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玉和决定了主意之后,就按时到车站接吴太岳,他以为这不会有什么困难的,总可以在车站见着他,不料走到了车站,一看同乡们,却一个也没有,心里想着,难道所有的同乡都不来?那么,我一个人接着了吴太岳,这人情更大,他更要领取我的人情了。这样想着,低头向站里面月台上走。转了两个弯,忽然又一转念道,慢来,同乡这样大登启事,岂有不来欢迎之理,莫非已经过了钟点了,找着车站上的标准钟一看,并没有到钟点,当然没有欢迎过去,那么,这些同乡何以不来,难道报上登的那一则启事,是开玩笑的吗?一个人狐疑着,猜不出所以然来,但是既然来了,不能白白地回去,且在车站再等等看,不多的时候,火车到了,自己在行人要道上站定,只管张望车上下来的人。这些人是一群一群地过去,并没有吴太岳。当然,这是自己实心信任了报上那一则启事,又算白跑一遭了,一个人怏怏地走回家去,又加上了一层不快,后来一打听,吴太岳在中途有电致同乡会,展期一天到京,等自己知道了这个消息的时候,吴太岳已经到京一天了。这样一个与自己有渊源的人,偏是又把这欢迎的机会错过去了,他连受了几番挫折,自己就很是灰心,在家里休息两天,也不曾出去会朋友。

可是在第三天下午,岳母朱氏却来看女婿来了。她进门看见玉和,第一句话就问道:“姑爷,衙门里公事忙呀?”玉和答应不好意思,不答应又怕露出破绽,随便地道:“总是这样。”桂英听到母亲说话的声音,一直迎到院子里来,将她搀了进去。朱氏问道:“这几天你公母俩都不见面,我知道,玉和一定是公事忙,你为什么也不回去呢?”桂英道:“我要走了,家里就没有了人,你叫我怎样离得开来。”娘儿俩说着话,走到屋子里来,玉和也就跟了进来,在一边坐着陪话,朱氏随说了几句闲话,她原是朝姑娘坐着的,这时却掉转来向玉和坐着,因道:“我今天来,一来是看看你们,二来还有一点小事。”说时,调过脸来,又朝着桂英道:“自从你出了门以后,家里更显得冷清了,你哥哥也说家里事没有人做,这不是办法……”桂英笑道:“你不用向下说,我明白了。是不是哥哥要娶嫂子呢?这是好事呀。”朱氏道:“好事不是?可是一说好事,就结了吗?”桂英听到这里,知道下面有一段大文章。便向玉和看了一眼,那意思好像是说,有了一个难题目了,你自己斟酌答复吧。

秋云伸出一只雪白的手,拉住了她一只空手。笑道:“你现在真会当家,什么都是自己来。”玉和见她伸出来的一只手,却带了一只很大的翡翠戒指,照现在的行市而论,怕不要值二三百元?自己夫人的手上却是光光地,上面还有锅煤迹。自己心里一难为情,脸上也就红了起来。但是桂英却坦然无事地,拉了秋云的手,一路走到屋子里来,还笑嘻嘻地向她道:“你来得正好,在我们这里一同吃了午饭去吧。”秋云还不曾坐下来,就先笑着向玉和道:“我们这个媒做得不错吧?你看我们妹子多好,什么事都会做。”玉和笑着向她拱拱手。桂英叫了女仆来,将锅铲交给她,自己到脸盆里去洗着手,解下白围襟来,擦干净了手,又扑着身上的灰,因向秋云道:“在家一点儿事也不做,未免无聊得很,所以老妈子做不好的事,干脆我就自己来。”秋云笑道:“不想你花容月貌的名女伶,现在这样做起当家太太来了。我们这位王先生,要怎样报答你才对呢。”玉和笑着还不曾答话,桂英抢了答道:“两口子过日子,谁又当谢谁,请问你帮着张三爷,他怎样地谢你呢?”桂英说到这里时,玉和的眼光,就像闪电似的,将秋云耳朵上的珍珠坠子,身上的软绸旗衫,脚底下的高跟皮鞋,由上至下,看了一个够。

