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先生对于主人这个说法,虽未能完全赞同,可是他这晚上犯了失眠病,想了一个通夜,觉得明日这两顿饭的问题,最为现实。曾仔细的把箱子里东西调查了一番,可以拿去拍卖行换钱的,也只有一两件。把这一两件拿去卖了,那是竭泽而渔,以后有了急事,用什么法子筹款呢?他想到松先生的话,究竟还不失老同学的身分,言明了,到必须折腰的时候,尽可以不干,还是屈就一下罢。好在上司是自己老同学,料着他不便在老同学面前端起官牌子。想来想去,就想到了屈就是最后的一张王牌。在枕头上叹口气,方始睡觉了。

次日起来,已是九点钟,正好松公馆里开稀饭,听差来请过两趟,便也不能不去。当在小餐厅里和几位食客同桌吃饭的时候,虽然自己觉得有些尴尬,可是别人的态度,很自然。回想到这几天一早就向外跑,故意躲开松公馆的伙食,那是多余的。早饭既然饭了,午饭就不必再闪开了,想到昨日在茶馆里吃冷烧饼当午饭的情形,也让自己畏怯着不敢冒险。拿了两份报回到自己屋子里去消磨这半个上午。

松公馆照例是一点多钟吃午饭,到了这时候,听差又前来相请,苏伴云未曾加以考虑,又走上饭厅了。松子丰中午的应酬不怎样多,偶然也离开家人,和食客们同坐一桌。今天松先生似乎很高兴,已老早在主席上坐着等候了。看到伴云,便笑着点个头道:“我特意来候你,怕你又忙着出去了。

他笑着坐下来道:“我现在并没有固定的职业,谈得上什么忙,忙就有办法了。

他这虽是一句平淡无奇的话,可是同桌坐的几位食客,对此很有感触似的,大家彼此望了一眼,又随着笑了一笑。松先生对了同桌的五位食客,除了苏伴云之外,觉得全是赘疣,眼见他们相视而笑,且扶起筷子来吃饭。约莫隔了两三分钟,方笑着点头道:“社会上果然是如此,有些人太忙了,想得一些闲的时候。也有些人太闲了,又想忙一下子。

苏伴云笑道:“人情好逸而恶劳,你说有人闲久了想忙,那倒不尽然。不过闲有两种看法,有钱的人,无须作事而闲,无钱的人,是作不到事而闲。关于后者,自然是想忙一下子,例如在桌上的几位朋友,连我在内,都是悠闲的。然而我们就都负累着你,要你担任着我们的住食零用。且不说于今的生活程度这样高,负累朋友,不是办法。男子汉昂藏五尺之躯,无论环境怎样困难,不应当三餐一宿都要依靠人。所以我们这种人,需要忙一下,比什么都要紧。

主人对于这话还没有加以答复的时候,在桌上的其余四位食客都望了主人,想要说什么,而似乎又没有那勇气说出来。只有一个年纪大些的,用了极低的声音说出八个字,乃是“的确大家需要工作。

他说这话时,还不免将眼光射入自己的饭碗内,而把头低了。松先生对于这一点,却故意王顾左右而言他。向苏伴云笑道:“你那位高足的戏,我也看过两次,扮相很好。

苏先生道:“那就是说她的戏,唱的并不怎样好?

松先生道:“当然也好,坤角第一个要素是扮相。这唯一的问题解决了,其余就迎刃而解。哪天,你可以请我听一回戏了?

伴云道:“这不成问题,在座诸公可以普请。

大家随了这话也就附和一阵。而在座人需要工作一件事,就为了在座人都有戏听的约会,遮盖过去了。

主人也是五丈原的诸葛亮,食少事烦,他只吃了一碗饭,不曾再盛饭,也没有下席,比齐了筷子,放在饭碗的旁边,偶然举起磁勺子舀着汤喝。直等苏伴云把饭吃完了,向他道:“请到我里面书房里来坐坐,我有一点应酬文字请你帮个忙。

苏先生看他等了自己,料着他有要紧的应酬文字,便随着他到书房里来。主人先将写字台上雪茄烟盒里的雪茄递一支给苏先生,然后自己取一支衔在口里,燃着之后,架着腿坐在小沙发上,先喷出了一口烟。然后笑道:“昨晚和老学长说的话,不会有什么变化了?

