝火!躺下,先吃个苹果消消气。要不,我给你沏壶茶喝?"

马宝驹不言声,眼睛看着顶棚,心中暗自思索:刘世魁这小子诡计多端,对他说的话可得多个心眼儿,不能全信;刚才不该在气头上对他说那样的话。马宝驹冷静下来,眼睛盯着刘世魁的脸,看他还说什么。

刘世魁坐在凳子上,点着一根烟卷,吐着烟圈,慢悠悠地说:

"老马,咱们相处这几个月的工夫,你对我的帮助可大哩。我想家,不愿在大部队上干,愿意到县大队上来。多亏你的帮助,这才调来了咱县大队。我毛病多,常挨批评不奇怪。可是,你这个赤胆忠心,战功赫赫的人,卢司令员也这么批评你,我可就有点儿想不通了。这是为什么呢?"刘世魁眯缝着小眼,十分关心地问着马宝驹。马宝驹没有出声。过了一会儿,刘世魁又绕着圈子说下来:"老马,咱们来这儿受训,才不过一个多月,这日子可实在不大好过呀!现在把老郭整垮了,押起来啦,底下是不是该着整咱俩--首先我,再其次该你啦?"

马宝驹一听可能整他,火不打一处来。怒冲冲地说:

"整不整你我,那谁知道!反正得揪郭仁的那个幕后人!"

"这人是谁呢?"刘世魁低声问了一句。

"你少跟我打听这些!这个人是谁,我哪儿知道!"

刘世魁坐在马宝驹的床头,吸着纸烟,叹口气,说:

"老马,咱们在敌人眼皮子底下出生入死地战斗,都不算孬种吧,可是人家就是不放心咱们--今儿个整啊,明儿个训啊,就是想把咱们这些身上有疤拉碴儿的人,全整成他们的老绵羊,服服帖帖地听他们调遣,死心塌地地给他们打天下,争地盘……"

马宝驹一边听着,一边使劲咳嗽,听到这里,忍不住了:

"刘世魁,你别胡子眉毛一把抓!什么咱们身上都是有疤拉碴儿的,我们跟你不一样。我是党员,挨点批评是应该的,你少给我挑拨离间!"

"对呀!对呀!"刘世魁急忙说,"咱们哥俩出身是不大一样,你又是党员了。可是咱们抗日的心气可是一个样啊!我放着青堂瓦舍、雪洞似的屋子不住,香油大米白面不吃,大少爷不当,出来跟着八路军成天风里来,雨里去,小米干饭老咸菜的,这是为的什么呀?"

"为的你还是个中国人!"马宝驹冷冷地来了一句。

刘世魁吸了几口烟,眼珠子转了几转,接着说下来:

"是呀!老马,你看问题就是准。我不但时时刻刻想着自己是个中国人,决心抗日到底;有时候我还想参加共产党,当一名无产阶级的战士呢。可就是,他们总不放心咱这样的--说咱出身不好啊,思想跟不上啊,还说咱只知道关心军事啊,对有政治问题的人只讲哥们义气划不清界限啊,咱是个危险人物啊……总而言之,怎么也瞧不上咱这号人!真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我真是犯愁,这以后可怎么过啊?"

"怎么,你也挨了批评啦?我怎么不知道?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马宝驹急急地问。

"怎么办?不管怎么着,咱也得抗日,决不能当汉奸。就是这抗日的地方嘛,咱得考虑考虑--现在这地方啊,够呛!"

"啊,你不想在这儿干啦?想上哪儿去?"马宝驹不躺着了,坐在床铺上瞪着刘世魁。

刘世魁看到马宝驹那严峻的冷冷的目光,把到嘴边的话咽回去,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说:

"咱想上陕甘宁去啊。许多改编的队伍不是都开到那边去啦?咱想抗日就抗到底,上哪儿去也是一样地打日本。"

马宝驹歪着脑袋,用怀疑的目光望着刘世魁:

"你这是真话?开到离你家不到二百里的地方受受训,你都受不了,还想到几千里之外的陕甘宁去?骗鬼去吧!"

"老马,说心里话,我这是出于万般无奈啊!这卢嘉川好厉害,一个个大小干部,他全找来亲自谈话。一谈,恨不得把你肚里的五脏六腑全翻个个儿。那些大政治实在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所以,我得离开这块地方,走得远远的……老马,你就受得下这份窝囊气,不想想办法?"

