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胡二法师被拿以后,当官虽未供出与欧阳越盦伙通的话来,然因遍湘潭的人,都知道欧阳越盦是他的至好朋友,这种重大的罪犯,与有嫌疑的人,如何免得了不牵连呢?可怜欧阳越盦尚在睡梦里,也糊里糊涂地被捉到官了。幸亏他是曾入了学的生员,一则官府另眼相看;二则同族的人相信他不是做强盗的,邀合通族的人具结请保,也不知花了多少银钱,费了多少气力,才将他保释出来。胡二法师是正名定罪,枭了首级了。

欧阳家通族的人,将越盦保释出来之后,大家就知道他有学道的这回事了,族长当着通族人告诫他道:“胡二法师是湘潭有名会法术的人,谁也知道他的本领了不得,只是毕竟还是弄到身首异处下场,这种人应该引以为鉴戒。你既读圣贤之书,如何也做这攻乎异端的事?这回我们是看祖宗的面子,并知道你尚没有与胡二法师伙通的情事,所以愿全族出名保你;若以后你交游再不谨慎,再犯了这类的事,我们便不问情节何如,不仅不出名禀保;就是你自己能辩白开释,我们族人也得在祖宗堂里,重重地惩办你。你要知道我们欧阳族里,外无犯法之男,内无再嫁之女,你果能安分读书,力图上进,何至受胡二法师这类邪人的拖累!”

越盦听了这番告诫,纵有一肚皮的委屈,也不能申说。不过自己也觉得交胡二法师,是交错人了,从此恢复他未交胡二法师以前的状态,每日只在家中读书修道,一切外事不问,一切外人不交,就是出大门外闲步的时候都极少。

这时他的父母都已去世了,他也生了一个儿子,他家住在离湘潭县城七十多里的乡下,一日天色已将黑了,他母舅忽坐着一乘走长路的凉轿来了,进门便很着急的神气对越盦说道:“我生长到五十岁,今日才干一桩极荒唐的事,我已急得莫奈何了。”越盦忙问是一桩什么荒唐事。

他母舅顿脚道:“我为某处的田事,和某人打官司事,你知道么?”越盦道:“你老人家不是为那官事在县里住了半个月吗?我早已听得说了。现在官事怎么样,已了结了么?”他母舅道:“哪里得了结,官事不了结不要紧,可恶我自己太不留神,我这回在县里落的那个歇家,谁知倒是某人的亲戚,简直和住在对手家里一样。我进的禀帖要歇家盖戳,还不曾递进衙里去,某人倒已完全知道了,你说我这官事打得过人家么?”

越盦道:“你老人家于今既是知道了,赶紧换一个歇家就是,官事没了结,还不妨事。”他母舅道:“我的话还没说完呢,你哪里知道我的这桩荒唐事,就是为急于想换歇家,才干出来的啊!我昨夜方打听得歇家与某人是亲,只急得我一夜不曾睡好,今早天光一亮,我便起床雇了一乘轿子坐到你这里来。想不到仓忙急促地动身,将一个要紧的小手巾包儿遗落在歇家了,走到半路上还不曾想起来。直到离你这里二三里的地方,才记起来。天色已这么晏了,无论如何会跑,也不能跑回县里去取,只好打算到你这里请一个人,我拼着多花些钱,务必今夜走一个通夜。明日一早到县城,若歇家的人不曾看见那手巾包,是可以取得转来的。”

欧阳越盦问道:“那手巾包放在什么地方?里面包了什么要紧的东西呢?”他舅父道:“我是住在西边正房里的,手巾包就放在房的书案抽屉里,是一块罗布手巾包的,里面最要紧的是一个手折的底稿,这手折是托人暗中递给县官的,如果落到了对手家里,不但我这场官事不得好下台,便是这县官的声名,说出来也不好听。你看我怎么不着急?”

越盦点头道:“这事本来关系很大,不过你老人家也用不着这么着急,你老人家还没吃夜饭的,我且去招呼厨房弄夜饭给你老人家吃。手巾包放在那里,大约不会给歇家的人看见,但请放心,我自去设法拿回来。”说着进里去了。

他舅父独自在欧阳家客堂里吃了夜饭,好一会儿不见越盦,以为是他亲自到外边请人去了。约莫经过了半个时辰,忽见越盦仍从里面走出来笑道:“还好,还好!喜得没给歇家看见,已经取得回来了,请看是也不是?”一面说一面将手巾包递给他舅父。

他舅父接过来看了愕然问道:“怎么到了你手里?难道是我自己带出了城,在半路上掉了,你拾起来的么?”越盦笑着应是,他舅父却又摇头道:“不是,不是,这东西我不带在身上便罢,带在身上是绝不至掉在半路上的。你毕竟是怎生弄到手的,里面包的东西一样也不错,你说你毕竟是怎生弄到手的?”