玉和道:“我想不到你一个把洋钱当铜子儿使的人,会过得这样的日子。”桂英道:“唯其是当年把洋钱当铜子儿使,如今看到钱不容易,很悔当年孟浪,所以要把钱看得重了。”玉和站了起来,突然向她作了一个揖,笑道:“这真算我对不住,你一代名伶,为了我王玉和,把你那正在三月樱花的春光,却消磨在这柴米油盐酱醋茶七件事里面了。”桂英连忙退后一步,让开他一揖,然后才笑着道:“只要你明白我做了就值得。我现在虽然少花几个钱,用不着天天去伺候人。从前我在台上,不哭要哭,不笑要笑,如今我要哭就哭,要笑就笑,第一件事,就快活多了。从前唱了戏不算,闹到十二点钟散戏以后,也许还有应酬,如今是没有的了。”玉和道:“当然,现在身体上是自由得多了。”桂英道:“这不结了?人生在世,第一件要的是自由,第二件才是穿衣吃饭。你不见犯了罪的人,法律只禁止他的自由,并不禁止他穿衣吃饭吗?”玉和笑道:“不料你倒有这样一套议论?”桂英道:“唱戏的人,人情世故,什么不知道?而况我们唱的戏,一年至少有十个月是唱的时装本戏,总不外乎是社会上一些升高落下的事情。别跟人学,就是我们唱戏,自己也把自己教乖了啦。”玉和点点头道:“你这话真难得,有你这一篇话,我为你肝脑涂地也值得。”

玉和心里也很是明白,微微地将下巴点了两点表示是知道了。朱氏说的话,是一口气说下来的,姑娘姑爷面前,当然用不着怎样考虑,又道:“第一就是钱这件事,我没有办法,你哥哥说了,打算打一个会,请你公母俩,一个上一枝会。”桂英以为母亲要下什么命令,硬要多少钱。现在不过很客气地商量着,要公母俩上一枝会,这就不好怎样推辞得。因向母亲道:“哥哥要娶嫂嫂,我们手足至亲,当然要帮忙。可是玉和的钱,就是我的钱,我的钱,就是玉和的钱,怎么我两人,倒各要上一枝会呢?”朱氏笑道:“话虽是这样说,可是借了这个名儿,好让你夫妻二人出个双份儿。”玉和道:“是多少钱一枝会呢?”朱氏道:“少了不够的,多了又怕邀不起来,所以我想每枝会定二十块钱,你们两个人,一个月拿出四十块钱来得了。玉和在交通部,一个月拿一百五十块钱,这还不到零数啦。我也跟你们算了,你们又不等着钱用,先别使这个会钱,按会收利,说是四十块钱,一个月贴出三十五六块钱得了。到了最后两个会,你总得了去。十个月之内,你们贴出三百五十六块钱,可以收回四百块钱回去,这也是一件好好的事呀。不知不觉地,可以替你们聚上一笔钱了。”玉和听了,心里不住打算盘,将银行里存的款子通通算起来,也不过四五百块钱,每个月极力节省着过,也只好用半年,岳母出了个主意,倒要贴十个月的会,这不是要人的命吗?

玉和也懒于辩论,靠了桌子,一手扶了头坐着。坐了有半点钟之久,打了两个哈欠。桂英道:“你出去一趟,连小衣都湿了,换了干衣服,盖着被睡一觉吧?”玉和道:“对了!只有睡觉,是愁人过阴天一个好法子。”于是桂英打了盆水,放在床面前,让他洗脚,又取了一套干净衣服,让他换。玉和换好了衣服,坐在床沿上,随便将脚伸到脚盆里去搓了两下,便觉得头重脚轻,有些支持不住。他也来不及等脚布了,顺手掬起垂下的被单,将脚擦了两下,立刻倒了下去,扯着叠的棉被,将身子盖了。桂英看了他这个样子,连忙倒了水,来和他将被盖好,伏在枕头边问道:“你别是着了凉了吧?”玉和强笑道:“没事,我不过是心里烦得很。”桂英听说他是心里烦得很,不敢再问他什么,依然坐到窗户边去做活。

