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若愚一到习艺所门前,便被法吏将蒙脸的手巾从旁抓去,眼前一阵豁然开朗,却已见狱的铁门正张着大口,好像要把人们吞进去。向里看,入望阴深,笼罩着无边鬼气。早先听人说过,这里面每年死的人很不在少,不觉毛发悚然。那两个法吏便把他们押解进门,到传达处回了公事,传禀上去。沉一会,便由所丁带着,见着所中办事人员,缴过差使,那法吏们自行回去销差。这里所长因这批差使是寄押候释的人犯,案情甚轻,只草草一问,就吩咐所丁数语,教带下去。所丁将他们八人带进一个长条院里,院里对排着许多间大小相同的囚室,各室里都是人语嘈杂,南腔北调。他们走到一间门牌写着三十七号的门前,被所丁拦阻不再向前,便推门进去。只见这屋里约有一丈几尺见方,倒清寂寂的,只有一个囚犯模样的人坐在矮铺角,上身敞露胸怀,下身把裤子褪到腿根,正低着头拿虱子。那所丁喊了声:“王铺头(铺头即资格较老之囚犯踊跻在一室囚犯之长者),来差使。”

那人猛然抬头,见所丁身后黑压压立着一片人,就把那张像黑油漆过的脸一扬,露出雪白的牙来,笑道:“啊啊,没有就没有,一来就论堆,这是多少?”

那所丁笑道:“泼货,女人骂街。”

那王铺头接腔道:“八个,不少不少。我这屋里难友们,昨天都送了执行,剩下我一个正闷。”

说话间便整衣系裤。

若愚等八人已一齐进到屋里,王铺头挨个儿的都向他们端详了,才问道:“什么案?”

所丁道:“你没见都散着手儿么?闲白事,是赌案寄押,候缴罚款开释。都交给你了!”

说完又向他们八人道:“有说的没有,找人送信,咱都办的到。”

罗九等都默然无言。周七却噪道:“我找谁?光杆一个,谁也不找!”

所丁瞪了他一眼,才要说话,若愚忙陪笑道:“您不知道我们是打了并案?一条绳儿拴八个蚂蚱,谁也先飞不了。等我们计议计议,一定要求您们诸位照应。”

那所丁听了笑道:“你们大概又赶上新章程咧!同案的都要把款交齐,才许手拉手儿走,对不对?从今年正月,已经有这们好几档子。十九号押着的那一批,一案十几个人,也跟你们一样,从二月进来,到如今也没凑齐钱,都已罚了苦工。好,你们商量后再谈。”

说完又和王铺头咬了一会耳朵,方自走了。

那王铺头见若愚衣服最阔,就面向他说道:“你们也不是什么大案,不必走心。在这里也没多少日子住,咱们这短日头的难友,倒要多亲热,你们也有个核计没有呢?还是早想法出去好。一进习艺所,不论案子大小都算是打官司,打官司没好受的呀!哪一样不打点好了,也免不了受罪。你们撞到我这铺,还算好运气。要赶上东边那几号,不定要遭多少磨难。我看你们也都是外面朋友,遇到一处,就算有缘,谁也别难为谁。这里面的事没人不懂,哼,好朋友,哈,别装糊涂,是不是?您哪,官司不是好打的,对么?难友们,众位!”

这时众人已都七乱八杂的坐在铺上。

若愚听王铺头在起初和众人套交情,继而哼哈说出许多杂言语,便明白他意有所图,只等有人答话,忙陪笑道:“我们哥几个好运气,遇见王大哥,你这人真豁亮敞快。咱哪里不交朋友呢?这里面更是交朋友的地方,我们这案子,等会儿大家商量出个眉目,将来还要求你多为力。现在算我们行客拜地主,先请你喝两杯,可惜我们的钱在外面就教他们搜净了。天不绝人,我还有压腰包的。”

说着把马褂和夹袍子解开,在绸子小褂里面的贴边角上,摸出了一团硬纸,叠成一寸来长,五分多宽,一层层打开,原来是三张五十元的钞票,自己笑嘻嘻的道:“他们搜去不过十几元,哪知这里还有体面呢!”

说着就都递向王铺头,道:“这是我们八个难友公赠您的。论起来太少,不过是托你买点熟菜,打点酒,咱大家喝喝,叙叙交情。旁位该打点的求你都给打点打点。至于补您的情,咱是跟着就办。”

说着又把崭新的缎子马褂脱下,也递给他道:“王大哥,这送你当小夹袄穿,也算咱哥俩见面的纪念。”

那王铺头左眼先瞧见异彩奇光的钞票,右眼再看得自己从没穿过的衣裳,更加听着若愚说话痛快,才要谦让几句,好来接取,不想周七霍的从铺上跳起来,一把将若愚推开,大声道:“何少,怎这样冤孽大头?我说不懂花这种钱,留着钱咱干别的,看谁敢把我的身体动一毛。”

说完就叉着腰向那王铺头目怒视。那王铺头也大怒道:“你是什么东西?不想活了?我们这是交朋友,你敢管!”

周七喊道:“交朋友,洋钱下你的腰,凭什么?我就要管!”

王铺头怪叫道:“反了,这小子讨死,等会儿教你知道我的厉害!”

周七道:“你厉害?你先尝尝我的。”

说着就攒拳挽袖,奔向前去。若愚和罗九等连忙拦住。那王铺头才要喊有人闹笼,(闹笼者谓犯人在囚笼中酗闹,狱中沿为此称,日久习而不察,虽囚不在笼中,每逢暴动,亦呼曰闹笼。)还没喊出来,周七已撞向他跟前,脸对脸狠狠的问道:“你喊,我先掐死你!我问你,二十四号的铺头高阎王,你认识不?”

王铺头以先见周七奔过来,很觉胆怯,及至听他说出高阎王,疑惑他是银样蜡枪头,没大拿手,要替朋友圆面子,就又傲然道:“怎不认识!”

周七冷笑道:“他是你们这里最凶的吧?”

说着把胸口一拍,张开大嘴道:“你打听打听,他那兔子耳朵是谁咬掉的?”

王铺头听了愕然,想了想才明白,忙问道:“你姓什么?”

周七道:“啊啊,你还用问?大爷姓周!”

那王铺头眼珠一转,立刻换了一脸笑容,把脖儿一缩道:“你是周七哥?怎不早说!这块儿提起你来,谁不挑大拇指?我早想同你交交,可惜缘分太浅,没见着面。今天是天

凑人愿,该我姓王的认识露脸朋友。来来,周七哥,咱坐下慢谈。”

方把周七让得坐下,又向若愚把手一摆道:“和周七爷一案的,咱都是过命的好朋友,提钱就是骂人,您快收起来。”

说完却不自禁的又对钞票看了两眼,自己咧着嘴皱皱眉,若愚看得十分好笑。

这时周七被王铺头一阵软攻,倒弄得有力没法使,又自己转不过圈来。若愚忙把他叫到旁边,咬耳说了许多话。周七还自摇头,若愚又厉色说了几句,周七才白鼓着嘴躲到一边。若愚仍旧把洋钱和衣服送过去,向王铺头道:“我这周七哥向来有嘴无心,你们认了好朋友,是你们的缘分。可是我的话不能说了不算,这钱和衣服还请你收下,小意思,用不着推辞!”

