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分钟之内,她回忆到一切。想起了第二次来到章公馆的时候,遇到极冷淡的招待,后来查问,就是这位老姨太的主使。由这点线索去检讨,就可以想到她这篇话,依然会是指着姓华的。为了不受这些无知妇女的藐视,也应该在钱上找点办法。虽是一位女教授找钱有她的困难之处,其实一个人抱定了找钱的决心,也不见得就找不到钱。她望了那棵杏花,还在呆呆的沉思,好像这棵杏花上面就有着找钱的办法。忽然身后有人笑道:“华先生有了什么好的诗兴?

看时,章瑞兰笑嘻嘻的站在身后,也不知道她是几时来的,华傲霜笑道:“你以为我还有这心情到处找诗料吗?而且我根本也不会作诗。

章瑞兰道:“我知道华先生是爱欣赏文艺的,我不信你对于诗没有兴趣。

华傲霜笑道:“论起诗,我倒是外国诗,中国诗,我都喜欢,只是我在无聊的时候捧着书本子念念而已。你是怎么知道我喜欢诗歌?

章瑞兰笑道:“那也是想当然耳罢了,因为华先生是喜欢交结文艺朋友的。

华傲霜笑道:“提起这一层,真是罢了,所有的文艺朋友,都让人对他们啼笑皆非。

章瑞兰笑道:“文艺家都是浪漫的,和华先生的性格不大相合。

她笑道:“那倒也无关紧要。和我性格不相合的,是那一分骄傲,那一分不负责任,那一分不守信约。

章瑞兰已很知道她与苏伴云那分友谊,觉得她这话,完全是指着苏伴云。因笑道:“文艺家也不一样,今天中午,我介绍一位诗翁和华先生谈谈。但名称是诗翁,其实并不是可厌的老头子。

她笑道:“你这孩子说话,就欠着考量。老头子上面,怎么加上可厌两个字。我们的祖父,我们的父亲,不都是老头子吗?

章瑞兰笑道:“这是我的话说得太混统了,我说的可厌,是专门指着一类人,倒不是说所有的老头子,都可厌。华先生还没有吃早点吧?我们去吃一点东西。

说着拉住她一只手就走。

到了前面餐厅,桌上已摆好了几碟荤素小菜。女仆们立刻向桌上端送着热汤面。陆太太也就在桌边恭候多时了。今天大概是小姐亲自招待的关系,便是这么一顿早点,也是小菜相当精致。除了肉松香肠之外,而且还有拌海蜇。这种东西,战前十分平凡,抗战多年后的重庆,这已是稀有珍品了。她被让着在上首上坐了。笑道:“这汤面根本就有作料在内,何必还预备许多菜?

章小姐道:“还有稀饭呢?华先生若吃稀饭的话,就应该要一点小菜下饭了。

华傲霜明知道他们家是以浪费为阔绰有面子的,也就安之若素了。把那碗汤面吃完,主人就问要不要再吃一点,又问要不要吃点稀饭?客人完全婉谢了。女仆们就送一只小朱漆茶盘来,里面是一只白瓷糖罐。几只玻璃杯子,两只白茶壶。章小姐道:“有咖啡,也有牛乳,老师还是……

她笑道:“喝点茶就行了。你是这样的客气,以后我进城就不到你这来打搅了。

女仆听了这话,就浓浓的给她斟了一杯咖啡。章小姐竟是亲自起身代她加上了几块糖。华傲霜在主人这样殷勤招待之下,把老姨太那样窗下骂人的狠毒话,也都忘了。早点以后,章小姐怕她枯坐不耐,还陪着她走上一条街,逛了两家拍卖行,也就买了一件旧衣服和一只小皮包送她。回公馆之后,又泡着好茶,在那书房里用了果碟子款待。这样,让她不能不有点疑心了。彼此师生之间,感情虽还不恶,其实不能比一班相熟的女生超越到哪里去。就算比旁的人感情好些,但今天这分招待,觉得出乎意外。虽可以说主人是知道了老姨太出语伤人,有意陪小心,然而看章小姐和陆太太的态度,好像极力让别人心里过不去,不忍言走。那末,她为什么要留着吃午饭,介绍哪一个来宾商谈呢?这人也曾由陆太太口里介绍过两次,是一位合作事业的专家,自己对于上次那位专家金满斗先生,就十分头痛。而早晨章小姐又说要介绍一位诗翁谈谈,倒不知道她们究竟要介绍一个什么人,有什么企图?照着陆太太办合作社心切的形迹看来,恐怕还是个谈生意经的角色。唯其她知道我华小姐是不喜欢这类市侩人物的,所以极力的安慰着客人,免得走了。这样,也许暗示着合作社马上有办成功的可能。果然办成了,究竟也是自己的第二条路。

