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郭矮子忽然变了颜色,和着四个徒弟,一齐朝着窗子跪下,郭矮子一面捣蒜也似的叩头,一面自己打嘴巴,并发出哀求的声音说道:“知罪了,下次断不敢了。”如是者连说了好几遍,两脸打得红肿起来。

静藩看窗外窗内,皆空虚没有人物,看不出他们玩的是什么把戏。然看了这种情形,料知必是有重大的缘故,随即又听得郭矮子连声说:“是,是,是!”接着又叩了几个头,立起来已满头是汗,四个徒弟也站起,脸上都微有笑容了。

熊静藩待问为什么,却恐怕郭矮子有不便说的事。郭矮子已抖了抖身上衣服说道:“熊静翁看了我们这情形,多半看不出我们在这里捣什么鬼。”熊静藩道:“我正想问,不妨向我说么?郭矮子道:“我做也做了,说有什么说不得?不过我已不能在此地久停了,一个时辰之内,就得离开汉口,没有工夫多说话了。简单些说,我在三分里嫖了一个小姑娘,名叫玉如意,想不到被我师母知道了,刚才满面怒容地来了,定要取我脑袋。亏我再三哀求苦告,方饶恕了我这一遭,如下次再犯,绝不容情。”

熊静藩问道:“令师母到了什么地方,何以我看不见呢?”郭矮子道:“就立在这方桌旁边,寻常人的眼睛,除非她老人家有意使你看见,才能看见,否则是对面不相逢的。”熊静藩道:“令师母是谁,姓名可以告人么?”郭矮子道:“说起她老人家来,知道的大约不少,就是马提督玉龙的小姐。”郭矮子说完,匆匆检点行李,即时付了旅馆账,由京汉路的火车上去了。

郭矮子去后不久,周神仙忽问熊静藩道:“我邀你同去湖南会几个道友,你有闲工夫同去么?”熊静藩道:“我横竖在家也是闲居,正想去什么地方逛逛,肯带我去瞻仰异人,莫说我本来尽多闲工夫,就是有天大的事,也得搁下来同去;只不知是去湖南哪一县,是不是交通便利的地方呢?并不是我虑及交通不便的地方难走,因为若是去轮船火车不通的所在,就不宜带多了行李。我是一个纯粹的肉体凡夫,出门衣服被褥都是少不得的。”

周神仙道:“行李不妨多带,只去湘潭、醴陵两县。”熊静藩遂收拾行李,与周神仙同坐轮船到湘潭。

在湘潭会见的是欧阳越盦,这位欧阳越盦先生,在下癸丑年在长沙,创办国技学会的时候,曾派人迎接他到会里来往过差不多一月。他的神奇事迹,在下原来知道些,也一般地有记载的价值。近年来的湖南人,少有不知道他的,不过一般人都只知道他是个奇人,是个异人,究竟如何奇,如何异,曾亲眼看见他奇异事迹的也不多;因为他待人非常客气,平常不懂得道家功夫的人去问他,他总是一口回绝,说自己并不修道,也没有会过修道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肯承认自己是修道的。

他的年纪,现在至少也有八十岁以上了。他就利用着年纪老,遇有不谙世故的人,逼着他显本领给人看的时候,他不是装耳聋,所答非所问的与人纠缠不清;便说头昏眼花,没精神谈话,因此想看他奇异的事迹,是极不容易的事。只是他若绝对地始终一次也不肯显出来,连口头都不肯承认修道,我们这种纯粹的肉体凡夫,又何以能知道他是个剑仙呢?原来他遇不得已的时候,也还是免不了要显点儿出来的。

据认识欧阳越盦最久,深知他历史的人说:欧阳越盦在十二三岁的时候,生性异常顽皮,专喜出外和左邻右舍的小孩子打架玩耍,不愿读书。他父母只他这一个儿子,希望他读书成名,专延了一个先生在家,教他读书。因为在地下读书,与外边太接近了,外边小孩儿玩耍说笑的声音,容易传达到他耳里,乱他读书之心,特地收拾一间楼房,师弟子两人终日住在楼上,就是吃饭也不许下楼。他心里虽不愿是这么关闭,然也不敢违抗,只得勉强按捺住野性,不出外玩耍。

这日师弟二人在楼上吃午饭,先生不知因什么事,偶然下楼去了,只有他一人边吃饭,边举眼向窗外无意识、无目的地乱看。忽然看见一个白须老头儿,骑马式地坐在墙头上,伸手向他讨饭吃。他觉得奇怪,连忙端起饭碗跑到窗前问道:“你这老头儿讨饭,怎么坐在这高的墙头上呢?我这碗饭不吃了,送给你吃,只是如何得到你手里去咧?”