王铺头抵死不收,又说了许多场面话。若愚却非要他收下不可。王铺头原是望着洋钱眼红,但还怕周七不饶,便一面推辞着,一面眼睛看着若愚,嘴却努向周七。若愚心下明白,便道:“我们周老七方才是跟你玩笑,他敢挡咱们交朋友?”

那边周七也说道:“该收就收,何必装假。我要管闲事是王八蛋。”

王铺头这才放心,便红着黑脸将钱收下,和若愚又叙了若干话,把照应的责任都揽到自己怀里。这头一阵闹过去,王铺头自然竟力向这般人围随,这八个人也暂且随遇而安,才都略得宽怀,纷纷谈说被捕情形。有的还自解心烦,苦中寻乐,哼两句二簧,唱几段梆子。王铺头又给买进来许多零食纸烟,连鸦片烟也预备了,内中有几个烟鬼更高了兴,便都包围着一盏烟灯,轮流吸食。大家说说笑笑,谈古论今,闹得十分有趣。罗九更高谈嫖经,刘玉亭又诉说赌史,个个都似身无所累,心有所安,倒把满室囚徒,变成了一堂宾客。最妙的是大家只顾高乐,却没有一个谈到善后的办法,看样子似乎都在这里得了佳趣,更不再作出狱之想。只有周七从和王铺头闹过以后,便倒在铺上,翻来覆去的睡。

若愚躲到壁角,自去低头沉思。熬到黄昏以后,王铺头又买了一瓶酒和许多水饺,请大家在铺上地摊儿吃。饭过茶罢,(读者阅至此处,必以为描写过当,犯人之享受,似不能如此舒适;但当年军阀时之习艺所,积弊绝深,犯人只须多财,所欲无不能办,至有犯人召妓至所内侍寝之事,言之更足骇人听闻。但自十七年革命军抵定平津后,立即大事改革,现久风清弊绝矣。)周七喝得半醉,却不睡了,只望着若愚长一声短一声的叹气。若愚问他何故,他又木然不答。这时旁人正说笑玩乐得高兴,王铺头也正对着刘玉亭讲说二十年前天津混混儿的轶事,和自己入狱的经过,说得眉飞色舞,大家都听得入神。忽然周七跳起来,大声发话道:“众位,众位,停会儿清谈。”

说完见还是人声历乱,又着力把铺用拳一拍,拍得烟灯倾灭,碗水翻流,大家这才闭口无声。只见周七拧着眉道:“众位,咱进是进来了,可还想着出去?”

大家听了相顾无语。若愚才要说话,被周七肘了一下,忙又闭口不言。周七又接着道:“众位,你们英雄,不在乎打官司,我周七更拿打官司当解闷,可是这一回事另当别论。你们别觉着这儿舒服,要知道舒服的是人家何大少的钱,不然早就尿坑旁边闻臭味去了。现在既是非得大家交齐钱才能一起出去,这大家该商量商量,该怎么个办法。这工夫再不能藏奸,谁有主意谁说。”

众人听了仍是默然无语。周七便向罗九道:“九爷,你向来是自称有财有势,这回真遭上事,要看真个的了,你想法怎么拨治拨治!”

罗九黑脸爆起紫花道:“寻常说话,谁也有粉往脸上擦,短的了吹牛腿。我通共才有多少钱,经得住这些日胡花?实告诉你,我欠了遍地的债还不算,家里外头,算到一处,只剩百十块钱,还有一件皮袍没当,说瞎话是窑姐养的。我也想开了,出去也眼看着挨饿,不如蹲在这里,还省得债主逼命!”

周七拉笑了一声,又问刘玉亭,刘玉亭也告了半天穷,丑着脸承认是穷光蛋,自己拼着坐牢。

周七再看其余的人,都是市井无赖,一向在赌局里找零钱混饭吃,更没指望,不由急得横跳,满眼含泪的叫道:“完了,一群不要脸,全能豁出去。你们死了,本来都没人哭,掉到臭沟里也没人捞,别忘了还有豁不出去的呀!人家何少,只因到我那里闲坐,被了咱的累,如今人家把罚款都缴了,教咱们牵连着出不去,这可怎么办?你们把狗脸一腆,满不在乎,蹲在狱里还吃喝着,倒是美事,我姓周的可怎么活呀!”

闹着更红了眼,凶光四射,好像就要疯狂,忽然又大叫道:“我有主意了,你们这群东西,连我也算上,今天全别活,拿把刀先把你们都宰了,我自己再自杀,死个一干二净,剩下何少自己,自然放出去!对对,好主意!我周七有出手的,死也要对得住人。”

说完就像抓小鸡子似的抓住了王铺头,教他给找快刀。王铺头见他像凶神附体,挣脱不开,正在没法。若愚忙赶过把周七拉住,叫道:“周老七,你闹可对不过我!你坐下听我说。”

周七倏的眼泪流下来道:“何少,我不是人,你待我这样好,我倒害你坐牢监。你别管,反正我想法叫你出去!”

若愚按住他道:“你真是混人,也太瞧不起我!统共咱们八个人,你一个罚六百,我们七个三百,一共才两千七,我已经缴了三百,要再拿出两千四来,不是大家都能出去了?不胜似宰七个人救我一个?再说我要拿不出来也罢,我拿这几个还不吃力呀!你怎就想不开?”

周七听了,猛然自己左右开弓打了自家两个嘴巴道:“这样我更不是人,真拿好朋友当冤孽,为我的事教人家破这们大财,对得起天,对得起地,你有钱也不能这样花,怎就这样肉头捣霉?不成,我不干,还得依我的主意!”

若愚道:“周七,我要急了,你就不配耍光棍,耍光棍的要把眼光放开,不能低头看见鞋袜,抬头只瞧到自己的眉毛。我拿钱把大家赎出去,谁能一出牢门就绝气身亡?再说望后大家本乡本土,谁也离不了天津地,日子长着呢!不许你们日后再补报我么?”

这时刘玉亭从旁听出便宜,便劝道:“何少说的对呀,日子比树叶还长,何少现在救了咱们,咱们将来再补报何少,大小事都不能看一时,周七哥怎这般……”

话未说完,早被周七冷不防打了个满脸花,打完指着脸骂道:“不要脸的话你真能说,亏你是泥鳅的儿子,见窝儿就钻!大家惹了祸,一个捣霉的承当,敢则便宜,还有脸检好听的说呢!我早看出来了,就凭咱们,咱们这几块发财有限倒运不轻的臭料,只求以后不再麻烦何少就够了,还有日子补报人家?好好,何少有钱,愿意修好,你们把口脸往裤裆里一夹,就跟着出去。我周七多少还有点儿人味,不能跟你们一块儿现世!你们请,我是绝不出去,宁可死在这里!”

