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朋友的途径,各有各的方向,但是无论怎样的结合,总有一个趣味相投的成分在内。那位金先生虽是陆先生的朋友,但经陆太太的推荐,可想到陆太太对于这个人认为可以的。华小姐再三的说着这个人是市侩,心里大不喟然。因为她想,凡是经营买卖的人,谁能不谈谈钱?谁能不谈谈生意经?若是作生意的人,都以不谈钱为高尚,还作什么生意?华小姐既是穷怕了,要找个弄钱的法子,却不愿意和会弄钱的人来往,而且还不愿意谈钱,怎样下手去找钱,这也会同谈恋爱一样,心里想男子,却又不屑于追求男子。于今她作了老处女,处处受男子的白眼,凄惨万分,连女人都可怜她。她若是这样性情高傲,这还不算穷,将来一定会穷得连穷人都可怜她的。她心里这样想着,所有原来对于华小姐的同情心,虽未完全消失,可是她已想到和这种人同办合作事业,是不可能的事了。她默然的和华傲霜走着,心里不住想着心事。但她还是警告着自己,交一个小姐朋友也不容易,无论如何,她孤独的生活,是可予以同情的,合作不合作,应当还要和她作一度最后的谈判。华傲霜同她走着,也感到她有些不大高兴,还没有想到什么话来挽回这个僵势。

迎面来了个人,叫着华小姐。看时,便是唐子安先生。他穿了件八成旧的灰呢袍子,右手拿了手杖,左手夹了一叠书在胁下,迎面走了来。华傲霜站着笑问道:“你由哪里来,还有心情上图书馆吗?

唐子安笑道:“我倒也无所谓,跑跑图书馆,也许就把想吃大鱼大肉的念头给忘记了。上午接到苏伴云来的一封信,有几件历史上的问题,托我和他查一查书,我就和他跑了一次图书馆。这几本参考书,我再带回去和他翻翻,以便详细的和他举出例子来。

不知怎么样提到了姓苏的,华小姐的心就安定不了。脸上带了两三分怨色,又带了一二分喜色,更带了四五分的讥讽意味,脸上的颜色变了好几次。她冷笑道:“什么?他还有工夫研究历史吗?研究历史,能换到法币去挥霍吗?

唐子安将手上的一叠书举了一举,笑道:“有些时候,还是离不开它,才能拿到法币的,若是它完全成了废物的话,我们还能混吗?

华傲霜道:“他现在干的是等因奉此的生活,历史上哪里去找这个呢?唐先生对于此道,也是外行呀。

唐子安笑道:“当然是外行。我想,他大概是替他们主官作一篇论文,为了主官的面子,不得不引经据典的把这篇文章作好。他倒没有让朋友白帮忙,信里附有一张五千元的汇票。这五千元对于我,当然不无小补。可是我得加以考量,这个钱是受下来呢?还是退了回去呢?

华傲霜将脸色向下一沉,把颈脖子微微一偏道:“客气什么?一礼全收。反正他也是慷他人之慨。他人呢,也是慷他人之慨,老老实实的说,这是老百姓的钱。

唐子安对于她这番话,却有点莫名其妙。除了自己自见,还听到朋友谈论,她是爱上了苏先生的。还有人报告,她近来常常进城,就是去追求苏伴云,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心里想着,很快的偷看了华小姐的颜色,便故意挑她一句道:“你很富于正义感呀!

华小姐道:“这话怎样讲?

唐先生道:“苏先生是我们的朋友,朋友作了官,是有钱可花的人了。你赞成作朋友的不必和他白帮忙。

华小姐的脸上泛起一阵红晕,眉毛向上扬着,大有怒意,冷笑道:“苏先生是唐先生的朋友,并不是我的朋友呀。

唐先生知道,一位小姐不便随意承认一个男子是她的朋友,不过华小姐的表示,是在怒气之下,而不在难为情之下,莫非苏先生对她进攻过于热烈,引起了她的不满?可是华小姐那番热情的表示,也到了干柴烈火的程度了。难道苏先生的表示,比干柴烈火的程度还要深上一层吗?唐先生这样沉吟着的时候,华小姐道:“唐先生对我这篇话,不以为然吗?