在她这般的猜想下,又忍耐着了一小时。门房送进一张名片来,章瑞兰接着名片看了看,脸上现出一种不可抑压的笑容,便向门房道:“请到客厅里坐,我马上就来。

陆太太也是坐在一处的,便问道:“他来了?

章小姐点点头。华傲霜料着所谓他来了的他,就是她们所要介绍的那个人了,也就装着麻糊,并不作声。章瑞兰道:“华先生,我们一路到前面客厅里去坐坐罢。这位夏先生就是我要向华先生介绍的,是一个老成人物。

华傲霜觉得她最后这句声明,那是多余的。不过她已是这样说了,可以原谅,她是介绍心切,怕自己不屑于会晤。其实,自己根本不会考虑到有什么人当见不当见,便点点头和章小姐一路到客厅里来。

一进门时,就看到一个穿青呢中山装的人,早是迎面站起。他虽然有些白头发,可是梳着分发的头,清清楚楚的,一根不乱。尖长的脸子,略微看到额头上有些皱纹。可是胡子和毫毛,都剃得精光,面孔红红的,看去约莫有四五十岁年纪。不过在他衣服上找不到一丝皱纹,皮鞋擦得乌亮。上下观察,并无那种令人讨厌的衰老气象。这决不是上次所见金满斗那种人,却用不着章小姐那样解释的。章小姐先点着头,叫了声夏先生,然后介绍道:“华先生,这是夏山青先生,也是我们的老师。

那华傲霜听说,便伸出手来和他握了一握。他接着她的手,同时就弯腰一鞠躬,随着又递过一张名片来。那名片上除了夏山青,倒并没有其他的官衔,这又是华先生所欢喜的,便向夏先生点了一个头。心里正疑惑着,章小姐只作片面的介绍,那夏先生依然站着未曾坐下,作出很谦恭的样子。因道:“华先生,我是久仰的了。不但是教育界有名人物,而且也是妇女界的权威。今天会到,很是荣幸。

章小姐又说了声请坐,他方才坐下。章瑞兰道:“夏先生一直是脚踏实地的筹办事业,自抗战入川以来,夏先生办工厂,办农场不算,又参加了各种文化事业。你不要看他忙,他对于文学有浓厚的兴趣。办完了事,读书作诗,就是夏先生唯一的娱乐。

夏山青笑道:“章小姐只管把好听的话给我介绍,不要渲染得太过分了吧!

章小姐笑道:“我的话并没有过火呀,难道夏先生不是农场的经理,不是工厂的协理,你没有出一本诗集?

夏山青笑道:“那本小册子,还值得一提?我是闹着好玩的。

说到这里,陆太太走到客厅门口,却又回转身去了。华傲霜是坐在对面沙发上的,便笑道:“夏先生从事生产事业的人,还有这种雅兴?

夏山青笑道:“雅字不敢说,这个时代,也不许我们弄风雅事情。不过农场里跑出,工厂里跑进,终日忙得像个唯利是图的市侩,只看表格上数目字是否增加,那也很少趣味。因之在不妨碍工作之下,偶然也看看书。为了看书,也诚是见猎心喜,不觉技痒吧?也就动笔写些东西。华先生须听明白是东西,不是文艺。

说着打了个哈哈。

华傲霜对于他这番说话,已觉得相当的满意。而陆太太手上拿了一本线装书却很快的又到了客厅里。她和华先生打了个招呼之后,便举着手上那本书道:“这就是夏先生的大作。

说着便把书交给了华傲霜。她看时,是一本黄色虎皮纸的书面,另外用白纸圈边作了书笺,写着《夏山青诗集》五个字。字是柳体楷书,下面除署着忧天氏自题,还有两方阴阳文的篆字图章。华傲霜笑道:“这个书笺是夏先生自己写的了?不用看内容,只看这笔俊秀的书法,就知道这诗集不同等闲。