玉和一个人,在屋子里喝茶,吃着烧饼,就伏在桌上不住地想心事。心里默念着,假使我两三个月内,找不着事情,她还能这样待我吗?就算她能这样待我,好意思来享受吗?她越是这样待我,我越要去找一份职业,来对付她,我若是找不着职业,我应该羞死了,他正如此沉沉地坐在屋子里想着,外面有人叫起来道:“客来了,怎么瞧不见人呢?”玉和伸头一望,却见程秋云穿了一件浅灰滚黑边的软绸长旗衫进来。耳朵上吊了一副珍珠坠子摇摇摆摆地,很有风头,她穿了一双芽黄高跟皮鞋,一点灰痕没有,可想是坐车来的。玉和连忙笑着迎了出来道:“贵客来临,欢迎欢迎!”秋云道:“你们新太太呢,到哪里去了?又在屋子里头巧梳妆吧?”玉和倒有些不好意思,说她是到厨房里去了,便笑道:“就来的,就来的。”只这一句话,桂英手上拿了柄炒菜的铁铲子跑了出来。

桂英见玉和一再地夸奖她,便笑道:“实在地说吧,我们做戏的时候,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在台上骂人,不能到了自己头上,就把这件事情忘了。”玉和听了她这话,也觉得她是真正有一种觉悟,心中自是欢喜。因问秋云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事。桂英先是不肯说,后来才道:“你的事情丢了,张济才公母俩是知道的。这两天,有人在她面前打听,你究竟在交通部挣多少钱一个月,她怕这件事传到我妈耳朵里去了,特意来问问我们。”玉和淡淡一笑道:“问问就问问吧,反正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桂英笑道:“这几个月内,我们的生活,又不会发生什么问题,谁看得出这个漏洞,我想还是瞒着一点的好。至少人家会说我的命不好,我一来,就把你的事情弄丢了。”玉和听了这话,却也是真的,只好忍耐了不说。可是表面上,从这日起,心里就加添了一件心事,觉得这样地隐瞒,决计不能久长的,万一让岳母知道了,这事怎么办?桂英既是不愿让她母亲知道这件事情,实在也有些不好隐瞒,一想起来,真叫两头为难。然而这没有别的法子可以挽救,只有赶快去找一件差事到手,才可以把面子遮住。因此一来,他四处钻营差事的运动,却特别加紧。

桂英笑着将笔墨账簿,一齐收了起来,向他道:“别这样对着灌米汤了,大家打起精神过日子就得。人家总说唱戏的女孩子不会当家的,我倒要做点事给人瞧瞧。就是你说的话,柴米油盐酱醋茶,打开大门来,也无非就是这七件事,这有什么难于料理的。”玉和道:“原因为不难,才觉得让你去管理,那是有些不值得。”桂英道:“有什么不值得?那里缺少了银行总经理,要我去当不成?”玉和笑道:“我不说了。我怎么样子说,你怎么样子和我辩论,反正是你有理。”桂英笑道:“这种有理,还不是你所欢迎的吗?”玉和道:“当然是我所欢迎的。你瞧,若不是我欢迎的,我怎么会跟你作揖道谢呢?”桂英道:“光是和我作揖道谢就算得了吗?”玉和道:“你说要怎样的道谢呢?我真要道谢,怕你又要拒绝了。”桂英抿嘴一笑。在这一笑中,夫妻俩才把柴米油盐这本烂账算清,一同去安寝。