若愚笑道:“周七你又混了,你不是为我么,咱们是一串上的,你不出去,我还得陪你受罪,你非得牵连我到底不成?好,我就等着跟你一同罚苦力。”

说着倒装出生气的样子。周七此际才知自己一片侠肠,竟是左右受制,本来为心里愧对若愚,才生出急智胡闹,然而被若愚这一譬解,才知自己的好心看着失败,除了破费若愚以外,再无别法,不由得把感恩抱愧怜人怨己的心,都迸成一副热泪,那么大的个子,竟像小孩儿般的倒在铺上抱头痛哭起来。若愚见他一片血诚十分肝胆,在这种万恶社会里胡混了半世,竟还不失赤子之心,真为衣冠士夫所万不能及,心里十分对他感激。王铺头听得明白,也在旁暗暗挑起大拇指。罗九刘玉亭等一干人,却都感觉出惭愧,个个低着头没趣,倏然屋中从喧闹中变成沉寂。

恰巧这时所里人员过来巡查,见各人都自枯坐闷卧,规矩得很,只照例吩咐王铺头几句,就算查过去了。若愚等公人走后,忙拉周七坐起来,向他道:“起来,你也不怕旁人笑话,这大岁数还装小孩儿!”

周七拭泪道:“怕谁笑话?我哭的是自己良心,眼睁真对不住您么!”

若愚笑道:“这有什么对不住?还是那句话,莫只顾眼前。你不会将来补报我?”

周七撇嘴道:“你也是给我解心宽,将来也是我求您的时候多,您用我的时候少。本来你一个阔少爷,哪辈子用得着我!错非我出去给您当下人,或者拉车,算是我报恩的……”

若愚不等他说完,忽然哈哈笑道:“你倒别这么说,说我用不着你,眼见我立刻就有求你的事。”

周七猛然跳起,头动手舞的道:“真的么?有事何少你说,我周七给你卖命!”

若愚笑道:“你别咆噪,不只求你,在座的人除了王铺头以外,我全要奉求。”

话才说完,众人已全围拢来,七嘴八舌的道:“何少吩咐,我不含糊,我干。是打架,是杀人?您要死的,要活的?要胳膊,要腿,要脑袋?您说,咱出去就干!”

说着竟有几个人把眉毛都要挽起来,装腔作势的,仿佛在这狱里就能冲锋陷阵,举鼎拔山。周七却拦住道:“先别吹气冒泡,何少有事也不是这个。他规矩老实的公子哥,向不惹人,也没人惹他。”

说着又转脸向若愚道:“您说说,到底是什么事。要用人拼命,不必兴师动众,只交给我周七,包管脆快!”

若愚笑道:“瞧你们这乱,坐下坐下,不是打架。听我细说,我一烦周七哥,二烦罗九先生。其余几位也得给我帮帮衬!”

罗九听了才要挺身装不含糊,却被周七推得滚到铺后。他自向若愚道:“你果真有事,必不是寻常口舌,定有说处。好,你慢慢细说,我们再计较。”

又向众人道:“听何少说,别搀言,谁噪,我就是一拳头。”

说完立刻满屋寂静,大家都屏息不声。

若愚这才向周七道:“我不是跟谁闹气,不过是自己为难。我这件事,论起来你还是祸头呢!”

周七大惊道:“怎的?我……我……”

若愚道:“不许你说话,索性容我说完。你不是有个女儿么?”

周七张着大嘴道:“哪里的事,谁不知道我光棍,从哪块地上冒出女儿来?”

若愚用眼一瞟刘玉亭,又接着道:“哼,你没女儿,那个冯怜宝是你什么?”

周七才有些醒悟,道:“哦哦,不瞒你,她算我媳妇,可是这里面还有细情。”

若愚笑道:“冯怜宝是你媳妇,那末她的女儿是你什么?”

周七跳起来道:“是不是?好事不出门,臭事传千里。我就这点儿丢人的事,就全嚷动了!你说的是那个如莲哪!”

说着一看罗九道:“那个小浪丫头子,为她方才可赌局里还挨了一顿窝心骂。可是这丫头我不承认是我的。你想,我媳妇十九岁跑出来,今年四十一,那如莲才十八岁,怎能算我的种!”

说着又向若愚道:“这些臭事没提头,这个如莲怎样?你朝我说怎的?”

这时罗九闹道:“我明白了,何少一定和我一样,也受了这娘们的气。要出气打窑子,有我一份。”

旁边的人也跟着鼓噪起来。周七瞪着眼道:“要打,你们随便,别拿她们当我的亲人,我早恨透了她们。要把那一老一小替我宰了,我更谢谢。”

若愚连忙摇手止住道:“不为这个,你们细听,事由儿长着呢!”

说着就把自己的表弟陆惊寰如何迷恋如莲,如何与他的新妇不和,惊寰如何挨打受监禁,那贤良的新妇如何为自己受冤枉,自己如何的解劝表弟失败,如何应允了新妇,要给他们重圆破镜,如何到现在还没办法,自己如何的烦闷,都从头至尾的说完。再看众人,个个脸上都现出迷惑的神色。周七更是说不出的糊涂,就搔着秃头问道:“您说的全是人家的家务,用我们赶哪一辆车呀!”

若愚一笑,抚着他的肩膀道:“因为是家务难办,所以才要烦你们几位。我们那位表弟,现在所以执迷不悟,闹得家宅不安,全是为你那个女儿,要没有你女儿,他自然容易回心转意。如今只好釜底抽薪,给他们断绝往来。我早知道,这件事从惊寰那边办是没法,只能向如莲这面儿下手。”

说到这里,周七把脑袋一拍道:“我懂了,你交给我,马到成功,明天出去就动手,包你永断葛藤。”

若愚诧异道:“你懂了什么?偏又聪明起来!”

周七道:“不是给他们断了么?我出去把如莲连她娘全宰了,岂不干净痛快,算给你表弟除了害,也省了给我现眼!”

若愚正色道:“周七,你到底不算个人,教我怕祸,说不说就是杀七个宰八个。您请吧,我不敢烦你,只当我没说。”

周七见若愚动气,忙下气道:“怨我卤莽,我说的不对,还是您出主意,我照办。”

若愚道:“这不是好,你要明白,给我办事别反而害我。照你一说,岂不给我惹祸?你要真捧我姓何的,就从头至尾依着我,不然就作为罢论,我去另烦好朋友!”

周七急了道:“何少别说这戳人心的话,从此我要不依你一点,教我出门被汽车撞死,再骂我八辈的祖宗!”

若愚见已把这只猛兽制得服贴,心才稳定,又抚慰他几句,便接着向众人道:“我办这事,为的是亲戚。众位替我办事,为的是朋友。为人可要为到底,第一口角要严密,不可随处嚼说;第二办事要稳,不能卤莽惹祸。现在先说我定的计策,周七原是那如莲的爹,不管是不是亲的,只要跟她娘是夫妻,就有权办事。听说周七是和怜宝翻过脸,如今为我的事,还要老着脸回去给如莲当爹。”

周七听着搓手道:“难难,她们那臭窝我真不愿去。再说又闹过脸,有什么脸再去?我不……”

若愚才要向他譬解,那周七已反过嘴来道:“行行,我去,谁叫是给你办事呢?命都能拼,脸皮怎不能厚!”

