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莲小姐虽是唱老戏的人,她是受过新教育的,在女伶必须有些交际的条件下,她自然也懂得一些怎样处理男子称赞她美。丁了一也是这样的想着,径直地就把被陶醉的话说出了。可是苏伴云心里总把她当一个名门闺秀看待,对她说话,总要有些含蓄。而且丁君是个初交,怎好到人家来就有这样开玩笑的词令,因之坐在那里望着主客,脸是越发的红了,笑嘻嘻地也不说话。丁了一倒不以主人的态度为异,而是以苏先生的态度为异,便望了他道:“你能否认我这话吗?

苏伴云只得笑道:“我觉得王小姐的性格和态度,更是让我们钦佩。她这个环境,是不容易处理的。

玉莲这才微微的叹了一口气道:“我实在是不愿下海的。可是为了生活,我们一个知识有限的青年女子,能有什么本领来维持这家庭呢?

丁了一道:“王小姐府上的人,都在重庆吗?

她道:“人口倒是不多,还有一双兄嫂在桂林。但他们可以自己负担小家庭的责任,用不着我们管。我就是养活家母一个人罢了。

丁了一听了这话,心里也就估计着,仅仅养活一位老太太,并不是什么重大的责任吧?同时,也就对着屋子四周看看,墙壁糊得雪亮,陈设着的是深紫漆的摩登家具,仅以客人坐着的沙发而论,蒙着的是阴丹士林布。在大后方,已成为奢侈品的了。中间圆桌上,蒙着白绸漏花的桌布。上面屋梁悬下一架水红纱描花的灯罩。四川的雾季,终日昏昏,这时便把电灯亮了。红色灯光,照着桌子上高可二尺的大细瓷花瓶,瓶里插着一大丛鲜花。他连续的想着,这不是战时的青年女子,可以随便维持住的家庭。

就在这时,鼻子里嗅到一阵脂粉香,抬眼看时,是一位年青的女子,穿着浅灰呢布袍子,伸出戴了金戒指的手,送一盖碗茶,放在茶几上。幸是她先送那碗茶放到苏先生面前,苏先生坐在隔了茶几的沙发上,坦然受之。其次送一碗给自己,这才晓得她是老妈子,不然,要当是王小姐家中人起身相迎了。他喝了一口茶,定了一定神,笑问道:“王小姐今天吊过嗓子没有?

她坐在对面高椅子上,一手微弯着斜靠了身旁的小桌,正透着无聊,立刻笑答道:“今天琴师病了,没有来,我正没有事,欢迎两位来谈谈。

丁了一道:“琴师病了,晚上唱戏怎么办呢?

玉莲道:“那不要紧,一个戏班子里,也不止一个琴师,让别人代一天,就是了。

丁了一笑道:“我常是这样想,卖艺的人,和我们当记者的一样,一年三百六十日,天天都得千,没有星期例假可以休息。

玉莲道:“那怎么能比?记者先生没有星期没有例假,至多是没有而已。可是卖艺的人,逢到这种日子,就要特别的忙。

丁了一道:“但是这指一班不成名的角色而言。像王小姐这种名角,大可以和前后台规定,每星期只唱两三天,顶多三四天,北平那些名角,不都是这样办吗?

玉莲笑道:“我怎敢比名角呢?再说,我们这个班子人很少,若有一两个人不唱,这天的戏码就排不出去。我未尝不想那样办,可是办不到。

苏伴云笑道:“事实还不是这样,因为贵戏班,就靠你一个人作台柱,你一天不出场,一天不卖钱,他们怎样肯放松呢?自然,一天几个钟头舞台工作,像王小姐这样年轻,也没有什么对付不了。不过我在一旁看来,你是个想力争上流的女子,似乎还想求学。你这样每晚十一点钟上下回家,再吃顿消夜,大概非到一两点钟不能睡觉。第二天的上午,就怕要牺牲在床上。下午又要吊嗓子,未免阻障你求学向上的心了。

王小姐听了这话,脸腮上笑着洼下去两个深窝,眉毛微微扬起。丁了一在旁看到,知道高兴极了,她果然点着头道:“苏先生这话,这真是说到我心里去了。我倒不是样那力争上流,想成为一个什么博士。只是我想到现代社会上,一个中学毕业生,实在是不能应付他的环境的。我总还要再想习一点东西,增长我的能力。我就想找一位先生补习国文和英文,最好还能告诉我一些科学常识。可是有这样学问的人,谁来教家庭课?

丁了一拍着手道:“有哇!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没有计划到吗?

王小姐笑道:“我根本不敢存这种心事呀。苏先生哪有工夫和我补习功课?

