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安东先生这一堂课,虽是不曾在课本上向学生讲一个字,可是他所得的反映之佳,却是近三年来所未有。他走下讲台,学生围了他说话,走出课室,学生还围了他讲话。他看了这些恋恋不舍的高足,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有向了大家笑着道:“我今天又不走,大家有什么话,下了课到我家里去谈罢。

他说时,趁了学生偶然的疏忽,闪开了个空当,就走那里冲出重围,落荒而走。洪先生虽是去了,学生们还是站在空地里纷纷的议论着。这个消息,也就很快地传遍了全校。在全校最注意这事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洪安东的好友唐子安,一个就是华傲霜小姐。她觉得像洪先生这种人,除了学问不谈,就是他教书的经验,也有十年以上的历史。他毅然决然把这个职位都牺牲了,那决非偶然。自然,他女儿病了,他卖书给女儿治病,那是一个最大的刺激。不过这件事,已过去很久了,他不在那个日子辞职,却到现时来改行,显着他也有了极大的忍耐。忍耐了一个时期,到了现时,实在忍不住了,所以终于改行了。这个忍不住,一定有点缘故,值得研究研究。她这样想着,在得着消息的次日,就托便人和洪安东带了个口信,去约他当日下午三点钟,在街上小茶馆里会谈。

这个小茶馆,原是他们师生唯一的消遣之所。到这里来,虽是泡上一碗沱茶,枯坐一两小时的硬木板凳,但这并没有关系。在这里除忘记了柴米油盐帐目之外,还可以把讲义上的一切字句,也都丢在九霄云外,总算心灵上得着充分的轻松。遇到了相识的朋友,可以像演说一样的痛痛快快谈上一阵,或骂上一阵。这年月最难得就是发泄苦闷,小茶馆里既可以发泄苦闷,那一分娱乐是不下于吃酒或看电影的。有这些原故,先生们倒不因为穷而牺牲这点乐趣。华傲霜因为嫌小茶馆里人杂,茶碗又是大家轮流的喝来喝去,就少于上茶馆。最近为了生活的奋斗,自己改掉了许多旧习惯,对于坐小茶馆,也就感到兴趣了。所以带了个口信给洪先生,倒不问他是否履约,到了时候,自己就先到茶馆子来了。这里自不免有熟人在座,她分别各处点了个头,独在屋子角上找一副座头坐了。么师泡了茶来,扶着碗盖子,对门外来往行人闲望着,感到有点无聊。卖椒盐花生的小贩经过,就要了二两花生,慢慢的剥着。那门口有副座头,也坐了一位单独的茶客,乃是柳北江教授。他是个典型的中国旧文人,穿了件毛蓝布大袖长袍,养了一把半白的长发,一把披在脑后。瘦削的脸子,嘴上略微有一撮小胡须。他正斜靠了壁子上的一根柱头,架脚坐在长凳上,口里衔了一根竹子旱烟袋,烟斗里插了半截土雪茄,要吸不吸的,不见冒烟。他偶然回头看到了华傲霜,还是一个人剥花生,笑着点点头道:“华先生,今天怎么有闲来坐茶馆?

她手捏了颗花生,又将手对一堆花生点着,笑道:“柳先生,来剥几个花生,坐到一处谈谈。

柳先生不怎么谦逊,一手端了那杯茶,一手捏了旱烟袋,走将过来,在对面椅子上坐下来。笑道:“我很少见华先生坐茶馆。

她笑道:“一个女先生来坐茶馆,那是引人注意的事,而且坐茶馆唯一的消遣还是聊天,可是我就不长于此道。

柳先生放下了旱烟袋,也取了两颗花生剥着,笑道:“那么,你今天到这里来还不是偶然?

她道:“我听说洪安东先生要离开学校了,我想和他谈谈,到底为什么这样急于求去呢?

柳北江将一粒花生米向嘴里一抛,连连摇了两摇头道:“还不能算是急吧?我知道,他作最大的忍耐,也就有两个月了。

华傲霜笑道:“说到忍耐,谁不在忍耐着。就是昨天上午,我见到他时说是教的最后一课,以前没有听到他有什么表示。这好像是突然发出的最大决心。这一个转变,我疑心着或有什么新的刺激。

柳北江连剥着两粒花生吃了,脸上带了微笑。她问道:“有什么新的刺激吗?