马宝驹这个人粗中有细。听刘世魁说到这里,他有点明白了:原来,这小子绕来绕去,为的是叫自己跟他一块儿逃离这块受训的地方,上别处去……想到卢司令员跟他谈话时那种爽朗、亲切的态度,想到自己发火、醉酒后,他还亲自来看自己的那种兄弟般的情谊……马宝驹的心里不禁产生了又怕又悔的感情。想想自己跟刘世魁谈的话,不禁深深地惭愧……

"半夜三更的瞎叨叨什么!快睡觉去吧。"马宝驹说罢,翻身朝里不再理刘世魁。

黑夜,静悄悄的,马宝驹呼呼入睡了。

刘世魁回到他的床铺上,叼着纸烟,睡不着。郭仁被捕,他恐慌;马宝驹没有争取过来,他害怕。他正在思考下一步怎么办的时候,忽然门外有人喊道:

"刘副队长在屋里么?"

刘世魁吓得从床上一蹦而起,急忙把手枪掖在怀里,走到门边问:

"谁找我?什么事?"

一个警卫员模样的战士站在屋门口,对刘世魁行个举手礼:"卢司令员请你马上上他那里去。"刘世魁回过头,望望自己那个小床铺,就跟着警卫员走了。

"刘副队长,这两天你都跟马队长说了些什么话?现在请你和我谈谈。"卢嘉川让刘世魁坐下,立刻开门见山地问。

刘世魁心里陡地一惊,我说什么,他怎么会知道了?

"司令员,我没说什么呀。我就是劝他别窝火,要好好服从领导,坚决抗日……"

"不对!你在挑拨离间!"卢嘉川打断了刘世魁的话,严厉地说,"你一贯制造矛盾,挑拨离间--你在战士们当中还散布些什么话来着?"

刘世魁强作镇定地说:

"没说过什么呀!我都是按照党的原则给他们进行思想教育……"

"刘副队长,你坐下,咱们好好谈谈。"卢嘉川指着木椅叫站起来的刘世魁再坐下,自己坐在长桌前,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刘副队长,你既然参加了抗日战争,当了副大队长,就应当努力改变你的立场、思想、观点,改变国民党军队里的旧作风,争取作一名名副其实的革命军人。可是,你不是这样做的。你嘴里说的一套,暗地里干的又是一套。你对有些想家的战士都说什么来着?"

"没说什么呀!"刘世魁勉强提高嗓子说。

"你说了。你说我们这些受训的队伍,受完训就要开到陕甘宁边区去--离家几千里,永远回不来家啦……你是不是说过这些话?"

"我,我没有……"刘世魁惶恐地瞪着眼睛,矢口否认。

"什么没有!你还对战士们说,搞什么政治--政治,越搞政治,日本人来的越多。要不是八路军搞政治,日本人还不来呢。这是不是你说的!"

刘世魁嗫嚅着,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

"刘副队长,关于郭仁的问题你是怎么看的?"卢嘉川把话题一转,又给了刘世魁一个出其不意。

"他呀,我真是不清楚!马大队长跟他是拜把兄弟,两个人好成一个人。我,我真说不上郭仁这个人……"

"那么,你呢?刘世魁,你是个什么人?"卢嘉川又突然来了一句。

刘世魁的瘦脸变得煞白,嘴角歪扭着,愣愣地望着卢嘉川说不出话来。

"我们党的政策--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政策,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共同抵抗日本帝国主义。你是地主出身,是国民党军官,可是,只要你愿意抗日,愿意改变你的立场,不反共,我们就真诚地团结你,跟你合作,给你工作,对你信任。但是,抗日的队伍里,绝不容许破坏抗战、破坏团结的行为、言论!你一贯挑拨离间,制造矛盾--昨天夜里你一定对马宝驹又说了些什么破坏话,他头脑简单,脾气暴躁,你一挑唆,他就更火了。不然,他是不会气成这个样子的。告诉你,刘副队长,你的所作所为,我们是了如指掌的。从今后,你只有好好学习,改变立场,改变思想,争取为打败日本帝国主义立功劳,这才是你唯一应当走的光明大道。你回去好好想一想,我说的这些意见对不对?"

"对!对!司令员说得太对了!"刘世魁抬起头来,对面容严峻的卢嘉川苦笑了一下,十分诚恳地说,"我在旧社会、旧军队里养成了好些坏毛病、坏思想,我自己也知道。可是总改不了。经司令员这么苦口婆心劝导,我全明白了!从今以后,我一定照司令员说的做--改变立场,改变思想,争取为打败鬼子立功劳。"

刘世魁一边说着,一边用手绢擦着脸上冒出的汗水。

卢嘉川点点头,和刘世魁握握手:"那你回去休息吧。"

刘世魁想跑,却故意放慢脚步,向卢嘉川行了举手礼,才转身回到他的住处。

就在这个后半夜,怀着一肚子鬼胎的刘世魁,怕暴露他的真面目,连夜逃跑了。

逃跑的路上,意外地竟遇见了林道静、小冯、吴大山三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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