说时,她望了苏先生微笑。苏先生笑道:“我也不是王小姐需要的那种师资呀。中英文俱好,都罢了,还要科学常识丰富。

丁了一笑道:“主人与来宾所说的,都不是真话。

玉莲为了强烈的反对这个说法,手扶着小桌沿,站了起来道:“要说苏先生是客气,那或者有之,我怎会是说谎呢?

丁了一并不忙,他取着放在茶几上的烟盒火柴盒,抽出一支烟,擦着火柴吸了。便笑道:“我并非说王小姐别的,也是说你客气。假如你肯请苏先生补习功课的话,他绝对不好意思推诿。你这样的聪明人,无论跟着谁念书,也是得意门生。孟子说: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一乐也。苏先生凭什么不愿意收一个得意门生呢?

王小姐没有想到他是这样的解释了,于是又坐下来,笑道:“丁先生那是太夸奖我了。我除了会唱两句戏,什么也不懂,而且我是南方人,就以唱戏来说,尖团字也咬得不准。

丁先生且不去讨论她的学问,因笑道:“据你这样说,若是苏先生肯和你补习功课,那是求之不得的了?

玉莲道:“自然啦,就怕是报酬说不出口。

丁先生突然掉转脸来,向苏先生笑道:“我来督促你收这一个得意门生,你看如何?你一个当教授的人,教书是本业,你可别说才辁任重那一套虚言。

苏伴云明知道丁了一是从中打趣,可是这打趣,也正是自己所愿意的,便笑道:“若是王小姐真有意补习功课的话,君子成人之美,我就愿聊贡一得。时间自然是下午了,这不妨碍王小姐吊嗓子吗?

说到这里,王老太突然由隔壁屋里走了出来,两手托了两只高脚玻璃碟子,一碟子是糖果,一碟子是花生米,同放在茶几上,说声两位先生请用一点。两位客人,都站起来了。苏先生自是从中介绍一番。王老太也在对面坐了,笑道:“苏先生若肯为我们玉莲补习功课,那太好了。她常是发牢骚,唱戏给人看,太没有意思,她要停了戏不唱,去读书。丁先生,你想,这是怎样办得到的事情呢?

苏伴云笑道:“王小姐有这样一个计划,但我却没有听她说过。

玉莲道:“苏先生虽然常看到我,可是在台下看到我,我要告诉苏先生这话,也没有机会。

丁了一很从容地架了腿吃花生米,笑道:“好了好了!这事连王老太都十分欢迎,就这样定规了。

苏伴云向了她笑道:“今天本是我引丁兄来访新闻,这样一来,倒是丁兄来介绍我就馆席。

王老太年岁大些,懂得旧社会上用的这就馆一个名词,便笑道:“那不敢当,我们还敢说什么宾东呀?无非请苏先生公余的时候,到舍下来吃一顿江苏小菜的饭,顺便就请苏先生教玉莲多认识几个字。

丁了一望着苏伴云笑道:“你一猜就中,说是……

他就只管笑了。玉莲点点头笑道:“若是两位先生有功夫的话,就请吃了晚饭走。今天买到了猪肉,也买到了牛肉。

丁了一笑道:“我并没有预定今天这顿晚饭,游击到府上来。

苏伴云道:“既是王小姐这样说了,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好在和尚吃十方,你们新闻记者也不免受他的招待,老早是吃十一方的了。

丁了一笑道:“记者吃十一方,我承认你这话,但那是战前的事了。于今人家很少招待新闻记者。纵然有,也是茶会。茶会上的饼干鸡蛋糕,究竟不能当饭吃。所以不说别的,单说受招待这一点,我也回想战前生活不止。你别说我馋,这年头的所谓文化人,没有不馋的。

这样一说,连王氏母女都笑了。在这样的宾主和谐情形之下,大家自是畅谈下去。

到了六点钟,王老太就搬出菜碗来。先是四个碟子,有雪笋,素火腿拌花生米,咸鸭,酱脚爪,都是好下酒的,所以桌上摆了一瓶白酒,在灯光下早引起苏先生三分酒兴。两客两主,吃喝和谈话,不觉半瓶交代完毕,饭菜是白菜红烧狮子头,红烧鸡翅膀,清炖牛肉,咸鱼烧肉,两位客人也吃了个挺饱。饭后,王小姐又熬了一壶云南下关沱茶,为两位客人助消化。就在喝沱茶的时候,王老太燃了一支香烟,坐在旁边椅子上陪客,微笑道:“苏先生,我们要把饭前说的那话,切实的再谈一谈了。您可以不可以赏这个面子,来和我们玉莲补习一点功课呢?