他又是一声学长。苏伴云先就为了他这谦虚的态度所感动,坐在主人对面椅子上,不免欠了一欠身子,笑道:“还有什么变化呢?刚才在饭桌上,我们不就说了,闲着的人都是想要忙着的吗?

松子丰道:“既然如此,那你没有什么考虑的了。明天你和我一路上办公室,好不好?

苏伴云笑道:“那了不起,我一个小职员,和总头儿同车到任,有点过分吧?

松先生又喷了一口烟,笑道:“怎么是小职员?我要请你作主任秘书。主任秘书是可以代拆代行的,那地位还小吗?

苏伴云也就笑了一笑。主人对他这一笑,似乎也感到很慰快,立刻起身和他握了一握手,笑道:“好了好了!一言为定,有老学长和我掌舵,以后我就放心得多了。

苏伴云这样看来,觉得松先生期待甚殷,而又恭维备至,自己也实在不便说什么考虑的话了。

到了下午三点钟,到王玉莲家教书,把这话告诉她了。玉莲也十分和他高兴。她的意思是作公务员。虽然是清苦点,但是作到主任秘书,这样的位置地位是很高了。纵然有什么困难,自有主管长官设法调济。并为了不耽误老师的办公时间,把授课的钟点,改到五至七,这顿晚饭更是要请先生馔了。苏伴云在这晚上,更是适意的看了一晚戏。

次日早晨吃过稀饭,在九点钟和松先生同坐一辆车子去办公。他们这个机关,在半城半乡的所在,而且建立于半山腰上,俯瞰着城乡的风景,倒是很明快的。松先生的办公室,在二层楼上。办公案的写字台,横临在阔大的玻璃窗下,人坐在圈椅上,抽烟也好,写字也好,偶然抬起头来,就可以看到远远地深深一片江水。苏伴云到了这里,先有三分愿意,觉得这还不是理想中那个衙门景象。自然这里只有为松先生个人预备下的一张办公桌,两旁白粉墙下,斜相对着三张大小沙发。松先生坐下自己的位子,教伴云也在沙发上坐了。立刻一位穿着青呢制服的听差,将小托盆托了一玻璃杯茶放到办公桌上。松先生道:“把田秘书请来。

听差听着话去了,就把田秘书请来了。那田先生穿了一身挺括的细呢西装,乌头发梳刷得溜光,若在马路上看到,便是穷朋友退避三舍的人物。然而他到这里,似乎自视得很渺小,进门之后,对了松先生就是一鞠躬。照说,这日常见面的上司与下属,无须这样客气,这行为就有点出格子。但松先生倒没有什么客气,只微微看了他一眼,因道:“这位苏伴云先生,是我的老同学,现在被我请来帮忙,担任主任秘书。以后望多多合作。

伴云听他这样介绍,刚刚站起身,田秘书便迎上前来握着手,带了满面的笑容道:“以后请多多指教。

松先生道:“那末,你引苏先生到秘书室里和各位同人相见。

田秘书于是引着路,将他引到隔壁一间屋子来。

这里是一间较大的屋子,里面横七竖八,除陈设了几副小三屉桌的座位外,另有一张写字台,各座位上都坐了有人。这写字台后,有一扇门是开的,门框上有一块白木牌写着:‘主任秘书室。’苏先生这才明白,这主任秘书,确非等闲,在这里还有一间专门自用的办公室。再进入这个门里面,是个角楼,三方向屋外,有两面开着玻璃窗。屋子小小的,一张写字台,一把围式藤椅,在写字台对过,有两把木椅,夹着茶几。茶几上还有烧料瓶子,插了一束鲜花。这虽没有松先生办公室那样堂皇,但显然地是一个特别房间。田秘书指了那藤椅道:“这是苏先生的办公桌子,自从前任主任秘书走了,兄弟暂代了两个星期,实在忙不过。