章瑞兰插嘴笑道:“不但这书笺是夏先生自题的,而且上面那两方图章,也是夏先生自己刻的。

华傲霜哦了一声道:“也是夏先生自己刻的,那真是多才多艺了。

说着,将书页展开翻了一翻,见里面全是连史纸仿宋字精印的诗句,空行还有精细的红丝栏格着。念了两首七绝,觉得虽没有惊人之笔,但也很少风花雪月的滥调,诗题多半是感怀一类,对时局略是有点牢骚。大概他自署忧天氏,就是这个原故吧?章瑞兰曾说他是一位诗翁,这或者高抬了一点,不过一个企业家还能弄这手,这个人也就不俗。这样在心里估量着,夏先生就含着笑陪话道:“见笑得很,请华先生指正。

他坐在对面椅子上,怕谦恭得不够,还微升起了身子点上两点头。华小姐笑道:“我斗胆的批评两句罢,不但是写作俱佳,而且是难能可贵。

陆太太听到这样的批评,先向着章小姐作了个会心的微笑,犹之对她的诗句作了好的批评一样。夏山青又点了两点头道:“华先生是有名的教育家,我是有心求教的,倒希望华先生不必太客气。

华傲霜道:“我倒不是客气,你想以夏先生日夜从事企业的人,还有这分雅情逸致,这就难能可贵。

章小姐听了华老师的言语,再看看她的态度,觉得完全出于好感。若再在一边多说好话介绍,不但是多余的,而且也嫌露痕迹。便道:“夏先生,我们还有别的事请教,可以在这里多宽坐一会吗?

他点着头道:“我没有什么事,章小姐有什么赐教?

她笑道:“对我们青年人,夏先生不必这样客气罢。我预备了几样小菜,请夏先生吃了便饭去。

夏先生笑道:“若是这样赐教,我欢迎之至,

陆太太斜坐在一边,因道:“事情是有点小事情,那不关于瑞兰,是属于我私人的。自从外子去世以后,自己的生活,和孩子们的教育费,就不能说没有问题。我总不算老,我还应当为生活而奋斗。不过现在拿薪水过日子,谁也不能。我还是想干我本行,举办一个合作社。这样,自己可以得些平价的东西,维持了自己,而且也可以说是替社会上服务了。我们并没有那个资格,敢说对社会怎样的尽力,不过借着为社会服务减少一点自己的罪过罢了。

夏山青笑道:“那是好事,那是好事,我极端的赞成。若有用着我帮忙的地方,我是毫无考虑的,愿出点力量。

陆太太就指着华傲霜道:“本来我邀合了华先生,打算在她的学校附近办一所合作社的。只因手续上的种种困难,还没有成为事实。

夏山青不等她说完,便笑道:“那不成问题,办合作社所须经过的手续,我完全有点经验,而且我也能在人事上取得联系。陆太太华先生把这事交给我好了。

华傲霜还拿着一本书在手上翻弄,听到人家叫了华先生,不能不抬头向人家看一下,笑道:“这说起来好像是个笑话,我们教书的人,随了这功利主义的社会,也是在钱上打主意。

夏山青笑道:“所谓功利主义,有几种看法。若是为国家民族,若是为整个人类的福利,那是无可非议的。就是以个人而言,若不伤害人的立场,也就取之无愧。血汗换来的钱,又不是暴利,我觉得是无妨。否则我夏某终年唯利是图,那就向华先生愧对了。

这样一说,倒教华傲霜立刻找不到转圜的说法,便又搭讪着手翻了几页书。因笑道:“那又不能和夏先生打比了,夏先生是为了国家谋建设的。

章瑞兰一听她的口吻,对于这位夏先生,既没有坏的批评,而且还相当的推崇,料着是可以谈下去的。于是也就从旁插言,有意无意之间的介绍一些夏先生的事业与学问。偶然之间,也由中国谈到了外国。章小姐道:“夏先生在美国住了多久?

他笑道:“在美国住的时间很短,一切都是走马看花。我倒是在拉丁美洲,跑了几个小国,可惜我不懂西班牙语,对此没有更深的认识。不过我在欧洲,倒是大小国家都跑着看了一看。

华傲霜道:“夏先生在哪一国住得最多呢?

他笑道:“在德国念书的,倒是住了三年。自后英国和法国都住了些时候。可是在人家那里可没有学习到什么。

于是在这谈话里,华先生知道了夏先生是个德国留学生而且是遍游国外的了。因笑道:“夏先生是学农业的吗?