越盦道:“我因见你老人家着急得那么厉害,而失落这东西在歇家的关系又太大了,只得亲自去县里跑一趟,又恐怕你老人家在这里等得心焦,来去在路上不敢停留一步,所以很快。”

他舅父不信道:“你这话真是瞎说,从这里到县城,来回一百五六十里路,你就是在路上不停留,也不能这么快。我今日天明便出城,在路上也没耽搁,不是黄昏时候才到吗?”越盦笑道:“不是我亲自去拿来的,你老人家说是谁拿来的呢?你老人家只求这手折底稿不落到对手家里去便如愿了,我看不必追问是怎生弄到手的。”

他舅父偶然想起越盦曾与胡二法师结交的事,心里才明白,以为是胡二法师传给他的法术,有差神役鬼的本领。从这事传播出来,凡与越盦有戚族关系的人,多知道越盦有神奇的能耐了。但是想要求他显些儿本领出来,给人当把戏瞧,是无论如何要求不答应的。不过有时被纠缠得无可奈何,也还是显过两次,一次在马家河地方,就是越盦的舅父做寿,同时娶儿媳妇,越盦不能不去拜寿喝喜酒。

他的舅父住在马家河小市镇上,他的亲戚凡曾听他舅父说过取手巾包事的,大家逼着要他显神通。有他舅父亲口证实了,无可推诿,加以有许多长亲在内附和着,更使他不便固执不肯。一班人从白天向他纠缠起,直纠缠到夜深,已有几成年轻的以为绝望自去睡了,他才应允道:“即是诸位都要我做把戏,我也只得做一点儿出来。我学会了一样本领,就是会吸烟,可以吸出许多把戏来,诸位要我做把戏,请先拿烟来给我吸吧。不怕多,越多越好!”

有人问他:“要吸什么烟?”他说:“不拘什么烟,只要是人家吸得的,纸卷烟也好,皮丝烟也好,旱烟也好,有多少就拿多少来。”众亲戚踊跃争先地去了,顷刻间便办齐了各种烟来。

马家河小市镇上的纸卷烟少,只买了三四十小盒;十两一包的皮丝烟也只有一两包;旱烟最多,约莫有五六斤,一股脑儿堆在越盦面前笑道:“你说不怕多,越多越好,你看这里多不多呢?”

越盦每样取在手中掂了几掂问道:“尽在这里吗,还可以办得这么多来么?”众亲戚笑道:“你不要拿这个难为我们,好图推托,深更半夜的,又在这小市镇上,怎么还能多办?不是有意出难题目,给我们做吗?”

越盦笑着点头道:“这地方取办不出是实情,至说我有意出难题目,就冤哉枉也。也罢,将就一点儿吧!我吸烟与别人不同,须得几个人帮着我吸,一口气务必将这里所有的烟吸完,那把戏才玩得有趣。”

众亲戚问道:“教我们同吸吗?”越盦笑道:“你们同吸了有何用处?若要你们同吸,只怕吸到明天这时分还吸不完呢!我吸烟要用这么粗一根南竹,将竹节打通,用这么大的瓦罐做烟斗,要两个人装烟,两个人掌火,我只顾张开口吸;还要一张大白纸,贴在壁上,我吸完了,便在白纸上玩把戏。你们照我说的办,保管你们有好把戏看。”

众亲戚听了这类话,已十分纳罕,自然情愿照办。好在南竹、瓦罐和白纸,都是容易取办的东西,不多工夫就办好了。

越盦吩咐将旱烟、皮丝烟同装在瓦罐里,用火把当纸捻,然后自己张开口,衔着这大旱烟管,呼呼地向肚中吸下去,一点儿烟不喷出来。吸完一罐,接着又装一罐。看的人都惊得吐出舌头收不回去,总共六七斤烟,能装多少罐?只一阵就吸完了。随即又将三四十盒纸烟搓散装上,几口便吸完了,笑向众亲戚道:“请看我的把戏。”说时走到张贴的白纸前面,对着白纸凝神注目了一会儿。只见他吹笛子也似的撮聚着上下嘴唇,吹出一股青烟来,如缕不绝地向白纸上盘绕。

最奇的是烟凝聚在白纸上,久久不散,口里不停歇地越吹越有,纸上便凝结得越积越多,渐渐地纸上容纳不下这许多烟了,就仿佛山岫生云,缓缓地向天空舒展。转眼之间,弥漫全室。

将近吹嘘一刻钟,越盦口中的烟,好像已吹尽了。展开两只大袖,飘飘然在房中乱舞了一阵,顿时烟消云散,室内清明,手指着白纸对众亲戚道:“请看我这把戏玩得如何?”众亲戚看白纸上,现出一堆大石头,比什么画家画出来的,都要好看些。墨色的阴阳浓淡,细看竟透入纸中,并不是虚浮在面上的。

亲戚当中也有会画的人,都不由得赞不绝口,说是巧夺天工。中有一人说道:“这一张画,可以裱起来使成一幅绝好的中堂,只可惜没有落款!”越盦笑道:“落款的烟,我早已预备好了,我就落款给你们看。”于是又继续一缕一缕地吹出青烟来,如前一般地在纸上凝聚不散。不到前次十分之二的时间,青烟便消灭了,越盦道:“你们看吧,不仅落了款,还有题咏呢!”

众亲戚看纸上龙蛇飞舞地题了几行草字道:磊磊落落,自矢贞坚;既能填海,又可补天。问君之寿,十二万年;知己者谁,襄阳米颠。下面还有湘潭欧阳越盦六个字。

众亲戚看了,不待说又是一番激烈的赞叹。他从这次显了这点儿本领之后,直到民国元年,在他一个本家的家里,才显出第三次的本领来。

不知显的是什么本领,且俟第十二回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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