他道:“这就由于华先生少来坐茶馆的关系,假使你常到这里来,你在闲谈中也可以得到一些原因了。

华傲霜道:“是些什么原因呢?

柳北江道:“那自然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完的。原因也很多,一时也说不清。

华傲霜道:“当然,不止一个原因,柳先生可以告诉我一两个最大的原因吗?

他不剥花生了,在身上摸出一盒上等火柴,把它擦燃了,他将火柴插在土雪茄头上,然后把烟杆嘴子送到嘴里去吸,这样他就把那半支雪茄吸着了。她笑道:“原来吸长旱烟袋,还有这样一点技巧。

柳北江喷出一口烟来,笑道:“一切是穷出来的办法。你不见洪先生卖掉他所有的书,替他小姐割盲肠,若是在战前,谁也不会想象到这件事的。

华傲霜笑道:“请谈入本题罢。他为什么不能再忍耐一下呢?

柳先生又喷了一口烟,然后叹口气道:“其实,这些原因都是一样的,不过洪先生家累太重,他熬不过我们。我们都是靠借支薪水过日子的,本月份的钱照例是十号以前支去一大半,二十号前后,再支那一小半,二十号以后那是干耗着过日子。到了下个月一二号,无论如何,要动支本月份薪水了。偏是这两个月情形有点特别,在四五号以前,会计处出纳股很少有钱。其初大家以为是总务处推诿之辞,后来是学校当局表示,决计退避贤路,免得大家挨饿,大家才相信实在是学校里没有钱。可是寅支卯粮已成了习惯,如今弄得寅不能支寅粮,这情形就严重了。而且又想到若是为了人的关系,寅支不到寅粮,那就大可愤慨。这样,自然就有人想着不干这牢什子,真就会饿死不成?大概洪先生就是其中的一个。

华傲霜道:“我的薪水总是到十五号以后才动支,所以我不知道这情形,尤其是这个月,我兼了几点钟中学课,先支了一个月薪,我没有上会计处去打听消息,越发隔膜。我也不是手头宽余,我想着能够少去找一趟总务主任和出纳,精神上也少受一次打击。

柳北江笑道:“那我就羡慕你了。我几乎每星期一次要去拜访会计处,或者径直找总务主任。倒不是人家硬不通融,总务主任交下了条子,碰巧会计主任在那里,出纳股长不在那里,只空拿了会计处一张传票。有时出纳股的人在那里,会计主任公忙未到,望了人家的保险柜子,可拿不到钱。因之只有再去拜访一次。你看这样的跑法,平均每周一次,不是大有可能吗?这又要说是洪先生了,他在会计处押书的那一回事,在有钱的人看来,是一幕喜剧,在我们看来,又是一幕悲剧。无论他和总务主任或会计主任是不是为了这事,划上一道感情上的裂痕,可是我想他怎么样子想得开,也不愿多上那演过悲剧的地方去。可是在这里教一天书,就一天有拜访会计处之可能。

华傲霜点头道:“对的对的!怪不得先生们喜欢坐小茶馆,谈来谈去,就把洪先生之要走谈出一个道理来了。

柳北江对她这话,还没有加以答复呢,就听到洪先生的声音在外面搭言道:“所说的洪先生,是我吗?

看时,他脸上带了笑容,走进茶馆。便是身上穿的那件蓝布大衫,今天也换了一件洗晒干净的。原来脸腮上那些毛刺刺的短胡楂子,也都修刮得干净。这和前天所见提一小串牛肉的情形,完全两样了。华傲霜首先站起来,笑道:“洪先生来了,欢迎欢迎!我带的那个口信,总算带到了吧?

洪安东走过来在下方坐着,笑道:“特为此事而来,这两天,我倒成了个红人,到处的朋友都惦记着我,讨论着我。其实这不是我个人的幸事,无论什么人,他被迫着改了行,那都不是他的好事。

说时么师送上一碗茶过来,向他笑道:“洪先生要出门发财去了,以后少来了。

洪安东笑道:“我要去发财了,奇怪!你怎么都会知道?