唐子安笑道:“我是有这点感想,因为我觉得伴云对于华小姐,倒是相对的崇敬的。

华傲霜听了这话,脸上似乎带了三分尴尬。微笑道:“何所见而云然啊?这是相对论。

唐子安笑道:“就算是相对论,那也并非毫无根据的。推测他在给我的信上,还附带了一句见华先生请代为问候。

唐先生说着话时,他的眼角上现出了许多道的辐射线鱼尾纹,他张开嘴来笑着,露出他嘴里新落智慧牙的所在,右角漏一个小洞,现出滑稽样儿。华傲霜看这样子,虽过敏的感到他是开玩笑,可是唐教授向来为一群教授的老大哥,倒不是随便和人开玩笑的。而且想到他对于这个老妹妹,也无开玩笑之必要。于是向他笑道:“他在给你的信上提到了我?相对的奇怪了。

唐子安道:“作朋友的人,自然是替一切朋友说话,不过也不能超现实。你若是不相信,可以到我家里去看看那封信。

那位陆太太站在华小姐身后,原是让他们说两句见面的应酬话,没有注意。后来听到他们谈及苏伴云这个趣味问题,那就让他们去说罢,默然不作声。及至唐先生要请华先生去到家里看信,这表示有点露骨,虽是不便笑出来,却也不免在脸上现出一种要笑出来的动作,因之立刻掉转身去咳嗽了两三声。华小姐这才觉悟到身后有人,因道:“我还要陪一位朋友回家去,改日再谈罢。

唐先生笑着,点头走了。陆太太迎上来笑道:“这位老先生,也认识苏伴云先生?

她脸上压不住一股笑痕,微点着头道:“他们原是好朋友。

陆太太笑道:“若是这位老先生说的话,并不虚伪,那末,华小姐对于苏先生的态度,或有点误会。我想这唐先生接到信,总是昨天或今天的事。那末,就是你说他到南温泉那天写来的信了。

华傲霜的确也为了这句话,把心事摇动了,沉吟着道:“谁知道他是真话是假话?不过这位老先生倒相对的不开玩笑。

陆太太道:“那就可见这话有因了。华小姐,我们虽是新交,你的为人,我是略微知道一点的。肚子里缺墨水过少的人,你是和他说不来的。

华傲霜一面和她向家里走,一面笑道:“那倒也不尽然。肚子里缺少墨水的人,有时一样有正义感。不过像那位金先生,搬出孔夫子来谈合作事业,倒是有些让人啼笑皆非。这一类人,最是让我见了害怕。

陆太太随在她身后,又默然了一会,因道:“我的意思,我们若经营合作社,少不了他这样一个人在外面张罗,如进货卖货之类。若是华小姐根本不赞成这一类人,这话就不能向下说了。

华傲霜也没有说什么,只轻轻的在前面走着发笑。陆太太不知她这是什么意思,也不便再说什么。

到了华小姐寄宿舍里,华小姐打开房门的锁,让了陆太太进去,为了她个性的关系,屋子里的床铺书架都处理得十分整齐清洁。但也唯其如此,屋子里有一种孤零的意味。那两扇朝外的窗户打了开来,迎面吹进来一阵清风,把靠窗竹桌子上一叠书翻得像转车轮子一般,转动了一部分书页。华小姐立刻将桌上两枚光滑的鹅卵石,在书堆上压住。在桌上,除了掩盖半截桌面笔砚和那堆书。另有个小烧料瓶子,口上还缺了一小角,插供了一束草本花,花是白色的,正如主人一般清冷。桌子旁边有个竹几,上面放了一只热水瓶和两只玻璃杯子。可是这热水瓶只有望着时给人一点温暖。主人因为客来了,将瓶子里水倒了一杯敬客,不用说,手触着杯子,可以知道水的冷热。看来,那水瓶口和杯口上,不冒出一丝热气。陆太太接了那杯水,看看这屋子,对于主人的同情心,又不觉得油然而生了。她望了主人道:“你们这个环境,清静诚然是清静,不过像我这种身世凄凉的人,就住不下去。

华小姐笑道:“那为什么呢?

陆太太坐在屋里唯一的那张旧藤椅子上,端了杯子,举目四望,笑道:“这还用得着说吗?一切都增加了人的凄凉之感。

华小姐用一条旧的干毛巾,拂着白床单上的浮尘,又把叠着的淡青川绸被面的被子,也整理了一下。陆太太道:“我佩服你,你这样孤单的度着你的青春。你觉得这很安逸吗?

华小姐坐在床上,笑道:“相对的安逸。

陆太太是不大知道科学的人,原不知道什么是相对论。今天这一会子工夫,就听到她说了几次相对的,而这相对的一名词,还是唐老先生提起了苏伴云说的。看看这位华小姐,对于苏先生依然感到莫大的兴趣。大概她办合作社,不会真有那意思。恋爱失败了,就在事业上去找寄托,恋爱有点希望了,事业又不会放在心上。她心里想着,手里端了那杯凉开水,只是出神。华小姐笑道:“陆太太,你对我这种清淡的生活,有什么感触吗?

