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村一间长条的小学教室里,二十多个县区干部围坐在讲台前,个个神情严肃,参加这次由地委书记江华亲自召开的县委扩大会。

会议一开始,坐在讲台上面的江华书记首先讲话:"我们来安定县视察已经几天了。没到这里之前,我们已经听到许多反映--说你们这个县问题很多--左倾关门主义严重,弄得上层士绅对我们共产党意见很大。所以,我来之后,就在几个村庄召开了士绅座谈会,听取他们的意见。果然,各个村庄里的国民党、上层士绅哪里还有一点权柄?他们几乎都被贫雇农踩在脚下。这哪里是阶级团结、阶级合作的三三制政权?这哪里是统一战线的抗日民主政权?哪里是实行三民主义的救国纲领?你们搞的这一套,完全是在制造阶级斗争,制造阶级矛盾!是在破坏党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现在,日寇进攻加紧,扫荡频繁,上层人士的个别人确有动摇。但是为了争取他们,为了抗日战争的胜利,你们必须立刻改弦更张,必须纠正这种错误的做法,回到团结各阶层共同抗日的道路上来。否则,这种局面再继续下去,噢,曹鸿远同志,你们不是担心国民党和上层要搞什么鬼吗?我看,这个鬼是你们逼得他们搞的!这一切后果……"说到这里,江华皱着眉头停住了话头。

会场上除了你一下我一下的咳嗽声,干部们沉默无语。

过了一会儿,常里平看情况有点尴尬,忍不住了:"江书记来到你们县指导工作,他的发言是经过充分调查研究的。大家有什么意见要积极发表嘛。"说到这里,他把头扭向曹鸿远,吸着烟笑着说,"小曹,你今天怎么啦?平素一发言洋洋洒洒,今天,怎么噤若寒蝉啦?"

曹鸿远微微一笑:

"我希望江书记和你,能够把你们的意见对大家说完、说透,然后,大家再一起研究、讨论。"

"好,我再说两句。"江华用严厉的目光向会场上的干部们扫视一遍,"只说一件事,就可以看出你们县区干部是如何对待上层士绅了--这村的士绅、抗属刘继功老先生向我们反映:支部书记张景山强xx了他的侄女,也就是刘世魁副大队长的堂妹。然而,你们不闻不问,若无其事。这是为什么?"

"这是有人故意制造谣言,丑化共产党员的形象,造成借口……"不等江华说完,道静霍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严肃地面对坐在讲台上的丈夫,激动地说,"关于这村支书张景山和刘继功侄女的事,我们早就听说了。经过这村妇救会的仔细调查,所谓被强xx者,并不是刘继功的侄女,而是他家的使唤丫头刘茹芬。茹芬亲口对我说,张景山从来没有找过她,更没有对她有过下流的行为。这姑娘因为刘继功的老婆给她造出这种谣言,气忿得差点儿上吊。幸亏这村妇救会主任汪金枝努力做工作,在村里给她洗清冤情,她和她的寡母才勉强活下来。张景山是个好支书,正因为他充分发动了村里的群众,组织了一支坚强的民兵队伍,你们地委同志们才能够安心地住在这个村。张景山受了诽谤、诬蔑,气得要辞职不干了,是老曹又做了张景山的工作,他的情绪才稳定了。"道静说到这里,长长地喘了一口气,望着江华那张严峻的、蔑视的脸,又加了一句,"江华同志,'兼听则明,偏听则暗'。你怎么不记取过去的教训呢?一句话,你对我们县统一战线工作的批评,我们不能接受!"

会场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一屋子干部看见这对夫妻这样面对面的斗争,惊讶不已,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教室里又是一阵沉默。

曹鸿远站了起来,神态安详,朗朗地说:"同志们,抗战还没有胜利,一年多来,日寇正在用大部侵华兵力向我们敌后根据地猖狂进攻。国民党在抗战刚开始时的热情消失了,现在正掉转枪口对准在敌后坚决抗日的共产党、八路军。在河北,反共专家张荫梧、石友三不断地进攻我们的八路军。国民党顽固派不但搞政治上的反共,而且接二连三地搞军事反共……在这种形势面前,江书记,常部长,你们二位领导同志仍然高唱团结第一,对我们这个地区可能发生的反共、搞磨擦,甚至勾结敌人去'曲线救国'的形势熟视无睹,这种丧失警惕的心理是--很危险的……"

"同志们,曹鸿远同志的想象力未免太丰富了!"常里平打断曹鸿远,"现在是存在着顽固派在全国搞反共和投降的问题。但是,全国是全国,你们安定县是安定县。中央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策现在并没有改变嘛。江华书记指出你们这个县当前存在的左倾问题,是有非常现实的意义的。你们怎么可以一笔抹煞,同别的地区的情况混为一谈呢?"