么师笑道:“那还不是到这里来吃茶的先生们说的。

洪安东向华柳二人望了笑道:“这可是了不得!连茶馆里茶房都知道了我的消息。

华傲霜道:“洪先生要改行,我是早有所闻的,可是突然的来个决定,我们朋友们都觉得这事有点出乎意外。

洪安东摇了两摇头,指着柳先生道:“北江大概明白我的苦哀。

柳先生道:“我不正替你解释吗?

于是把刚才说的话重复叙述一遍,他连连点头道:“对的对的!朋友们都挂心改行后,所走的那一条路,我当然有个小小计划。不过我暂时不愿发表,也许我这样翻过身,把生活问题解决了,也许我这次栽一个大筋斗。好在不久的时间,总会有事实表现。

华小姐原是在改变路线之时,要听他一点意见作为自己的参考,现在他既不肯说,这又是茶馆里,只好罢休。心里既感到无聊,对于面前这小堆花生,自是不停的去剥着,剥到后来只剩很有限的空壳了,还是低头在里面寻找。洪安东也就发现了她的无聊,又在小贩子手上买了四两花生在桌上堆着,指了笑道:“来来来!我们不管那些过去光荣、前路漆黑的事,眼前且来个痛快。

柳北江笑着剥了个花生,将两粒花生米托在手心里摇了两下,因道:“这就算是我们的快乐。

华傲霜笑道:“那果然不能不算是痛快。这个时候,至少是一切痛苦烦恼,都可忘记它一二十分钟了。

洪安东笑道:“华小姐何必牢骚,你也是有办法的人啦,你不是要办合作社了吗?

柳北江插言道:“办合作社吗?这要分两层看法,那是以服务为目的,真要任劳任怨,对于自己的生活,也不见得有极大的帮助。若是以营利为目的,那就是假公济私损人利己的勾当。你想,我们这种人,肯做这样的事吗?老实说,现在的合作社,挂羊头卖狗肉的百分比的数目,却是很大。因之纵有真正热心的人为社会服务,也很难教人不疑心你是挂羊头卖狗肉。华先生,倒不是我扫你的兴致,你若真要着手去办合作社,那是苦恼的追逐。

华傲霜觉得他的话,正是对准了自己的病根,倒不由得脸上起了红晕,觉得无话可以答复。洪安东便插嘴笑道:“说起为苦恼的追逐,这倒是华先生的本意。她奔走妇女运动,办妇女补习学校,哪一项事又不是苦恼的追逐?我们只要求其心之所安,闲是闲非,却不必去管他。我未尝不想由这条路上走,无奈是有了室家之累,不容许我这样干。华先生这一个行为,我实在是赞成的。

华傲霜听了这番解释,心里倒算安慰了一下,笑道:“洪先生这话,我是承认的。其实我也并没有什么崇高的理想,只是从小在学校里念书,就养成了这么一个习惯,不甘寂寞,不肯承认男子对外,女子对内这个原则。不过我的交际手腕,和我的理想,不能融合,往往在这点上失败。

柳北江笑着点了两点头,笑道:“我倒是承认华先生这几句话。自我检讨得非常确当。

华傲霜笑道:“我也并不是那样的糊涂虫,一点没有自知之明。可是有自知之明,又有什么办法呢?还不是路子越走越窄。

说着摇了两摇头,继续剥着花生吃。大家默然了一会,继续的剥着花生吃,大家把这一堆花生吃完了,拍拍手上的灰,互相的看了一眼,似乎各有两句话说,可是又说不出来。

华傲霜拿出钱来会了茶帐,起身就要走。柳江北道:“华先生不再谈一会子?

她摇摇头道:“我今天下午还想进城去一趟呢。

洪安东道:“我也要进城,我们一路罢。你看,我衣服换了,脸也刮了,以后开始走我的第二条路,我要把我这一身晦气先给它洗掉一点,免得见了人就给人家不良好的印象。我记得在唐先生家里,遇到一位苏先生,原也是一身的晦气,人家换了一身新西服,作事先有了精神,见人也神气多了。他就是改行的一个。

华小姐本已是走开了座位,听着这话,却又回转身来,站着向了他问道:“洪先生最近见到苏伴云?