苏伴云架了腿在沙发上坐着,两手捧了一杯浓浓的沱茶,慢慢的喝着,嘴里却不住的微笑。他这份微笑,不是高兴,也不是推诿,然而仔细的推算起来,这两项也有。因为他回想起了一件事,松先生正介绍自己到昆明去,虽然这位买办经理大半天都不曾来,但是这个问题,并没有告一段落。现在当人家这样很高兴的提着这个要求,请为王小姐补习功课,若是拒绝了,自己又有些不好意思。所以在无法应付之下,只有对之微笑。王老太点着头道:“苏先生不说玩话,是真的。

玉莲坐在一边,这时站了起来,手提着一把雪白的锑制瓜式茶壶,向各人茶杯子里加上沱茶,斟到苏先生面前茶杯里,这就笑道:“苏先生,这究竟是一句笑话,你可别为难。

苏伴云只是嘻嘻笑着。丁了一插嘴道:“王小姐,我已经告诉了你,这是苏先生最愿意的事,还用得着问吗?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一乐也。这句话在旁人说了听了,或者无所谓,可是一个教书的先生,他要收得了好学生,那一分快活,实在是旁人体味不到的。你不看苏先生脸上的笑容,始终不曾收起来。

玉莲站着看了看苏先生,又转身过来向丁先生茶杯子里加下茶去,笑道:“我也不必故意说虚套,说我是个笨人,可是我就请苏先生补习功课,也不致于让苏先生高兴到这种程度吧?

说着她把那锑壶提着走了。王老太低声向苏伴云笑道:“你看怎么样?可以收这样一个门生吗?

苏伴云觉得不能不说话了,便笑道:“我们用不着谈老师门生这一套旧话,随便约哪一天,我来开始上课就是。

王老太向丁先生笑道:“当然不能那样简单,我得好好的办几样菜,再请几个人作陪,请苏先生……

苏伴云不等她说完,抢着笑道:“老太,我可不是教她唱戏,您打算用梨园行习惯请我吃拜师酒吗?那可使不得。

丁了一笑道:“我不反对,陪客里面反正短不了我一个,我又可以落一顿酒醉饭饱。

苏伴云笑道:“你还开玩笑呢,引得王小姐得这样一个穷老师,少不得是将来一分累赘。

丁了一道:“这样说,苏老师大有先支三个月学费,然后再来上课之意。

苏伴云道:“现在公教人员虽穷,倒还不致于见面就借钱,我先声明。

说到这里,王小姐正好又由屋子里走出来,他便带了笑容向她望着。因道:“千万不要提到学费两个字,我愿和王小姐彼此交换知识,每天来和王小姐补习点把钟国文,王小姐就教给我一些戏剧知识。

玉莲笑道:“苏先生要知道老戏这些玩意儿,有什么用?

丁了一笑道:“说不定苏先生也预备下海,将来可以和你配戏,你看他这长圆的脸,最好挂胡须,不生就是个老生面孔吗?

玉莲一反问,伴云本感觉到没有法子可以答复丁了一这样的开玩笑,就把这个难题牵扯过去了。王老太和她小姐都嘻嘻的笑着。玉莲随身坐在苏伴云下手一张椅子上,似乎就在这口头定约之中,彼此有点师生关系,更觉亲热些了。便问道:“苏先生,你看我应当买些什么书念呢?现在报上又登着广告,有《古文观止》发行,若是念这种书的话,不觉得有点开倒车吗?

苏伴云正想插嘴说话。王老太却插言道:“要叫老师,叫先生那太普通了。

玉莲觉得突然改口,倒有点变转不过来,便笑道:“还没有拜老师呢。

苏伴云两手同摇着道:“千万不要来那些俗套。王小姐愿意《古文观止》,也无不可,我们看这些古董书,欣赏它的技巧,并不承袭它的意识。这倒无所谓。明天或者太急促一点,就是后天罢,下午四点半钟,我就开始来和你补习功课。四川人的话,别别脱脱,就是这样办,好不好?

玉莲笑着点点头道:“好的,我明天就去买书,我还想念点英文。苏先生看念哪种书好?

王老太头一摆道:“唉!叫老师,怎么又叫先生呢?

玉莲红了脸,笑着将牙齿微微咬了下嘴唇。苏伴云笑道:“我们不要拘形迹,叫老师可,叫先生也可,先生不就是老师吗?

丁了一架了脚坐着的,突然的把两脚放齐了,身子微微向上起着,笑了摇头道:“不!老师与先生大有分别。先生这个名称,代表不了老师。譬如王小姐就叫我丁先生,那决不能说我也是她的老师。王小姐,你看我这话对不对?