他笑道:“是学电气工业的。不过我对农业很感到兴趣,我觉得学农业接近大自然,比较的有生趣。学工业的人,总是与机械为伍。若是从事农业,可以将那些自然界的美丽和生趣来调剂这机械生活。

华傲霜笑道:“这就无怪夏先生爱好文学,那就为着是调剂生活了。这样,像我们学文艺史地的,又该学点机械学问了。

夏山青笑道:“不过像我这样的治学方法,那是不可为训的,结果会是身通百艺,一无专长。俗语浑身带刀,是个修脚的。

于是全座都笑了。

不多一会,佣人来请到餐厅里吃饭,宾主们进餐时,依然继续的谈话。陆太太就问夏先生公馆里也雇有厨子吗?夏山青在吃饭的时候,好像对这几句问话有很深的感触,立刻停住了筷子,叹口气道:“这是最伤脑筋的事情,自从内人去世以后,这两年来,家庭里成个无政府状态。去年还有一位孩子们老姑母在家里住了个时期,今年她走了,我就把家事交给了一个女佣人。其余两三个佣工,不听她的指挥,家里是常常的换人。因此稍微有点手艺的厨子,在我家里就住不下去。

陆太太道:“是的,家里少个主持的人,一点都不容易上轨道的。

谈到人家的家事,华小姐是个无家的人,也就不插话下去。于是陆太太同章小姐就继续的和夏先生谈家常。在这些谈话里,证明了夏先生的原配的确是去世了。留下两个女孩,一个男孩。男孩已进高中三。两个女孩,一个在初中,一个在小学。因为两个中学生都在学校里寄宿,夏先生回家也就很寂寞。这短短的时间里,华小姐所知道的夏山青,也就不算少了。

饭后,又在客厅里继续谈了一阵话。不过话题转了个方向,陆太太又谈到了合作社一件事,关于现在和将来,都请夏先生帮忙。夏先生道:“关于妇女职业,我向来是愿竭尽微末的。若有什么事,赐我一个电话,或者写一封信给我,我立刻就来。

陆太太笑道:“那太客气,若有什么事,我同华先生愿到……还是到工厂里去会夏先生呢?还是到公馆里去会夏先生呢?

他道:“还是舍下好。

他说着这话,已站起身来。章小姐道:“大概是事忙得很,我也不敢多留。下次有工夫,欢迎夏先生再来吃顿便饭,再畅谈一次。今天可惜没有听到夏先生对于文艺的批评。

夏山青手抱了一抱点头笑道:“下次我应当听华先生的高论的,华先生下次什么时候进城呢?

华傲霜笑道:“我是每星期都要进城一次的。不过夏先生不肯赐教,反要说听我的高论,那我就不敢参加这个座谈会了。

陆太太笑道:“不管两位先生哪位发高论,我都欢迎。我不懂文艺,我还落一顿吃呢。

说着大家笑嘻嘻地分散。

华傲霜未曾送客,依然回到上书房。陆太太和章小姐进来,向着她笑道:“不想谈了这样久的话,耽误华先生赶车了。

华傲霜道:“还来得及,不要紧。这位老先生却也健谈得很。

陆太太道:“老也不能算老,他才五十岁吧?

华傲霜道:“那在欧美确是不算老,但我们中国应当称老先生了。

她说着话,已把收拾的旅行袋提了出来,预备要走。章瑞兰笑道:“华老师,这个漂亮人物,拿着这样的蓝布旅行袋,不大相称。下次来,我送老师一只手提包,印度货,包你合用。

华傲霜笑道:“我打搅惯了吗?下次还来呢。

章小姐道:“老师忘了吗?还有个约会呢。老师对这位夏先生的印象怎么样?

她笑道:“实不相瞒,始而我疑心你引个谈合作市侩人物和我相会。见到之后,倒出于意料,这倒是个有学问有修养的人。

章小姐向陆太太笑道:“那是印象很好了。

陆太太立刻庄重了颜色道:“华先生是教育家,当然对于念书出身的人,都有个好印象。华先生下次进城,你干脆就到这里来罢。无论瑞兰是否上学去了,我代表招待。我得借重你和夏先生,把合作社的事办好。

华傲霜以为这是实话,未加考量,就慨然的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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