洪安东道:“见到的,我这次进城,就有一点小事情要向他接洽。

她笑着点头道:“那好极了,我正也有一件事和他接洽,我们一路去找他罢。

洪安东对于她这个约会,虽然不愿接受,可是自己失言,已把行踪告诉她了,若拒绝了和她同去,倒显着自己有什么秘密行为,便点头道:“好的,不过今日到得城里,已过了他办公的时间,必须要到明日早上,才可以见着,我们在什么地方聚会去见他呢?

华傲霜道:“我在章公馆住,洪先生可以到那里去找我。

她说着就在身上摸出了卡片和自来水笔,伏在桌上把详细地址写着给他。洪安东笑道:“我知道,这章公馆是巨富之家。华先生有这样好的地方落脚,那总不是苦恼的追逐了。

她笑道:“那也不见得。

可是她也不能说出这五个字,接着是无话可说,向洪先生看着。他道:“我一定来约你,不过时间没有规定,八点钟以后,十二点钟以前,请你等着我。

华傲霜见他说得很妥当,很高兴的回家去收拾着那只来去相随的旅行袋。虽然同寓的两位女友,都在隔壁病人屋里说话,而这一颇心已经飞进了城,也就顾不得许多了。但遥遥听到有一个人道:“恋爱有什么意思?那不过是痛苦一个代名词罢了。

她站着怔了一怔,心想她们是在议论着我吗?可是转念一想,华傲霜和恋爱这两个字,向来不联接的,不会有人想到我。至于今日的行动,根本不会有人知道,那也不见得是说着我,如此想了,也就一掉头奔上汽车站。

这是入城最后的一班车,搭车的并不十分拥挤,很容易的就上了车。到了城里,已经是万家灯火了。在车上也曾顾虑到,刚是由章公馆回去两天,现在又到人家那里去打搅,透着有点不大合适。好在是自己有个办合作社的题目,就说为此事而来,倒也可现着办事积极。这样想了,便径直的来到章公馆。刚进大门,那个门房里的听差,却迎出来阻止着道:“华先生刚来,我们小姐到学校里去了。

她想道:对了,人家是个学生,岂能常在家里,这倒是自己少考虑的一点。不过既来了,也不便立刻去找旅馆,而且时间不早,也找不到旅馆。便道:“我知道,她到学校里去了,我是来和你们姑太太有话说。

听差道:“是陆太太吗?那倒真对不起,她也出去了。

华傲霜听到,心想,真干,这怎么办?不但难找旅馆,就是找到了旅馆,自己也没有带得那些旅费,只有硬赖在这里住下的了,她便一面向里走,一面笑道:“那不要紧,反正我在这里已经很熟了,我在这里等着她罢。

听差也不能将她拖住,只好由她走着。还好,上房几个女仆都和她熟,招待在客室里坐着。她问过:“陆太太什么时候回来?

女仆所答是说不定。她想着还没有吃晚饭呢,若是出去吃了点心再来,进进出出,惹人家讨厌,不出去吃点东江,肚子可又饿了,且等几分钟,候陆太太回来罢,她总会回来吃饭的,于是和女仆要了几分报来看着。女仆自没有奉陪客人的资格,由她静悄悄的将几分报看完。可是这个静悄悄,对于她并没有什么好处,她呆呆的坐在这里,遥遥听到外面院子里碗碟的撞击声,似乎是他们公馆里已经开饭了,也就为了有点感触,立刻就嗅过一阵浓烈的饭香。嗅到了饭香,同时也就发觉肚子里饥饿。可是自己是个很生的客人,怎好教人家开饭来吃?只有把看完的报纸,在电灯下重新再看上一遍。可是要会谈的这位姑太太,越等越不来,看看手表时,却又只有七点多钟,事实又并未多等。女仆们泡的一盖碗茶,自己呷一口又呷一口,便是这偶然的举动,也把这蓝碗茶呷得只剩了一撮茶叶,粘贴在碗底上。她虽坐在一张沙发椅上,而这沙发也变成冷板凳,坐着让人感到周身酸疼。好在这里是电灯通明的,这就站起来看看客厅里四壁挂的字画,把字画都赏鉴完了,那位姑太太还不曾回来。连老妈子都觉得让她等久了,心里不过意,倒是到客厅里来敷衍了两次。