桂英知道他这一分困难,这时一定回断了母亲,大家面子都不好看,便笑道:“不用说了,你要去会朋友,出去会朋友吧,让我和妈慢慢地商量吧。”玉和听了这话,犹如得了皇恩大赦一般,立刻站了起来,向朱氏连连拱了两下手道:“我要出去会两个朋友……”朱氏道:“今天不上衙门去吗?”桂英抢着道:“去的。他去会朋友,也是为了公事。”朱氏也站起来道:“既是有公事,你就别耽搁,我是自己家里人,还跟我客气什么呢?”玉和有了这话,欢天喜地地去了。

桂英坐在一边,早看到了,心想我这样说着,一比起来,岂不是故意让他难为情!于是向玉和丢了一个眼色道:“我们谈谈心,没有你的什么事,你出去吧。”玉和正觉得有些受窘,叫他出去,倒是给他一线活路,向秋云道:“在我这里吃了午饭去,我失陪了。”说毕,自戴了帽子走出大门来。那秋云的包车夫,正站在大门外向里门边估量着,看到玉和出来,就向他笑着请了一个安,玉和也向他点了个头,那车夫李二道:“王先生,我荐个车夫给你吧。”玉和倒不便说不用车夫,闲闲地问道:“你荐一个车夫给我?”李二道:“是的。他是我们同乡山东人,非常老实地。”玉和点点头道:“再说吧。”李二道:“你天天上衙门,总是要坐车的,自己买一辆车子,不好吗?”玉和怎好和他多说,笑嘻嘻地走开了。

有一次找着一个实业的朋友,他说天津方面,公司里差一个协理,若是懂簿记,又懂英文,再有点实业常识,就可以担任。玉和想着,除了英文还可以凑合以外,那两项全不行,不敢去。又一次遇到一个旧上司,要找一个私人秘书,只要字写得漂亮,汉文有根底就行,资格倒是不论。然而汉文有根底这句话,玉和不敢说。还有一次,电灯公司,要找一个工程师,每月薪水三百元,还带分红,可是生平没有学过,学的是土木工程,隔用两个星期前,曾写了一封信去广州,托同学李子良想点办法,果然来了一封快信答复,说是广州革命政府,非常有朝气,尤其欢迎知识青年来工作,请快来,这是个绝好的机会,可是这位新夫人,是个唱老戏的,谈到向革命政府下去找工作,她不吓坏了吗?若是自己一个人,与其在北平政府下受这肮脏气,老早就去了。总而言之一句话,找工作的机会,并非没有,但是得来机会,自己都不能利用。

她如此说着,在身上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摸出几张字条来。她看一张,就在账簿上写上一笔,写完了,然后将算盘敲打一阵,打完了,手按桌子,昂着头想道:“不对呀。我今天付出了一块八毛钱,怎么只有一块六毛钱的账呢?”玉和口里衔了烟卷,只坐在一边,遥遥地看着,这时见她如此,便笑道:“二毛钱的事,为数几何?你何必还要这样地去思索呢。”桂英道:“这话不是那样说,既然谈到记账,那就一毫一厘,都要仔细考究起来,不能含糊过去。”说着就高声叫了一声刘妈,他们的女仆进来了,笑道:“大奶奶算账啦,是有一笔账漏了,记不起来了吧?今天下午,巡警和我们要公益捐来着,临时把条子丢了,他说明天补了来,准是这一笔账没有想起吧?”桂英哦的一声笑了,这才让女仆走去,自己提起笔来在账簿上补写着。

可是自己走远了以后,心里却非常之难过。自己越急,越是受了这些无味的刺激。依着自己的意思,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自己的真态度揭开,就说自己没有事,大不了,也不过亲戚说我穷,说我运气不好而已,不比这样一天说假话,做假事好些吗?如此想着,低了头只管地走去,及至抬头一看,糊里糊涂地穿过了一条东西长安街,自己由西城步行到东城来了。自己心里,本是极端慌闷,借着散步的机会,解一解自己的慌闷,也未尝不是好事,于是倒也不必雇人力车子,依然步行回来。