曹鸿远立刻反击:

"常部长,你说得不对!党中央最近指示:不要把各地发生的投降、反共、倒退等严重现象孤立起来看。所以,我们也不应当把全国的反共现象和我们安定县的反共现象孤立起来看--好像他们都在各干各的,互不相干。绝不是的!国民党顽固派在全国闹反共投降,我们安定县的国民党也没有睡大觉。他们同样也在闹反共投降--李振纲的活动;刘世魁偷偷从整训地方跑回来,并且正在一些村庄秘密活动;魏宝善国民党部队也在我们这一带频繁活动,等等,等等,都使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我们县也有反共、摩擦,甚至有突然袭击我们的可能!"

"危言耸听,小曹,你一向都爱危言耸听!咱俩打交道好多年了,我还不了解你吗……"

不等常里平说完,曹鸿远涨红了脸,打断他说:

"常里平同志,还记得一九三七年,日本刚占领北平的时候,在大成公寓发生的那件事么?"

"七·七"事变,北平失守后,在敌人一次突然搜捕时,曹鸿远和常里平都住在大成公寓里,且是邻居。拂晓,敌人包围了公寓要搜查。这时,曹鸿远知道常里平把一些北平地下党的文件还放在屋子里,怕常里平遭难,怕地下党受损失,他毅然叫醒还在睡觉的常里平,把他屋里的文件要出来,冒着危险替他埋在厨房后面的煤堆里。看来,常里平的麻痹大意由来已久。

"哎呀,小曹,那些陈谷子烂芝麻还提它做什么!当前,你们的做法,如不改弦更张,我看倒真是危险呀!所以,地委组织了这个检查团来检查你们县的工作。可是……"常里平弹着烟灰不出声了。

"地委来到安定县,是为了纠正你们的错误,统一你们全县干部的思想。怎么样,难道你们都只信任曹鸿远、林道静的一套理论、看法、主张,而对地委的指示却认为是错误的么?"江华的声音低沉,却又铮铮震耳。

"地委的指示当然应当重视……"屋角里有人低声咕哝。

"对了,你们应当向李信同志学习!"常里平应声向屋角的宣传部长李信指了指。

"不对!"林道静又站了起来,她的温柔、和善的姿态消失了,心灵上沉重的哀伤,和虚弱身体的乏力也全忘掉了,站在最前面课桌旁的她,此刻仿佛是个坚强勇敢的战士,面对五个坐在讲台上的顶头上司--地委检查团的成员(范子杰专员因为不同意他们的观点,坚决不来),毫不示弱,"我认为江华同志和常里平同志对当前形势的估计,片面主观;对国民党和上层某些人士的抗日态度,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你们现在都浮在上面,很少深入到工农群众和爱国知识分子当中去,喜欢听上层的奉承话,听不得下层群众--包括我们基层干部的逆耳之言。对中央文件的许多指示也不下功夫认真研究,更不用说和下面同志根据实际情况,实事求是地研究探讨了。你们只满足于十三分区的某些成绩,而忽视当前存在的严重问题。同志们,我和曹鸿远同志对一些反对国民党反共的上层人士是做了一些调查研究的,他们爱国,信任共产党,向我们提供了不少可靠的情况--一句话,安定县的反共派蠢蠢欲动。我们县的主要干部,根据调查所掌握的实际情况,得出一个明确的结论:我们安定县存在一股勾结日寇反共投降的潜流,丧失警惕性会吃大亏的。"说到这里,道静把手里的两本小册子向讲台上的检查团干部面前一扔,"请你们看看,我们县的某些国民党员正在秘密串连,正在散发这些文件。你们只会说什么不要破坏团结--请看看,这可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

地、县委一些参加会议的同志大吃一惊。个个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探着头。有人还跑到前面,抢过小册子高声念道:"《异党问题处理办法》、《沦陷区防范共产党活动办法草案》,啊!好家伙!这不是明刀明枪地要杀共产党了么!"

江华和常里平毫无所动。翻着眼皮望望那两本小册子,常里平就一根接一根地吸起纸烟来。江华想:这些干部都受了曹鸿远、林道静的影响,对他这个地委书记的话置若罔闻,甚至驳斥反对。不能总是这样和他们无休止地争论下去,怎么收场呢?想到这里,他稍稍改变了一下刚才那种严肃冷峻的态度,对身边的常里平和其他几位地委干部似笑非笑地点点头,然后冲着坐在课堂里的县干部们,镇静地说:

"同志们,这些小册子嘛,我们早已看过了。一般的宣传嘛,有什么稀奇的!你们不要大惊小怪,更不该惊慌失措!那是纸上谈兵,国民党还是要抗日的。你们县的魏宝善军,不是就在抗日吗……总把别人想得太坏,这是一种左倾关门主义……当然喽,你们县的工作并不是全都错了,充分发动群众抗日还是有成绩的。但是,你们有意无意地侵犯了上层的利益,招致了工作上和干部上的损失--比如,三区王福来同志的牺牲,比如在这个秋水村,你们听任支部书记强xx士绅家里的女儿,造成了很坏的政治影响……这些教训和错误,我认为你们还是应当吸取和赶快纠正,现在暂时散会。"

课堂里弥漫着的烟气和混浊的空气,许久都没有散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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