陆太太笑道:“是的,我想着你对于办合作社的事,恐怕不能十分积极的,因为那是件烦剧的事,更谈不到什么清高。其实钱财这种东西,很难和清高两个字混在一处。

华傲霜倒不否认她这个看法,两手垂在怀里,微微的叹了口气道:“我的确有些踌躇。我们许多同事,还在吃不饱穿不暖的情况下,继续守着岗位,没有走上第二条路,就是为了出了教育界大门,就慢慢的和清高疏远了。并不是教育以外,就无清高的事业,正如你所说,钱财这东西,和清高两个字混不到一处的。若是跳进第二个清高圈子里,当然还是没钱,又何必改行?你看到那位唐先生吗,头发半白了,吃着红苕稀饭,照样的兴致很好。他还有个八口之家的家累呢。他向来反对人改行,而且根本也不埋怨谁一声。我一见到了他,我就增加对了教育事业的信仰。

陆太太将这玻璃杯放在桌上,搭讪着看看那几枝野花。笑道:“他有别的什么提议?你也是信仰的吗?

华傲霜笑道:“相对的信仰。

说时,她还点了点头,表示着这话的肯定性。陆太太笑道:“那末,你对于他提到苏先生的话,你是不会疑惑着那全是撒谎的了?

她脸上虽还是带了那分笑容,可是她又轻轻的叹了口气道:“我一切不能瞒你。像他这种表示,也不过敷衍人情罢了。也许就是他为了到南温泉去,感到太对不住朋友,所以写信给唐先生的时候,顺便提上了我一笔,其实是没有什么意思的。

陆太太笑道:“华小姐,不是我说你不对,我只觉得人生在世,对于每一件事情都过分认真,那是自己吃亏的。吃亏的方面,第一还要算自己容易生气。

她对于这个说法,倒是认为对的,但是沉默着在想,还没有答复出什么话来。窗户外面有个人影子一闪,便问道:“那是杨小姐吗?

杨小姐伸过头来,向里面笑道:“华先生,来了客?

她道:“请进来坐坐罢。我们是在这里闲谈。

杨小姐含着笑真个走了进来。华小姐介绍一番,因道:“这位陆太太,见多识广,和她谈两个钟头的话,那比上两个月的课还好呢。

杨小姐知道华先生有洁癖的,不敢坐在她床上,在门角边一张小竹凳上坐了,斜望了她道:“二位在谈什么呢?

华傲霜微笑了一笑。杨小姐再回过了脸望着陆太太。她就笑了答道:“我们在谈相对论。

杨小姐愕然的望了主人道:“谈这样高深的问题,陆太太是研究物理学的?

华傲霜笑道:“陆太太开玩笑的,无非说说人情世故,要持一个相对的态度。

杨小姐道:“怪不得我听到说一句认真是吃亏的,那也的确不错。我就为了对人作事都太认真,反弄了一身的累赘。

华傲霜听她这话,就知道她是提到那位姐姐死了以后的姐夫,不免对她身上注意了一下。她穿了一件浅灰色呢布夹袍,周身滚了红边,罩着一件窄小的大红毛绳小背心,身腰紧束着,胸前又微突着两个乳峰,头发垂着脑后,烫了半圈云钩,看她的侧面,皮肤白白的,鼻子高高的,看不到她脸上那些麻子,觉得她那苗条的身材,也极是摩登的。这就联想到若不是她脸上有那些缺点,这种人才,还怕没有人跟着后面追求吗?因问道:“昨天你又整天不在家,还是到令亲那里去了?

杨小姐虽觉得话里有话,但对于自己追求姐夫的事,向来也不瞒人,这也无庸避讳这个生客了。于是脸色正了一正,叹口气道:“我看这一份职业,要在几个外甥身上牺牲了。昨天可不是又请了一天假?我就是对于姐姐托孤的一件事,太认真了。我姐夫进城去要耽误两三天,临行之前,寄了一封信给我,让我去看看孩子。你看,我真是心软,接了他那封信,我的心就飞走了。

华傲霜道:“令亲在城里有职务吗?

杨小姐听了这一问,把脸上的痘疤,每个都涨红了。摇摇头笑道:“有什么职务?他叫不自量。他有个远亲,是个唱老戏的女孩子,他妙想天开,对人家转念头。人家是钱上爬过来的人,会把你这么一个穷公务员看在眼里?可是他凭了这点亲戚关系,以为总可以拉拢,那就随他去碰钉子罢。

她听说是个唱老戏的女孩子,立刻神经冲动了一下,身子起了起,注视着杨小姐道:“是个红女伶吗?

杨小姐道:“若在下江,那也是个很平常的人才。不过到了重庆,物以稀为贵,可不就是个红女伶吗?

华小姐道:“那是王玉莲了。

杨小姐望了她有点透着奇怪,问道:“华先生怎么知道是她?