北方的天气,是不容易下连阴雨的,一下起连阴雨来,那就会格外地闷人。偏是在玉和前思后想都无路的时候,接连下了三天大雨,满院子里都是水洼,穿了便鞋,屋子外一步也移动不得。院子外本有一株高大的槐树,在大雨停了,小雨飞着细烟丝的时候,映着屋子里阴沉沉地。凡是下细雨,大概总有风的,那风吹来树上,将树叶上的积水,洒泼下来,落到水洼里,哗啦哗啦作响,令人听到,说不出有一种什么烦闷的感想。他夫妻俩,总是在三间北屋子里盘桓的,外面两间,作为吃饭做事的地方,里面一间屋子,作为卧室。玉和由外面屋子踱到里面屋子,由里面屋子踱到外面屋子,走来走去,只有这三间屋,非常地困倦,反背了两手,只管靠了屋门,向院子里天空上望着。那雨丝卷着冷气球儿,在半空里飞舞,偶然有风吹进身边,只觉脸上冰凉一阵,桂英也是闷得无聊,拿了一件小汗褂子,坐在窗户边,换纽襻儿。便对玉和道:“你在家里闷得厉害,去找个地方消遣消遣吧。”玉和道:“你瞧,天上的黑云,都罩到屋顶上来了,城里那个消遣的地方也停止了。再说我也没有心思去消遣。”桂英道:“到济才家里去坐坐吧。”她说着,停了针线,拿出皮鞋雨伞到外面屋子里来。玉和看到夫人一番好意,不便拒绝,只得换了皮鞋,打着雨伞,走出门来。

北平总是那样,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这小胡同里,被三天的雨水一浸,土地化了,车子和人一践踏,满处都是稀化的泥浆。玉和想着,出来消遣的,就不坐车子了,靠了人家的墙,挑了硬地走。脚下走着,心里又不住地想心事,走了许久,忽然省悟,我到哪里去,就这样一直走着吗?抬头一看,走上马路,已离天安门不远。便想着,不必去会济才了。人家过着那样快活的日子,瞧着也是心里更难受。天安门地方宽阔,到那里去看看雨景吧。于是改变了方向,一直走到天安门来,这里是坚硬的石板路,雨越洗,越是清洁,走到广场的中间,朝南一望,那一片花圃,夹着一条御道,很有些画意。然而这里望得远了,更显出满天风雨。南方的正阳城楼,北方的天安门城楼,都伸入阴云层里去。似乎这整个北平城,都有些阴惨惨地。站了许久,似乎身上有些凉,便坐了车子回家,桂英问道:“济才不在家吧,怎么这早就回来了?”玉和将自己跑到天安门去看雨景的话说了一遍。因笑道:“北平政府没有生气;连北平全城的人都没有生气了。”桂英道:“你是心里不受用,无论看到什么,也觉得凄惨的。不过,你近来喜欢骂北平政府。你也想做国民党吗?那可危险呵!”

到了次日早晨。玉和在床上睁眼看时,身边已不见了桂英,枕头边倒放着一叠报纸。自己匆忙地起来,漱洗已毕,顺手便拿起报纸,从头至尾看了几遍。把报都看过了,却见桂英手提了个菜筐子,在窗子外边一闪。不多时,见她手上拿了个白瓷碟子,盛着五个蟹壳黄烧饼进来,笑问道:“洗过脸了吗?”玉和道:“洗过了,茶也泡了,我喝了。不淡不酽。”桂英笑道:“你觉得合适不是?这我在茶壶里放好了茶叶才走的。你喜欢吃的烧饼,我也和你带来了,此刻还是热的,赶快吃吧。”玉和笑道:“这样子,你又上了一趟菜市了。我告诉你好几次了,买菜的事,交给老妈子去做就得了,何必还要自己去买呢?就是让她从中落下几个小钱,那也是很有限的事。”桂英道:“我倒不是怕她们从中落钱,她们买的菜,怎样也不会合你口味,反正我也没有什么事,出去跑一趟,也不值什么。”玉和点点头,又叹了一口气道:“我惭愧!”桂英拿了一个烧饼送到他手上,笑道:“吃烧饼吧,别一起来就发牢骚。我还要给你去做那红烧鲫鱼呢。”说着,她就把衣架上搭的一条白布围襟取了下来,在胸面前系着,竟自走了。