玉莲只是微笑,望了人说不出什么来。苏伴云道:“关于英文的话,中学的英文,我还可以凑付教教,再高升一点,我就怕办不了。

玉莲笑道:“苏老师,何必客气,对学生似乎也无须客气,我就念念《天方夜谭》这类故事而已。

她这样几句话,本是很平常的,可是在旁边的丁了一,却是嘻嘻的笑着,笑得要将嘴角撕破。苏伴云望望他,他还是笑。心想既是作了人家的老师了,就不能再出之以玩笑的态度,便向玉莲点点头道:“好的,我就找本故事书来教你罢。

说到这里,墙上挂的时钟猛可的响了七下,因起身道:“王小姐该预备上戏馆子了,丁兄我们走罢。

丁了一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纸烟灰,笑道:“该走了,我们真也打搅得可以。

于是客人告辞。

两位女主人一直送下楼,送到大门口。玉莲道:“老师,就是后天下午四点钟开始了。

苏伴云道:“好的,请回,我不会失信。

丁了一也再三说着打搅。二人走出这条巷口,他先打了一个哈哈。苏伴云道:“丁兄,你有点恶作剧,你只管在一旁怂恿,弄得我骑虎难下,非答应来和她补习功课不可。

丁了一道:“我看你高兴的不得了了,怎么说是骑虎难下呢?

苏伴云道:“我也不致于教得一处家庭课,高兴得不得了吧?

丁了一道:“我一点不委屈你,你真是乐的不得了。当然,你不是为了那区区一点钟点费,而是为了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

苏伴云道:“难道你以为她是天下英才?

他道:“至少你是这样想的。我刚才嘻嘻的笑着,不是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你又只管看着我吗?我笑的不是别的,我笑着她第一次叫你一声老师的处女作,我不知道你当时有何感想?但是我就非常之愉快。

苏伴云道:“教了这多年的书,被人叫一声老师,有什么希奇!

丁了一道:“但是由一个唱戏的女伶叫出来,而且是你心里所陶醉的女伶,这一声叫着,究竟有点不同。

苏伴云默然的走了一截路,笑道:“原来是引你去找新闻,结果弄成我得一个兼差。

丁了一道:“我的新闻有了呀,在腹稿中我新闻标题都拟好了。横题三个字,一乐也。直题双行,是章回小说体:王玉莲好学投老师,苏伴云称心得高足。怎么样?这是编排社会新闻的新手法呀。

苏伴云抱着拳头连拱两下,笑道:“千万不可开这个玩笑!

丁了一道:“怎么是玩笑?这虽是黄色新闻,还不失为社会的光明面。你觉得宣布出来,对你是致干未便吗?

苏伴云笑道:“你是新闻记者,你对这一类事件,自然有你的判断力。

丁了一道:“那样说就好。新闻记者,得到一条新闻,只要大之不违背国策,小之不揭发个人阴私,都有发表的可能。你难道能认为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一乐也,这是阴私?

苏伴云见他始终不失一分幽默感,便站住了脚,向他望着,很久很久,笑问道:“你真要发表?

丁了一道:“假使你认为这是揭发个人阴私的话,我就决不发表。

苏伴云摇摇头笑道:“你真让我啼笑皆非。不过在双方的友谊上说,我想你是不会在报上和我开玩笑的。

说着手提了头上的呢帽子,点点头道:“再会再会。

丁了一笑道:“你也是给我一个啼笑皆非呀。

苏伴云也不理他,竟自走向松公馆去了。当他一人走的时候,脸上也是不住的发着笑容。他心里想着,没想到开开玩笑,竟会弄得和王玉莲补习功课,作了名女伶的老师。虽然不如丁了一所说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可是在这半年潦倒不堪的年月里,说起来总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那也就是一乐也了。想着想着,脸上又发生笑容了。忽然身边有一个人叫道:“苏先生好几天不见。

站住脚看时,乃是自称拉散车的那位梁教授。他左手握住他那顶九成旧一成新的灰呢帽,右手提了一只白布口袋。口袋的上层,一把扭着,成了布卷。口袋下半截,包鼓鼓的,像是里面装了东西,放在人行路地上。便和他点了个头,笑道:“进城拉散车来了?

梁先生在衣袋里抽出一块手绢,擦着额头上的汗,面孔红红的,口里只是喘气。他摇摇头,操着不怎么纯粹的北平话道:“这是个乐子。

苏伴云道:“哦!这是得来的平价米?

梁先生道:“我所得的平价米,若只有这一点,那就糟了。拉散车,也有散车的好处,今天居然在南岸学校里分得半口袋面粉。这是北方人的至宝,我不能不背了回去。

说着惨笑了一笑,连连的摇着头。苏伴云不觉插了一句话:“此亦一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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