她脸上也有点红晕,笑道:“我是知道有这么一个红女伶。你说是红女伶,我猜就是她了。

杨小姐笑道:“你猜得相对的准确。但不是她,是她的配角,程小秋。这就教他癫虾蟆够不着了,还有那资格追求王玉莲吗?

华傲霜说过之后,心里也是好笑,提到唱戏的,我怎么就想起了姓王的?可是杨小姐把她倒看得更高高在上,因一撇嘴道:“又有什么了不起呢?可是你也把令亲太看小了呀。

杨小姐微微叹了口气道:“男人就是这样,凡是在他面前搭架子的女子,都认为是天神。无论那个程小秋不把这个穷公务员看在眼里,就算人家答应和他结婚,人家在戏台上唱戏,有人伺候,回家来,更有人伺候。她若到了我姐夫家里,没有人伺候也罢了,还要伺候三个孩子。人家肯干吗?她就对我说过,那三个孩子应该想个办法安顿,不应该拖累我这个作小姐而且又有职业的姨。

华傲霜听了这话,倒像很吃惊似的,望了她道:“你和那个唱戏的女孩子见过面的吗?

杨小姐道:“我们都是亲戚,自然相识。她对于我那个糊涂姐夫,倒是相对的认识。

陆太太坐在一边,望了她们微笑。华傲霜问道:“陆太太有什么批评?

她笑道:“我听着这相对的这个名词,还不大十分明白。比如说这相对的认识,和相当的认识,有什么分别呢?这种事情,似乎谈不上物理学。

华傲霜笑道:“相对和相当,那自然有分别。相当认识,那是说大概是准确的。相对的那就这个认识,或者对了,或者不对。相对论除了数理上的看法而外,还有哲学上的,伦理学上的,美术学上的,大概都以为是非属于各人主观的判断,这个是或非的事物,自然是存在的。但研究是或非,各人有各人不同的看法。

陆太太对于这个说法,还不十分明白,偏着头仔细想了想,笑道:“我有点明白了。比如说杨小姐令亲,这个人究竟是糊涂是聪明呢?在杨小姐看来是糊涂。可能程小秋看来,是聪明。

华傲霜听到这个说法,正待驳倒,但只身子起了一起,还不曾开口,陆太太又接着说了,她笑道:“若是反过来说,那程小秋看到令亲家里三个孩子是讨厌的累赘,面杨小姐看来,是可爱的小天使。

华傲霜连连的拍了两下掌道:“这个转笔,下得十分的好。

杨小姐那一片麻子上,又个个透露着红晕,垂了眼皮,微微一笑。在她这一笑中,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猛然看来,仍不失为妩媚。华傲霜也就对她注视了一下。杨小姐摇摇头,脸色正了一正,因道:“我的行为,那是很可能教人家误解的。其实和我比较熟一点的人也都知道,我是为了死去的姐姐,不得不常去看那几个孩子。这件事,也许程小秋都有些误会。哪天我也去见见她,把这话和她说明。

这句很平淡的话,却引起了华小姐很大的注意。突然将身子一挺道:“你有这个兴趣吗?我们哪一天同路去看她,好吗?

杨小姐笑道:“华先生,也是崇拜这种舞台人物的?其实和她说起来,你就会发觉她的教育程度要和我们谈话,还差得相当的远。

华傲霜笑道:“我的用意,无非要观察这唱老戏的女孩子,研究是一种什么思想,程度高低,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杨小姐这就连续的想着,那些女孩子究竟有什么思想,那和你姓华的又有什么关系呢?但她口里可答应着道:“好,我们哪天一路到戏园子里去找她,顺便还可以听她一次白戏。

华傲霜道:“那当然是可以看到王玉莲的了。

这句话说出,杨小姐与陆太太都恍然大悟,她是兜了个圈子,要去和王小姐谈谈的。可是这能和王小姐谈出什么道理来呢?当下两位客人,沉了面色,有点现出了思索的样子。华傲霜道:“我想她不应该太平凡吧?

杨小姐笑道:“这位王老板,我倒是见过的,不像其他的老戏子,她很有点知识。不过就我的眼光而论,我的智识不也是很有限吗?若让华先生这种人去和她谈话,那就会觉得她幼稚了。

华傲霜摇摇头道:“我又有什么了不得?

杨小姐笑道:“在我们看来,总是妇女界的先知先觉。

她鼻子耸着,哼了一声,连连的摇摇头道:“这话大可考虑,有人可就瞧不起我呢!

陆太太站起来摇了头笑道:“谈了一天,总归还是一句话。

她二人有点不解,都呆望了她。陆太太笑道:“这还是相对论呀。

她二人想了一想,也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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