到了家里,程秋云已经是走了,院子里两个送煤球的,将煤球筐子放在地上,只管和桂英说好话,桂英手上举了一把大秤,板了脸子,在屋檐下站着。送煤球的笑道:“王太太得啦,送煤没有那样好的事,差个三斤五斤的,总是免不了的。你高高手儿吧,下次我和柜上说,让他把秤再邀足一点儿得了。”桂英道:“一次两次地和你说,你们总是这样,今天不补来不行。”玉和远远地看到她那一番当家的情形,觉得她真是改换了一个人,令人可敬。可是转念一想,她是如此,不都为的是我吗?又令人惭愧。自己远远地站在院子门外发愣,送煤球的回头看到,便笑道:“啰!老爷来了,老爷下衙门来了。老爷办大事的人,百儿八十的,那也不算什么,差几个煤球,你还计较。”说时,这两个送煤球的,又到玉和面前说好说歹,玉和趁着让他们倒煤球去了,和桂英一路走进屋来’低声笑道:“你这种样子过日子,和我们乡下人过日子,简直是一模一样。和我们大嫂在一处,一定是二十四分说得来。”

他踌躇了许久,才向桂英道:“北平城里标会的这种事情,我可有些不懂。”朱氏道:“这有什么不懂?我做头会不算,邀十个人出来,逢月摊钱,到了那日,像衙门里买东西投标一样,大家标利钱,标得利钱多的得会。比方说,桂英短钱使,想得二会,标两块钱利,那么,二会这一会,你一枝出十八块钱得了。你若是老不使会,到了末会,你一个钱利息也不用标,会也归你得,人家都要按份出二十块,你不是出打折的本,收足数回来吗?”朱氏谈起标会,她仿佛是个老手,说着连算带比,两手闹了个不歇。玉和听了,始终装了不大明白,微笑道:“这件事,我实在是外行,请你自己和姑娘接洽吧。”朱氏道:“哟!你真是个书呆子,别的话不用说了,难道你出钱也不会吗,一切你都不用管,到了上会的日子,你拿出四十块钱,交给你的太太。多了钱,就带回来,反正谁也不能欺负你。”朱氏说到这里,真把话说得无可转折了,玉和要说出钱也不会出,那就是不肯出钱,丈母娘岂肯放过呢?因之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笑笑。

他如此想着,点了一根烟卷,斜坐在靠椅上只是出神,桂英却也不来理会,打开小橱子捧出一分东西,放在桌上,玉和看时,乃是三本账簿,一把算盘,还有一个小木头盒子,里面装有铜子和铜子票。她放好了,接着又把三屉桌上的笔墨也移了过来。玉和笑道:“这样子,你是要算今天的账了。你到那三屉桌上去写不好吗?干吗又挪笔墨到这边来呢?”桂英道:“在这儿写,就了屋子中间的亮罢,到那里去写,又要亮上一盏电灯了。”玉和笑道:“你真是了不得,一节省起来’什么都很经济,多点一盏电灯,你都舍不得。”桂英笑道:“并不是我过于节省,你想,一样事情省一点,把省俭的十样事情归结起来,就是一笔很大的款子,现在你没有找到事情,我还是放开手来花,你怎样受得起?我常听到你们读书识字的先生谈过,什么不能开源,就当节流。我这也算是节流啦。”