若愚一笑,又接着道:“你回去就掌起当爹的威权,不许那如莲和姓陆的见面,就是办不到,反正搅局你总会啊!就告诉你女人,说这姓陆的是拆白党,教她从旁净说破话,你再出来混横。只照着这个办法去干,纵不给他们弄断了,也差不多。你能办么?”

周七想想道:“能能,我只尽力去办,成不成不敢保!”

若愚道:“这就很好!”

说完又向罗九道:“这该劳驾你了,你的差使又舒服又如意,你不是爱那如莲么?请你从此无昼无夜的上她那里去起腻,拼命打搅。每遇见姓陆的,就跟他争风吃醋,能多带朋友助威风更好,到吓得他不见面算完。这没什么难的,你总能担起来!”

罗九苦着脸摇头道:“不成不成,头一宗我没钱了。”

若愚道:“我有呀,明天出去到我家去拿。”

罗九道:“钱还不说,那莺春院的掌班郭宝琴我不敢惹,要到她那块去搅,简直自找倒霉!”

这时刘玉亭从旁搀言道:“巧了,这一节你更放心,这如莲挪开莺春院了。不但挪了店,而且挪了部。前天我上普天群芳馆听玩艺,还听了她一段《百山图》,现在可真红的冒烟咧!我恍惚记得她是在忆琴楼。”

罗九听了,才松心笑道:“这不成了,谢谢何爷,赏我这个美差。”

若愚也笑道:“罗九先生,再告诉你句痛快的,你把真本领掏出来干去,要磨得这如莲跟你从良,连身价我都管!”

罗九更喜欢得头晕涎流,先自躲到一旁,自去构造他脑里的空中楼阁。

若愚见大局已定,便向刘玉亭几个人道:“正角已派定了,你们几位倒没有大不了的事,只烦你们拿出捣乱的本领,轮着班的装作了流氓,每天到这忆琴楼的左近去巡视。好在地面上官人你们也都熟识,要遇见我那姓陆的表弟,就装着要向他群殴,把他吓跑了就完。他本是少爷班子,经不起吓,有这么三番两次,大约就不敢走那块地方了。你们要不认识他,明天我给个像片看,那人漂亮得出奇,一看就能记住模样。”

刘玉亭等众人,原本是穿街跳巷抛砖弄瓦的无赖,遇见这等量才器使,自然都承认不迭。若愚分派已定,又对众人嘱托道:“众位听明白了,我这是希望这个表弟学好,不是欺负他,你们可留神,别教他真受了屈,害我对不住人!”

此际众人已明白了全局,也就同声答应。

若愚就托王铺头觅来笔墨,先办理赎款出狱的手续。因为自己家里没有男人,旁的长辈亲友处又不便丢丑,只可写封信给惊寰,写明被捕的原委,托他到自己家里去办两千四百元,直去法院,去缴同案八人的罚款,款缴上去,这里自然开释,无须到习艺所来探视,千万不可告知姑丈等语。写好便托王铺头明早派人送到陆家。王铺头便寻个所丁来办妥了。

若愚这里派兵遣将已毕,自想这次被抓,原是飞来横祸,不想在狱里竟得着意外的机缘,倘或真能从周七几个人身上成功,把自己痛心在怀的事儿解决,教惊寰和他女人重行和好,就花几千块钱也不为冤,想着颇有些心旷神怡。罗九等也因度过难关出狱在即,更都眉开眼笑。大家说谈一会,已到夜静更深,便横躺竖卧的睡倒。过了一会,忽听隔室有幼童啜泣的声音,时作时止,还有人低声恫吓。大家听着尚不以为意,王铺头那里却自语道:“这不得好死的,又缺德了!”

众人中有几个没睡着的便问他原故,王铺头咬牙恨道:“人们要下了狱,就够受咧,在这里要再缺德,万世也得不了好。说起来,气死人,你们也听说过,前几天什么黄方饭店有许多烟馆被抓,人犯缴过罚款的全放了,缴不出的就零碎着押住这里。旁边三十六号就押着一个烟馆的小伙计,才十五岁。那屋里铺头崔瞎子,专好这一手儿,到夜里睡觉,就把人家孩子拉到他的被窝里。你们没听见头一天哭喊得多可怜呢!一连好几天了,一到这时候,就闹得人睡不着。你说多么损德!亏他一点脸也不要。”

若愚听着心里惨然,又怕周七听得了管闲事,看他时幸喜已睡着了,便问王铺头这崔瞎子是什么案情。王铺头道:“他是杀人放火的案子,原定是枪毙,不想遇见大赦,改了永远监禁。这才叫该死不死,留着他造孽。”

若愚听了,暗自思忖,这大赦也不是什么绝端善政,便决定出狱后给法院写一封匿名信,揭破这里面的黑暗。沉一会,隔壁的声音渐渐沉寂,大家也就曲肱作枕的睡了。

到次日,那所丁带了若愚的信依着告诉的住址,送到了陆宅,要求着面见惊寰。惊寰正起床,吃完点心写字,闻报就跑出门首。那所丁递上原信,惊寰拆看毕,不觉大惊。先取钱赏了所丁,打发回去,便拿信到内宅见自己母亲,悄悄商量半晌。惊寰怕到若愚家取款,闹得他家宅不安,人心惶恐,便向老太太要出存钱折子,自家先取款替他垫办。老太太偷着传话到门房,放惊寰出了门到银号取了款,赶至法院,寻着一个在院里当差的亲戚,求他代为办理,把款缴了上去。直等到天夕,才听得回话,说是人犯须明早释放。惊寰见已办出眉目,谢了那位亲戚,自雇了车子回家。他本已在家中监禁了两个多月,今天好容易出来在出门的路上,那时只牵念着表兄正在缧绁中,恨不得立刻将他救出,所以不暇更作他想。此际事已办毕,心已安闲,只剩了缓赋归欤,不由得东望西瞧,觉得眼中天地异色,自念闷了这些日,今天可又看见街市了,自觉野心勃发。这时正走在东马路,忽念再向南走不远,就见余德里,如莲这些日不见,不知怎样想我,说不定还许病了呢!好容易有这个机会,还不去看看她,拉着她痛哭一顿,好出出这两个多月的郁气?还得向她表白表白我为她受的什么罪,谈谈我为她守节,怎样的冷落这新妇,这新妇近来天天跑到书房去服侍我,央告我,哄劝我,我都怎样狠心不理她。这些要都向如莲说了,如莲不知要多们感激我呢!别的不指望,只得她抚慰我两句,也就抵得过许多日的苦了。想着才要唤车夫改道向余德里,又一转念想到天色已晚,母亲还在家等听消息,现在去了也坐不大工夫,而且又不安稳,不如且自回去。好在母亲今天既肯放出我来,到晚晌还可以编个瞎话出去。主意已定,便仍原路而归,却在车上思索说谎的办法。想来想去,仍旧着落到若愚身上。

到了家里,仍偷偷的溜进去。问仆人时,知道父亲没有召唤,心中一喜,便蹑着脚走进书房,差人将老太太请出来,把原委禀告明白,说若愚明天便可出狱,老太太也放了心。惊寰又说谎道:“在狱里见了若愚,若愚托我在今夜办件要紧的事,是他的朋友今夜上轮船回南,有东西存在了若愚家里,今夜定要给友人送到码头上去;他千谆万嘱的托了我,我只可去一趟,您再告诉门房一声,晚上出门别拦我。”

老太太原是菩萨般的人,哪知道法院习艺所是在哪里?不由信以为真,只问了一句:“何必单晚上送到码头?早些给那朋友送到家里不好么?”