老头儿道:“你肯送给我吃,我就到你楼上来。”说时一脚踏在墙头上,立起身来,这一只脚就和跨一条小沟相似,随意便从窗口跨到楼上来了。欧阳越盦既是一个最顽皮的孩子,看了这种本领,如何能不羡慕?当下将手中饭送给老头儿,便说道:“你这般容易跨上楼来,是用什么法子的,这法子可以教给我么?”

老头儿接饭在手,两口就抓吃了,说道:“教给你是可以的,但是不许你对人说出来。不问在什么时候,对什么人,只漏出一点儿风声来,我就不教你了。”欧阳越盦道:“我随便对谁也不说,你教给我吧!”老头儿道:“此刻是白天不能教,你今夜在床上不要睡着,我自来教你。咦?楼梯响,你去楼口看是什么人上来了。”

欧阳越盦到楼口看是先生,即忙着回身,待说给老头儿听是先生,但是回头已不见老头儿的影子了。赶到窗口看墙头上,也没看见,心里非常诧异,先生已上来了,又不敢说出来,因为已受了老头儿的吩咐,不许对人说的,心头纳闷了半日。毕竟他是个有根气的人,在这种关头,不与寻常小孩儿同心理;若是寻常小孩儿,遇了这种奇事,绝不能忍住不向人说,夜间更忍不住假躺在床上不睡着。

这夜他假睡到三更时分,果见老头儿到床前揭帐门,一手提着他的臂膊,教他将两眼合上,他只觉得身体微微地荡动了两下,就已脚踏实地了。老头儿叫他开眼看时,眼前景物,完全不是自家的读书楼上了,就星月之光看眼前形势,好像是在谁家花园里。老头儿就此传授他,至于传授了些什么,除了欧阳越盦本人而外,旁人是绝对不得而知的。传授即毕,又提着臂膊,合上眼,如前微微地荡动两下,仍回到床上来了,简直和做梦一般,每夜是这么一次。

经过三四年,书也读清通了,道也学得有门径了,他父亲望他成名的心思太切,逼着教他去应小试。他向老头儿请示,老头儿道:“你虽不是富贵中人,但父母养育之恩,不能不报,你努力去应小试,能得着一名生员,于你是没有用处,使你父母欢喜欢喜,也算尽了人子之道。只要你能时刻存心怕堕落,成功之日自在后头。”

欧阳越盦遂从父命小考,这年果然进了学。他父母不待说是非常欣慰,就是他欧阳家的族人,因读书的太少,宗祠里已多年没有新入学的子弟来祭祖了,这回越盦以幼童入学,合族都觉得光荣。然而越盦自从入了这个学,便见不着老头儿的面了。

他虽与老头儿亲近了三四年,只是不知道老头儿住在什么地方,每次问老头儿的姓名、住处,老头儿总是摇头道:“你用不着问,问了你也不知,你应当见我的时候,我自会来找你;你不应当见我的时候,便知道我的姓名、住处,也找我不着。”

他既见不着老头儿的面,就只能依着老头儿所传授的用功,不能猛进,又因谨守着老头儿的吩咐,不许对一切说,不敢去访求证道的友人,而他父母只有他这一个儿子,怎肯不给他娶媳妇,希望生孙子呢?他学道既是不肯告人的,自不能向父母说出不娶妻的理由来。好在那老头儿不曾吩咐他,不许他娶妻,迫于父母之命,只得办喜事。

他娶妻之后,仍旧感觉独自修道寂寞之苦。那时湘潭有一个最著名的法师,姓胡行二,大家就称他“胡二法师”,虽不是一个修道的人,然湘潭全县的人,无不知道胡二法师的法术神妙。欧阳越盦也明知胡二法师不是道侣,但是湘潭没有学道的人可交,觉得交胡二法师,比交寻常人于自己有益,遂亲访胡二法师,二人一见如故,就此订交。谁知胡二法师的法术固是高妙,人品却甚不堪。欧阳越盦年纪还轻,阅历更是没有,只知道与胡二法师来往,毫不注意他的行为怎样。越交越密,两人简直情逾骨肉,弄到湘潭的人,凡是知道胡二法师的,都知道他至好的朋友是欧阳越盦。

哪知道如此交不到两年,胡二法师忽犯了盗劫藩库银两的大罪,尽管他的法术高妙,到此时全不中用,一般地被捕快拿获了。

不知欧阳越盦受了他的拖累没有,且俟第十一回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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