华小姐实在饿了,便将旅行袋交给女仆,说是会朋友,因为有要紧的事,和陆太太商量,回头还要来。女仆自没有什么话可说。但她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却听到旁边屋子里有人嘻嘻的笑着,这就不免心里一动。难道他们是在笑我吗?于是故作镇定,缓缓的走出章公馆。但也没有走远,就在附近小面馆里吃了两碗面,惟恐回去章公馆太晚了,叫不开大门来。本来自己在章公馆里等久了的时候,有点儿气愤,下了决心出去找旅馆了。可是和洪安东约定了,明早一路去见苏伴云,若住在旅馆里,一早到章公馆,他们家是起得晚的,那更不方便了。在忍耐之下,吃完了面,再到章公馆去,那已经是将近十点了。而那位陆太太还没有回来,找着了一个认识的老妈子,向她笑道:“你们小姐说过,我有事可以随便来到你们公馆来的,我真没有想到你们姑太太,今晚偏不在家。天已晚了,我又不能到亲戚家里去,没有法子,我还只有麻烦你了,你找个地方让我睡觉罢,什么地方都可以,不必太费事。

她虽是这样谦逊着,料着女仆不再引到小姐房屋里去睡,也会是上房一间很好的屋子。可是老妈子听了这话,脸上已有了犹豫之色,却强笑着道:“主人不在家里,我们是招待不周的。

华小姐又补了句谦逊的话道:“我常来麻烦你们,随便找个地方就可以的。

老妈子只好又让她在客厅里等着,和她出去安顿床铺。这次是茶也没有倒,足空等了半小时,她才引到后进一间屋子来。

这里是一间小小的后厢房。屋子里,有一张条桌,两把椅子,还有个像很久未用的梳妆台,床是有黑木架床。床上有一条薄褥子,一条棉被,连床罩都没有,好像是临时铺着的。只看桌上悬下来的那盏电灯罩子,上面还有很多的灰尘,这虽是间上房,却没有地板,仿佛有一种发霉的气味。那末,这里好久没住过人的了。自然,这比小旅馆好得多,可是在章公馆恐怕老妈子住的下房,也比这好些。心里尽管有一百个不愿意,也不好说什么,还不住的点着头笑说麻烦。女仆道:“华先生,你就睡罢,恐怕姑太太不会回来了。

华傲霜笑道:“索兴麻烦你一下,请你倒杯开水来,这屋子里没有痰盂,顺便给我带一只来,对不起,对不起!

这位女仆因她不住的客气,也都只好照办了。也许是她加倍的小心,走的时候,替客人带上了房门。而在华小姐看来,简直是她怕麻烦,表示不再来了。和佣人说了许多好话,还是受人家的冷眼,真是有苦说不出。这次作客,比上次来时差多了。主人不在家,也不能见怪。正懊丧着,偏是天又下起雨了。屋子里冷冰冰的。料着等的人,今晚也不会回来,只好展开被子来睡。垫的褥子很薄,下面藤绷子,只管向上透冷气。而且没有枕头,将长衣卷了,当着枕头,大衣盖在被上,上半截算还可以,伸了两脚,又怪凉的。这和那次住小旅馆的滋味,虽也好一点,但想到作这不速之客,处处受着拘束,还不如住旅馆自由。人家说我办合作社是苦恼的追逐,这第一步就实现了。越想越蹩扭,远远的听到章公馆上房的钟,敲过了一点,方才叹口气不想了。次日天亮,就冷醒了。这才明白了,原来屋角里有半边窗子落了两块玻璃。心想真是岂有此理!这佣人把我引在冰窖里睡了一宿,赶快起来,把衣服穿着,把大衣加上。可是章公馆里还静悄悄地,又不便出去。不漱口,不洗脸,就这样坐在冷屋子里看窗外的檐溜。这一分苦恼,也真够追逐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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