他一面说着,一面由那抽屉里清出一叠文稿,两手捧着送到苏伴云面前,笑道:“这都是待发出去的,请苏先生看看。

苏伴云道:“田先生,我们不必客气。我初来,一切摸不着头绪,暂时几天,还请你主持,我在一旁学习。

田秘书笑道:“苏先生太客气。好!兄弟还可以暂时帮忙。我去引着外面房间里几位同事来和苏先生见见。

他说毕,就把外面房间里那几位同事引进来。

这些人虽然一律都穿了制服,却是年龄不一,其中有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挺直了腰杆。也有头发都变成了苍白的,就不免微弯了腰,嘴唇上下虽不曾留着胡子,但两腮尖削了,画上了很多的荷叶皱纹。苏先生没有作过官,还不知道接见下属是要用什么仪节,便起身向前迎着,打算一一去握着手。可是这些人还站在这小门的外面,已是不约而同的向这里一鞠躬。苏先生不想这个主任秘书,是这样高贵的,那位田秘书已抢先闪到门里,他介绍着那位是科员,那位是录事,介绍到那个年纪最老的职员时,他说这是办事员柳正春。这个名字,给予常有诗意的苏先生有些感动,觉得他并不消极,他正自表现了他朝气蓬勃呢。便含笑向他点点头。田秘书又重新的介绍着道:“苏先生是我们长官的老同学,以后可以给各位许多明确指示的。

大家对于这个说明,似乎是已经知道的,脸上并未表示惊异之处。然而却对这个身分,更表示了敬意,又相率的向着苏先生一鞠躬。苏伴云对于这些人的恭敬,尤其是那位柳正春老办事员的敬礼,感到不知所措。自己也不知道凭自己的身分,应和谒见的下属说些什么话,只是连连的点着头,轻轻说了几个好字。直等田秘书闪着身子出门去了,他才想起了一句话,各位照常办公罢。于是那些人才带着笑容退走了。

这样一来,同事都有一个感觉,便是这位主任秘书,不同等闲,是长官请来作副手的。大家都起着一番戒心。在松先生屋里工作的那位勤务,照样的给苏伴云送了一玻璃杯茶来。松先生并料着他带的粮草不足,把他自己屋里待客的纸烟,送了一盒来。幸是有了这盒纸烟给他消遣,不然让他一人坐在这屋子里,人生面不熟的,不便胡乱出去,倒怪闷的。那位田秘书,虽也拿了几件公事来向他商量,其实那完全是拟好了的,并不用得再加修改。苏先生一切摸不着头脑,便是未曾拟好,也不便更易一字,因之第一日到职,除了喝茶抽烟而外,却无事可做。

一直来过三日,稍微知道一些情形,他感觉到只有那位柳正春老办事员,是个最忙的人。所有平常的文稿,都是他起草,然后送给一个科员看。那科员慢吞吞地看着,略略修改几字,再送给田秘书看。最后才送到自己这里。小一点的事情,自己看过了就算完毕,并不等候松先生,就交给两位录事誊写,代松先生盖了章发出去。而真正大事又很少,几乎十有八九是可以由自己代盖章的。其初也不敢决断,那位田秘书倒是老公事,他就代为说明,可以盖章送出去;这才知道松先生所以要老同学来的原因,无非是担点责任,代为盖章而已。像自己这样工作悠闲的,虽找不着第二个,可是在隔壁屋子办事的几个人,有的是管理档案,有的是剪贴报章杂志,有的是审阅稿件,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事。总看到那几个人,轮流的拿了报纸在看。只有那两个年纪轻些的录事,却是终日伏案在誉写着。心里便想着:若不是松先生要人负责盖章的话,这主任秘书一个职务,似乎也可由田秘书代办。至于其他职员,至少也可以免了两个。他便感到在这里办公,并不是理想那样繁剧。