惊寰忙掩饰道:“就因为不知道朋友的住址,所以必得送到船上。又是值钱的东西,不放心派别人去。”

老太太听他说得圆全,果然信了,就悄悄唤进郭安来,吩咐了两句。惊寰送老太太进了内宅,自己在书房里,好像中了状元似的,喜欢得不住的在床上打滚,又向着内宅作揖叩头,像望阙谢恩般的给自己母亲道谢。胡挣了半天,已到了黄昏时候,吃过晚饭,失神落魄,坐立不安,好容盼到十点多钟,内宅里人声静寂,约摸着父亲业已安眠,便唤下人打脸水。收拾已毕,才要穿衣服,忽听门外有女人咳嗽了一声,接着帘儿一启,自己的新妇手里托着两件新洗的内衣小裤褂,提着一个小包儿,盈盈的走进来。

原来这新妇过门两个多月,已不十分对人羞涩,老太太又因他们夫妇不和,从惊寰这一面拨不转,便劝新妇不可执拗,要慢慢感化丈夫。“他不进内宅,你可以到书宅去给他料理琐事,日子长了,铁人也有个心热,不胜似两下僵着么?”

新妇听了婆母的话,百依百随,竟然委屈着自己,每天人静后就到书房来,或是送些食物,或是添换衣服,必要给他铺好被褥才去。有时也默坐一会,有时也搭讪着说两句话,不过她一说到分辩冤枉的事,惊寰就掩起耳朵,做出丑脸,立刻把她羞红走了。这样已有七八日,此际惊寰原本正高着兴,见新妇进来,却倏然沉下了脸,这就左手握笔,右手磨墨,一霎眼的工夫,已坐下写起字来。那新妇见他这副神形,也不生气,自走进里间去,慢慢把被褥铺好,又将暖壶灌上热水,放在床头,才走过来,把手里的包儿放在桌上,立在他身旁,香息微微的瞧着他写了一行字,才轻轻说道:“你不困么?睡吧,天不早了,明天早晨再写。写字再熬夜,就要闹身子疼,再写两行可睡吧!”

惊寰对于新妇以先本是强铁着肝肠,自知有些过于薄幸,但是日子长了,也就视为故常,此际听她说话,仿佛一字也没入耳,只去一撇一捺的在字上大做工夫,真像要一笔就写出个王羲之来。新妇却仍自面色蔼然,沉了一会又道:“你该换的小衣服,都放在床上了。这包儿里是你爱吃的榛子和蜜饯荸荠,临睡可别多吃,吃多了咳嗽。”

说完见惊寰还是方才那一副神情,又沉一会,才将身子向后一退道:“可别写了,快睡吧。”

说完又留恋一会,才轻轻走出去。惊寰约摸她已走进内宅,才把笔一丢,站起向着帘子作了个揖道:“我的活魔头星,你可饶了我,谢天谢地。巡查钦差过去,这可该我起驾了。”

说着把桌子上东西草草收拾了一下,就穿好衣服,手灯熄了,一直走出去。门房里因得过老太太的吩咐,也不再加拦阻。

惊寰出得门去,受着夜风一吹,简直浑身轻爽得像长了翅膀要飞,心里也轩爽得像开了城门,两脚三步跑出巷去,遇见一辆过路的洋车,忙喊住上去,口里只说三个字:“余德里。”

便等着他风驰电掣的走去。哪知车夫动也不动,更不拾车把,却怯声怯调的道:“先生,你下来,俺去不了,没租界的捐。”

惊寰想不到忙中出错,赌气又跳下来,走了半段街,方又遇见一辆车,雇了坐进余德里,直到了莺春院的门首住下。惊寰在车上仰头看见楼上映着电灯的小红窗帘,已自心在腔里翻滚,暗暗叫道:“我的如莲,我的人,你想着的人可来了,我可又见着你了!”

连忙跳下车来,强装着镇静走进去。那堂屋许多的伙计,已有一个站起打起一间屋的门帘,道了声“请!”

惊寰本不熟于此道,却不进去,仍站着问道:“如莲不是在楼上么?”

众伙计闻听,都向他愕然注视。那打帘子的伙计道:“您找那如莲是冯大姑娘么?”

惊寰点头,那伙计们同声道:“挪走了。”

惊寰怔了一怔,便问道:“挪到哪里?”

众伙计又同声道:“不知道。”

惊寰只觉脑中嗡然一声,几乎晕倒,就呆呆立着不动。真应了《桃花扇》题画一折里的话:“萧然美人去远,重门锁云山万千。满园都是开莺燕,一双双不会传言。”

惊寰直呆有一分钟,方自清醒。这时又见两边各屋里都有花花绿绿的女人向外窥探,自觉得羞惭,忙转身退了出来,再走路也似无力了,心里似痴如醉,虚慌慌的好像一身已死,百事都空,不知要如何是好,只念着如莲走了,抛下我走了,再见不着了!这样无目的的走过了几家门口,只听后面有人赶来,喊着:“你姓陆么?你姓陆么?”

惊寰回头看时,原来是莺春院方才给自己打帘子的伙计,忙站住道:“我姓陆,如莲没挪不是?”

说着又要向回里走。那伙计笑着拦住道:“冯大姑娘挪了,挪到忆琴楼。我们这里面规矩,凡是姑娘挪了店,当伙计的不许对来找的客说地方。您明白了?冯姑娘临走赏了我们不少钱,托付我们说,别人来问不必告诉,要有姓陆的来,千万领了去。我领您去,这还得瞒着我们掌班的。”

惊寰听了,好像什么重宝失而复得,喜不可支,便随他走着,问他如莲几时挪走的,才知是在一个月前,怜宝和郭大娘怄气所致。

两人走过一条街,已进到普天群芳馆后身,到一家门首,那伙计走进问道:“到了,您请进!”

惊寰便随着进去。这时本院里伙计将他让进一间空屋里,那个从莺春院跟来的伙计却叫道:“招呼如莲大姑娘!”

只听楼上也有人学着喊了一声。沉了会,才听楼上小革履声响,接着隐隐听见如莲娇声问道:“哪屋里?”