他为避免和丈母娘说话起见,直到吃过了晚饭的时候,方才回家来,见朱氏已不在这里,就向桂英道:“你看这件事怎么办,不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来吗?我去后,你是怎样和老太婆办交涉的?”桂英道:“我还能说不出钱吗?我告诉了妈,只要哥哥娶亲,我一定帮忙,两百块钱的事,还用得着邀会吗?到了那个时候,我拿出来就是了。”玉和道:“你倒说得好大话,两百块钱我们随便拿得出来吗?”桂英道:“我又不会变钱,我怎么又拿得出来呢?不过我想大福,他是想借娶亲为名,好邀一个会,弄些钱花,压根儿还没听到说媳妇家姓李,他娶个什么亲?所以我就落得向他说个大话,说是只要大福有了日子,我就拿出二百块钱来。”玉和道:“他真要是定亲呢?”桂英道:“我也跟你想了,你受憋也就是这一两个月,到了他定亲的时候,你一定也有了事情了。那个时候,无论怎么样,两百块钱的事,还周转不过来吗?”这样一说,玉和听到肚里,昂头先想了一想,桂英道:“你觉得怎么样?”玉和道:“很妥当的。到了那个日子,我还找不着事,那也不是我的好事情啦。”桂英道:“这不结了?”玉和自己说了这样一句壮胆子的话,心里比较地痛快一阵,其实这几个月里’是否有把握可以找到一件事,真没有把握呢。

世上哪有做官这件事容易,只要认得字就可以。不用谈专门科学生疏了,就是普通常识,也赶不上时代。自己若干年来学些等因奉此的公事套子,除了做官,哪一行也用不着这个。做官做官,真是害了自己。然而北平城里为了官好做,走上做官这一条路子的,至少说也有四五万人。各机关上并拢算一算,大大小小,也不过可以容纳万儿八千的,找不着差事的,就多着啦。要说没有事再去找事,那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会钻,人家也会钻,这事情就容易临到我头上来吗?做官可以挣容易钱,做别的什么,本也可以挣容易钱,但是无论什么事却不如做官这样有面子。你无论到哪一种社会里去,你若说做官的,就比不是做官的受欢迎,做官的人,若是没有了官职,再去改就别的职业,和人家谈起来,也好像没有面子。这样的社会,实在应当革命一下。可是要去革命,带了家眷去,那是笑话。丢下家眷,于心不忍。他这样心里烦闷,表面慌张的生活,约莫过了一个月,依然是找不着一点机会,不但是找不着一点机会这时,北伐的革命军,已经由河南、山西两方,直逼北平,北平政府,天天有崩溃的可能,原来在机关上谋生活的人,都发起慌来,不知道何以善其后,当然是更没有找生活的机会了。

不过这样一来,玉和心里,倒反是踏实了些,只希望革命军快些杀到北平来,那个时候,所有北平城里的官员,都没有了职业,自己也就借此倒台,说是跟着北平政府的交通部一齐完了。因之每日看到北方军队打败仗的消息登在报上,心里就很痛快。这一天报上登着,河南军队,已经过了新乡,山西军队逼近石家庄,就高高兴兴地念给桂英听。桂英笑道:“我也知道你那个心眼,只要革命军来了,北平城里有了变动,你就不用说谎,还在交通部有差事了。反正大家是完,不碍着你的面子,可是你还得往后想,到了那个时候,你要找事就更难,我们打算怎么办呢?三个月五个月,找不着事。要遮掩也就遮掩过去了。永远要找不着事的话,不但是面子事儿,衣食两个字,还得发生问题呢?”这一句话提醒了玉和不少,革命军不来,虽撒谎有事,不难找个小官做,把谎弥补起来。革命军来了,用不着撒谎,可就更找不着小官做了。自然,那时可凭自己真本事,做点工程上的事,可是在另一个局面之下,自己又毫无把握。如此一想,又重新烦闷起来。

那窗子外的雨,又大起来,风吹着,只管沙沙作响。许久许久,却听到玉和在枕上抖着念道:“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风雨。”桂英也没理会,不久,他又念了一遍。接二连三地,只管把这句话来念着。桂英觉得这不是偶然地,就望着床上的他,奇怪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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