可是到了四五天头上,他的思想又有一点变更,渐次发现了若干重要事情,是需要松先生一个亲信人物来主持这事的。例如松先生有一种计划,是在公馆里或办公室里零零碎碎所说的,须代他拟一个计划书。某处请松先生去演说,要拟个演讲稿子,某种纪念日,又要代松先生作一篇纪念文章。还有哪里有八行书来,根据松先生十几个字,甚至两个字的批语,要写一篇很得体的回信。那田秘书捉摸不到长官的意思,拟出来的,总太宽泛而不着边际,必得亲自动手。这样,已经觉得这主任秘书不是理想中那个悠闲职分。恰是越经久了日子越发生了事情。有许多琐碎的事,松先生不曾到机关里来时,苏先生就随时予以解决,不必等他。如职员请假及借支薪水等小问题,苏先生都一一代办了。自己这算是忙而不闲了。而老同学松先生这就轻松得多,他为了得着轻松,对于苏伴云的生活,也并非以前那样漠不关心。这一个星期就在公馆里私下送了苏伴云一万五千元法币,作为零用。于是苏先生除了觉得位置清高而外,并不感到公务员有什么清苦之处。他想着早知如此,早刻开辟第二条路,何必苦这些日子。他没有想到这是初来一星期的看法,过了这一星期,却让苏先生观感有点变更。

这日下午,正坐在松子丰办公室里谈话,不知是哪一科的职员,被松先生叫来训话。那职员还穿了一套相当干净的西服,走进门来深深一鞠躬,笔挺的站了。松先生口里还是衔了大半截雪茄,先瞪了眼睛望着他。约莫有两三分钟之久,他不作声,那位职员也就静默的站着,不敢作声。松子丰然后把雪茄放在烟灰碟子里,将手一拍桌沿道:“国家养活你们这班寄生虫,简直浪费!公事越办越回去,希望倒越来越大,你简直没有廉耻!

苏先生觉得这言语实在太重,一个穿着西服的摩登人物,总应该是读过书的,这种毒骂,是读书种子所能堪的吗?然而看那位先生,面孔通红,眼皮也睁不起来,垂直了两手站着,并没有回话。松先生继续的骂道:“你们不知道自私自利的心事,早应该铲除吗?你不知道作公务员,应当奉公守法吗?你以为你们私下作的事,我全不晓得。你下去,我和陈科长再商量处分你。

这位职员半个字不曾回答,鞠了个躬走了。

苏伴云想,这位先生真有唾面自干的精神。但松先生含糊着骂了他一顿,罪名是寄生虫,没有廉耻,公事越办越回去,以及不知道奉公守法,究竟犯了什么罪?他并没有说出来。本想问问原因,可是看到松先生偏了头衔着雪茄,好像是很生气的样子,便不敢把话向下问。坐了一会,自回自己的办公室去了。这事却也不用自己打听,立刻同事们传说着,间接的听到传言,乃是这位职员托人写八行,想到别一个征收机关去服务。在当中免不了有些请客和送礼的手续,严格的说,这是见异思迁而已,也不见得简直没有廉耻。这一回事,已是在苏先生心里投下一个暗影了。

又过了两天,也是坐在松先生办公室里,那位田秘书代他拟了一封八行,送给他看,大概他自以为可以用,就教录事誊在雪白的红丝格公用笺上,呈上到办公桌上,请松先生签字。他将信看了一遍,先冷笑一声,然后问田秘书道:“你以为这封信写得很得体吗?你们把那尺牍大全上的滥调,抄上这么一段,在我这里搪塞过去了,交出去教别人看,岂不笑掉人家的牙?以后公余之暇,还是看看书,自修一点功夫,不要徒然在西装皮鞋上去用功。这个简直不能要,拿去再写过。

说着用手把那张漂亮的八行,向前推着,那纸嗤溜的落在楼板上。田秘书什么也不敢回复,弯腰把信笺捡起,拿着走了。苏伴云觉得田秘书的地位,已不算低,松先生斥责他起来,竟是也不给一点面子,倒替他难堪。坐了一会子,回到那边小屋子里去,经过外面这间大屋子时,见田秘书红着面孔,手扶了桌沿在那里默然的吸烟。苏伴云本想安慰他两句,看了这情形,也就不愿说什么。可是刚在屋子里坐下,就听到田秘书发出很沉浊的声音说话,虽然那声音并不高,可是那语调中含有骂人的意味,却是听得出来的。于是便沉静的听下去,他道:“你们拿公事敷衍我,我敷衍谁?这简直不行,重行去拟过。你们若是这样做,这碗饭大概是不想吃了,岂有此理!

苏伴云伸头看去,被骂的人,正是老办事员柳正春。他和田秘书站在松先生面前的姿势一样垂了手,微低了头直挺挺的站着,而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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