立刻外面有人把门帘打起。惊寰心都要跳出腔外,站起来重又坐下。倏时见如莲穿着件银灰色的细长旗袍,在灯影闪灼中带了一团宝气珠光,亭亭的走入。才进门一步,已对面瞧见了惊寰,立时杏眼一直,花容改色,再也不能向里走,就呆立在那里。惊寰更心里一阵麻木,也直勾着两眼,欲动不能,欲言不得。两人这一对怔住,那打帘子的伙计没听着下回分解,不知是友是客,更不知是怎么回事,只能把手举着帘子,再放不下来。这三人同自变成木雕泥塑,却又各有神情,活现出一幅奇景。过了好一会,幸亏那莺春院的伙计略为晓事,知道他俩必有隐情,就从外面赶进屋里向如莲道:“大姑娘,这位陆二爷今天到我们那里,是我领了来。”

如莲听见有人说话,如梦方醒,才移开望着惊寰的眼,回头一顾道:“拿烟。”

那打帘子的伙计方知来者是客,忙放下帘子,自去倒茶。这里如莲从怀里拿出一张钞票递给那伙计道:“教你受累。”

那伙计请安道谢,才要退去,惊寰这时也已神智清醒,方想起亏这伙计带自己来,不然竟是蓬山千里,他真有恩德如天,便也叫道:“回来!”

那伙计走近前,惊寰顺手拿出两张钞票,也没看是多少,一齐塞与他。那伙计凭空得了彩兴,欢跃自去不提。

且说如莲还站在门首,忽然低下头,牙咬着嘴唇想了一想,一句话也没理惊寰,倏的一转她那细瘦腰肢,竟自飘然出去。惊寰好生惊疑,但又不好追唤,只可自己纳闷。等伙计送进茶,打过手巾,又进了个柜上的老妈,给斟了茶,点过纸烟,问了贵姓,说了句“二爷照应”,便自出去。过了好半天工夫,也不见一人进来。

惊寰暗暗诧异,如莲这是怎了?论我们俩的交情,久别重逢,应该多么亲热,她何故反倒冷淡起来,跟我变了心么?绝不至于。因我多日不来恼了么?可也要问个青红皂白再恼啊!像她那样聪明人,绝不会莽撞胡来。那么她倒是为什么?莫非先去应酬别的客?更不能。皇上来了,也不能抛下我。他这样心里七上八下的想着,真是如坐针毡,又过了一刻多钟,却还不见人影。惊寰心里却不焦急了,只剩了难过,忍不住委屈要哭。

正在这时,忽见伙计又打起帘子,请道:“本屋里请!”

惊寰心里初而一惊,继而一喜,才想起这里不是如莲的居屋,她有话自然要等到她屋里说,无怪乎方才一步不来。便又添了高兴,站起出了这屋,由伙计指引着上了楼,见东边一间屋子有人打着门帘,便走进去,只觉屋里光华照眼,草草看来,比莺春院那间房子,更自十分富丽,加倍光华。屋里的人气烟香,还氤氲着尚未散尽。如莲正跪在迎面椅上,粉面向里,对着大壁镜,在她那唇上涂抹红胶。本来她已从镜里瞧见惊寰进来,却装作没看见,仍自寒着小脸儿对镜端详。惊寰因这时屋里还不断有伙计老妈出入,不好意思向前和她说话,便自坐在东边床角,默默的瞧着屋里的陈设,只见收拾得华灿非凡,四壁的电灯约有十余盏,只有四五盏亮着,已照得屋里皎然耀目;墙上挂着许多崭新的字画,迎面壁镜左右的一副新对联,写的是“酒袚清愁花销英气”,“云移月影雨洗春光”。词句虽然不伦不类,字却是一笔刀裁似的魏碑,一见便知是向来包办窑府一切屏幛匾额对联牌幅的斗方名士曹题仁的大笔。再细看时,这房间似乎只有两间大小,像比莺春院的旧屋窄些。回头看,却见床边壁上还有一个小门,才明白这边只是让客之所,她的卧室还在里面。只这一回头,又连带瞧见床后还挂着四条炕屏,画的是青绿工细山水,左右也悬着一副二尺多长的小对联,是“倚阑人冷阑干热”,“擘莲房见莲子多”,下款却署的惊寰二字。惊寰见了大惊,自想我何曾给如莲写过什么对子,而且这联写的是一笔还童破体,纵横动荡,显见不是少年人的笔致。再说词句虽是拆对昆曲,却不拘不俗,浑脱有味,却怎会题上我的下款?莫非还有和我同名的么?便再忍不住,想向如莲动问,可恨这时正有个老妈在屋里收拾,只可含忍不语。看如莲时,却又走到那边,去抚弄那沙发上伏着的小猫,正背惊寰而立。惊寰只瞧见她的后影儿,见她这件旗袍,更自裁剪入时,不肥不瘦,紧紧的贴在身上,把削肩细腰和将发育的腰下各部,都表现得凸凹无遗,纤秾合度,看着就仿佛如莲身上的电,已隔着老远传到自己身上,自觉又犯了痴情,无端的更心烦意乱。只恨这丈余远近的楼板,再加上一个老妈,竟变作云山几万重,把一对鸳鸯隔在两下,连作声也不能作声。又暗恨如莲是受了什么病,怎连脸儿也不肯回过来。

好容易等得那老妈走了,屋里只剩他们两人,惊寰自想这可是时候了,便鼓着勇气,把要说的话都提满壅在喉间,两腿发软的,正要站起凑向她去,忽听外面一阵电话铃声,接着就听有人在外面隔帘说道:“大姑娘,毛四爷在天宝班请串门。”

又见帘儿一启,那个老妈又走进来,含笑向如莲道:“十二点多了,还去么?家里又有客,说瞎话驳了吧!”

如莲慢慢转过身来,仍旧长着脸儿,微微瞪了惊寰一眼,就向老妈道:“哼,不去?干什么不去!咱们干什么说什么,告诉车夫,点灯就走!”

那老妈吃个没味,自出去吩咐不提。如莲却浅笼眉黛,轻启朱唇,向惊寰恭恭敬敬的说道:“跟二爷告假,去串门,二爷请坐着。”

说完也不等惊寰答言,就从衣架上摘下件薄绸子小夹斗篷,披在身上,一转娇躯,就翩然出去了。惊寰这一气真非同小可,看如莲的冷淡神情还不算,和自己说话简直变成陌路人一样,仿佛把以往恩情都忘了个净尽。又想这毛四爷是谁?怎一来电话她就失神落魄的赶了去?看起来她是得新忘旧,果然这种风尘女子,都是水性杨花,教人捉摸不定,便自咬牙恨道:“你走,我也走!算我上了你这几年的大当,从此再不认识你。”

说着戴上帽子,正负气而走,但一转想,如莲向来是个调皮的孩子,跟我那样海誓山盟,就变心也不致变得这样快,说不定这是诚心气我。本来我抛闪她两个多月,我虽自知对得住她,可是我的事也没顺风耳向她报告,她哪知道细情呢?那样聪明的人,自不傻闹,只有和我怄气了。好,怄气也罢,负我也罢,反正她得回来,我只沉下气去,拼着这一夜的工夫,看个水落石出。我不是容易把她得着的,怎能为一时负气,就割断恩爱啊!想到这里,倒平下心去,就仰在枕上,回思和如莲几年来的情事,权当自己解闷,越想越觉荡气回肠便更不忍走了。直过有一点钟工夫,几次闻得人声,惊坐起来,却都不是如莲,只还是那老妈进来照顾茶水,也搭讪着说两句家长里短。惊寰只含糊答应。

又过了些工夫,忽听见屋里又发现了脚步声音,还疑是那老妈,但又觉得步履轻悄,不像老妈那样笨重,忙抬头看时,竟是如莲回来,正在衣架上挂了斗篷,便翻身向这边走。惊寰见她奔了自己来,好像一颗斗大明珠要扑进怀内,心中一跳,正要坐起迎接,不想她连头也不抬,径自走向床边的小门,推开门一转身,就走进那复室,砰的声又把门关了。惊寰又吃了没趣,只落得对着那个小门呆看,既不好意思叫她,又不敢跟进去,赌气坐起来,自己嘴里捣鬼道:“好虐待,好虐待!别忘了我是到了你这里,怎不赏一点面子,只顾你闹小孩脾气,我怎么消受!好,咱就闷着,看谁理谁!”

他这几句话本在喉咙里吞吐,连自己也听不清,说完又自倒下,凝神向复室里听,一些也听不见声息。看手表时,却已一点半了,心里不由焦躁,就犯了稚气,伸手向板墙上捣了两下,里面也不作声,惊寰气得把头发搔得纷乱,又伏在床上喘气。再迟了一会,忽听从复室里送出一种声音,十分凄凉幽怨,细听时,原来如莲在那里曼声低唱。惊寰好久不听如莲的清歌,忽而在这时重闻旧调,不由得悚然坐起,凝神静听,只听她唱道:“自古……道……恩多……成怨……我今果见……那位汤裱褙…R#8230;呀……得地……忘……恩……才变了……他的心……肠……”

唱完这两句又自停住。

惊寰听着不禁一阵脊骨生凉,知道这是鼓词《雪艳刺汤》里的两句,她唱着定是意有所指,故意给自己听。正要隔壁答言,只听里面又凄然唱道:“想……人间……女子痴心……男……多薄幸……忍教妾……空楼独……守……绿鬓……成霜……”

惊寰听完,才知她这些日不知如何哀怨幽思,此际才借着曲词传出了情绪,不由得心中惨切,几乎落下泪来。又加着触景兴怀,自己忍不住,就接着那曲里那原词,也且说且唱的道:“卿卿你好……多疑也……我除非……一死……方销……这情肠。”

唱完了又不知该再说什么,隔壁也不再作声,两下里又重归寂静。

一会儿如莲那边又自己作冷笑声道:“真有自认是汤勤的,我才知道世界上还有个汤勤。”

惊寰可再忍不住,就拍着板墙叫道:“佛菩萨,你别搅了,干什么说起了没完?我心怎么受?你不痛快我知道,可也得容我说话。”

他说完这句话,才想到自己的新妇也曾向自己说过这种话,不由一阵心里发麻。就听如莲接腔道:“您跟我们臭窑姐有什么可说?闲的没法了才来拿我们开心。您认识我们干什么?天不早了,请回吧,暖房热被的,小太太又正等着,在我这里还腻得出二斗谷子来?”

惊寰听了,正触着自己心病,叫不出来的撞天冤屈,便自顿足道:“我早料到是为这个,我这冤往哪里诉?我有良心,我对得起你,你容我说,容我说!”

如莲又冷笑道:“说什么?脱不了是一套瞎话,不劳驾你说。花说柳说,我也不信。”

惊寰可真急了,又犯了小孩儿脾气,自己在床上翻滚着道:“我冤,我冤,你不信,我死,我死!”

说着竟哭出来。如莲在隔壁也听出他的声息改变,才叫道:“你进来,有冤上诉。”

惊寰这才拭拭眼泪,推门进到复室。

只见这间斗室小得非常精致,幽黯黯的满屋都是葡萄颜色。如莲已换穿一件银红小袄,正斜倚在一张极玲珑精便的小铜床上。床头小几上放着一盏葡萄色灯泡的带座小电灯,映着她的娇面,更显出一种幽静的美。惊寰进得室内,本来心里就充满着滔天情感,霍的扑到床上,正要拉住她的手儿细诉衷情,却被如莲一把推开,寒着脸道:“少亲热,离远点。你是你,我是我。你是少爷,我是窑姐。”

惊寰站着委屈道:“你一句话也不容人说,不知道是什么回事,就犯小性儿!人家今天好容易担着徒罪出来,你就这们狠心,蹲我坐两三点钟,也不理人,知道我心……”

如莲不等他说完,就翻着杏眼道:“呕呕,蹲你两三钟点,怨我不对!当初你上学的时候,老师教你识数了没有,是两三点钟多,还是两三个月多?你这两三点钟受不了,人家这两三个月怎么过?姐儿炕头坐,冤家迈门过,姓陆的要是有良心,就拍着想一想!”

惊寰自想这可到了分诉冤枉的时候,又愁她听了不信,只可学着若愚当初对自己使的把戏,忙咕咚跪在当地,眼泪横流的道:“我赌誓!”

如莲还自负气,见他这样,忙赶过拉住道:“不年不节,大少爷犯什么毛病?快起来,看脏了衣服!”

惊寰倒推开了她,自己仰面说道:“我要有一句谎话,教我万世不得人身,死无葬身之地。”

如莲这才吓变了颜色,忙掩住他的嘴道:“干什么这样,我逗你,别胡闹,快起来!”

惊寰更不理她,只滔滔把二月初五从莺春院回家以后一直到今天的经过,都细细说出来。说完又补了一句道:“随你信不信。你不信,我真没了活路,过两天你听我的死……”

如莲没等他说完,已死命的将他拉起,推他倒在床上,却自伏在他的怀里,也跟着惊寰呜咽起来。惊寰见如莲竟已投怀共泣,知道自己的真情已感动了她,心里一阵舒适,倒把这些日的郁气都宣泄出来,竟自哭了个无休无歇。如莲陪着他哭了一会,先站起自己拭拭眼泪,就把他掩着面的手搬开,自用小手帕给他拭着泪,道:“傻子,别闹了,怨我冤枉了你!可是你好几月不见,我知道是什么缘故?可怜又没处去打听,想你想的不知多们惨呢!夜里一闭眼就看见你,哪一天也没睡过两点钟的安稳觉。方才打扮着还不大显,现在胭脂粉落了,你看我脸上瘦的真像小鬼。我这种罪孽能向谁诉?等你你又不来,咳,你知道我怎样咬牙恨你呀!难想的到你也受这些罪呢!好人,你别再哭,方才是我冤枉你,反正这些日咱俩都没好过,谁也对得住谁,不必委屈了。起来,看你哭的小丑脸,再哭姐姐不哄你玩了!”

说着把惊寰拉得坐起,她自己去端进来一盆脸水,教惊寰洗了脸,又推他坐到镜前,轻舒纤手,替他用润面的薄粉扑了脸,自己也草草的用脂粉掩盖了泪痕,仍拉惊寰同坐在床上道:“我的天,我才知道想人是这样难过。以后再有这种事,你千万给我来封信!他们说剐罪难受,想人好受。我宁可受剐,也不愿意想人。可是不想哪成,怎由自己呢?”

说着端详惊寰道:“你倒不显很瘦啊!”

惊寰叹息一声道:“你哪知道,我死都要寻过!”

说着又把回家第二夜睡在书房时的思想说了一遍,又叹道:“幸亏我想开了,咱们约定是三年,不必一时想不开。要不然真许见不了你的面!”

如莲听了,也牙咬朱唇忍着泪,向惊寰凄然相看。两个默然对怔了半晌,如莲见惊寰脸上还是泪光莹莹,便偎着他道:“你还要难过?好容易今天咱见了面,还不抛开愁烦,先想痛快的乐一会!”

惊寰道:“我只觉心里郁气还没发泄净,恨不能再搂着你哭一场。”

如莲替他拢着头发道:“傻子,咱俩见面容易么?乐一会不比哭一会好?我想开了,见面俩人就享眼前的乐,离开了再各自去哭,反正你的好脸给我看,我的好脸给你瞧,剩下丑脸去照顾他们。现在你不是闷么?方才我从外面回来,正好的一天明月,你先豁亮豁亮。”

说着站起把迎面玻窗的浅碧窗帘打开,立刻一钩斜月照入屋中,映着屋里葡萄色灯光,合成了异样的幽趣。如莲便招呼惊寰,同走到窗下一只小沙发上,坐着互相偎倚。

惊寰这时见明月当头,美人在膝,知道是人生难得的景光,便暂抛愁烦,凝情消受,向她耳鬓厮磨的温存一会。忽然想起外屋对联上署自己名字的事,便问如莲道:“你的客友里可有和我同名的?”

如莲听了忽然跳起来道:“你不是问的外间那副小对子么?”

惊寰点头。如莲忽然一笑,就扭身跑出去,一会又含笑进来道:“你不是正犯郁气么?我先给你解解闷,看点新鲜景致!”

说着拉了惊寰,走出外间,先把电灯熄灭,然后走到后墙大壁镜旁,自己先对镜旁壁上一条墙缝觑了一下,就拉惊寰过去道:“这房子盖得真特别,后墙和邻家也只隔一层木板,要不这样我也看不见西洋景。你静悄悄看,万别出声!”

惊寰依言上前,闭着一眼向板缝里觑时,只见里面是一间很古雅的卧室,灯光灿然,迎面一张大沙发上,却有一件奇事惊人。原来是一个赤面白须的老人,生得仪容甚盛,穿着紫色旧宁绸的长袍子,蓝摹本缎的大坎肩,这是十余年前的衣装,更映带显得须眉入古,正拿着一本木板黄纸的书,捻鬓观看。他怀里却斜倚一个真正古装的女人,丽服宫装,打扮得和戏台上的杨贵妃一些不差,脸上又涂着脂粉,吊着眉梢,看来十分俏丽,倚在那老人怀里,一只雪白的手去抚弄老人的髭髯,那一只手却在老人膝上拍着板眼,在那里清音小唱。惊寰看着大为惊疑,还疑惑那边是戏园的后台,转想却又不是。再细看时,那戏装的人竟自认得,哪里是女人呢?原来是大名鼎鼎唱小旦的男角儿朱媚春。心下一阵明白,便暗自瞧料到这老者是何人。这时又见那朱媚春歪着粉颈,很柔媚的向那老者讲话,那老者却笑着作答,只瞧见嘴动,听不出说何言语。又瞧了一会,便退回身来,悄问如莲:“这是怎么回事?”

如莲正屏着芳息的伏在惊寰肩上笑道:“你瞧见了?走,咱屋里去说。”

说着拉了惊寰,仍回到复室里,在沙发上坐下。

惊寰方看了这奇怪事体,还自惊疑,便问如莲道:“我问你对联的事,你怎拉我去看这个,这又是什么新闻?”

如莲笑道:“你慢慢听呀!那两个人你认识不?”

惊寰道:“那戏装的是小旦朱媚春。”

如莲点头道:“是。那老头儿呢?”

惊寰凝眉道:“我可是不认识,不过就朱媚春想起来,大约是那个大名士国四纯。谁都知道朱媚春是国四纯一手捧红了的。看这情形,大约是了。”

如莲笑道:“是啊,后面正是国四纯的外宅。名目是外宅,可没有姨太太。不过国四纯三两天来住一夜,那朱媚春就来陪他。”

惊寰接口道:“这我倒明白,可是这半夜三更穿起戏装唱戏,是什么意思?”

如莲拍手笑道:“提起有趣着呢,不然我也不知道。从我挪到这忆琴楼来,国四纯就同朋友来过几次,极其喜欢我,烦门挖户的定要认我作干女儿。我一想没有什么上当,也就认了。他还捧过两天牌,做了几身衣服。这老头子倒规矩,连手也不要拉。”

说着含笑瞟了惊寰一眼道:“他要拉可得成啊!这老头子就是口里风狂,一提起朱媚春来,就抛文撰句的说一大套。我也听不甚懂,只听他大概意思说,古来的许多美人,他已看不见,只能在戏台上找寻。他既有了这朱媚春,没事到戏演完时,就把朱媚春带到这新赁的外宅,教他穿上各种戏装,偎倚着享受一会。今天想西施,就叫他穿上西施的行头,明天想昭君娘娘,就叫他改成昭君娘娘的装扮。或是煮茗对坐,或是偎倚谈心,再高兴就清唱一曲。这样千古艳福,就被他一人占尽。这老头子也算会玩哩!”

惊寰撇嘴道:“你别听他说得高雅,这里面还不定有什么难听的呢!”

如莲忽的粉面一红,含羞笑道:“你的话我明白,可不能屈枉好人!这老头子早就告诉我,他的卧室和这屋只隔一层板壁。我也调皮,夜里没事,就划开纸缝去偷看,连看过四五次,见他们只是谈笑歌唱,再不就是教给那朱媚春画画写字。到四五更天,那朱媚春卸装回家,老头子也自己安寝,简直除了挨靠以外,更没别的难看样儿。”

惊寰听了,暗想那国四纯本是前清遗宦,名望很高,从近了朱媚春,声气大为贬损,想不到内情居然这样!果真如此,还不失为名士风流,看来外面谣言不可尽信。想着就又向如莲道:“我问对子的事,你扯了半天,到底也没说一句。”

如莲一笑,说出一番话来。想不到这隔壁闲情,竟与全书生出绝大关键。正是:含情看异事,已窥名士风流;掩泪写悲怀,再述美人魔障。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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