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上午邮差送来一封信,我看完不觉失惊,——我的朋友阮仁逃走了。我且把他的信发表出来。

蕴是附记。

蕴是!我要永远离开你及其他的一切朋友。就是我平素最思慕的家庭,也打算不给他们再见一面。若干年之后,我的父和母已经睡在山谷当中,我的悲伤而憔悴的妻却还活在,而我依然是流离转徙,没有饿死冻死,也许重回故乡,到父母墓前痛哭一番,再同我的妻商量一个最自然最合理的活在这世间的方法。然而这是后话,谁能保证我明天不倒在荒野地上给蛇蚁吃一顿大饱?现在所能够决定的,依着自己的兴趣,除开故乡同北京,想到什么地方就到什么地方罢了。我随身携带的,有个小小的提包,内盛一件夹袄,五件单衣,前些时由家里寄来的六十块洋钱,偿还京寓积欠外,也都放在里面。这钱是预备火车上用的:我很厌恶北方的气候,打算朝南边走;很害怕查票员的凶面孔,首先要购就车票。

你知我最深,爱我最切,我即不以我的去志劝你,却不能不以我的去意告你。

我虽然不是资本家的儿子,只要安分守己住在家里,吃饭穿衣是用不着愁的。我的父母对于我也没有几大的责望,我的身体强壮,便是他们的幸福。然而家庭终不能系住我,苦央着父亲的允许,跑到北京——北京有大学,大学才是适合于我的地方。我生在世间刚满一年的时候,我的父亲很热闹的替我做寿:一张圆桌子放在堂屋当中,满排着世界上各种各色的物件,有糖饼,有布老虎,有写字的笔,还有小鸭似的坚白玩意儿大人称作银子;我在母亲的怀抱里,伸着小手,摸了这又摸那。我大约四五岁的时候,看见门口树上的鸦鹊,便也想做个鸦鹊,要飞就飞,能够飞几高就飞几高;除掉生下了鹊儿,便是自己肚子饿了,也要替他们觅捕食物,没有谁能够迫着我做别人吩咐的工作;除掉飞来飞去,飞的疲倦了,或是高兴起来了,要站在树枝上歌唱,没有谁能够迫着我叠下翅膀等候别人。我将是大学里的一员的时候,我的十年来忘掉了的稚梦,统行回复起来了。我的十年来被恶浊空气裹得几乎要闷死的心,重行跳跃起来了。我记得由家动身那一天,向着我的母亲道:“再不用罣着儿瘦弱,来年归家,母亲要疑心是墙上挂的安琪儿哩!”唉!梦!梦!同一切的梦一样,张开眼睛什么也没有了。在那里仍然只有痴呆的笑,仍然只有令人看着发抖的脸。我所喜欢的渴望的,一点也不给我,给我的仍然只是些没有人味的怪物。起初我会着每一个朋友,以为他也同我一样受苦,告诉他我是怎样的难过,——他们完全不懂得我的意思,用了漠不相关的神气,作了漠不相关的回答,甚至于站在旁边冷笑我癫狂。你总算能安慰我了。但是你前天的一番话,使我通晚没有睡着,我想来想去,总想不通。我说,“这里为什么也让法律先生鬼混?”你说,“这也是团体;凡属团体都该有法律。”世界上永没有离开法律的团体吗?倘若有,起首的该是谁呢?你说,“天才总该屈就,因为天才毕竟是少数。”为什么因为少数便该屈就呢?不怜惜成天喊叫的叫化子,说是操心酒醉饭饱的相公的原故,你们谁不相信他是欺骗呢?你们谁不踏死成千整万的臭虫,怕咬伤了你们的肌肤呢?你将责备,“你的话未免太残酷了。”这我却没有闲暇分辨,我的话都是从我的心里滚出来的,心里这样想,叫口里不这样说,在我是万万做不到;我自己没有觉到残酷以前,任你怎样说,我总没有法子改变,然而我可以回覆你,残酷也只是我自己受着,对于别人是没有关系的。法律先生不仍就板起面孔站在那儿吗?你们多数不仍就跳出跳进摇得胜旗吗?我呢,火烧在我的心里罢了。我想,倘若有人,就是一个也好,同我一样心里被火烧着,我将拥抱着他,也不讲话,也不流泪,只把我俩的心紧紧贴着,——我们彼此都是热的,感不着烫。这便是我逃走的萌芽了。最后的决定,却在昨天。昨天上午,我下课回来,在那转湾地方茶馆门口站着一个乞丐,头发蓬得像一球猪毛,穿的是一件破烂的蓝单褂,两条腿赤光光的现露出来。他站了一会没有人招呼,门角悬挂的雀笼里一只画眉鸟却唧唧的闹了起来;他把头摇了几摇,随即笑着大踏步走了,嘴里还不住的唱着歌调。我不大听得懂他的声音,好像是说,“我到茶馆,你到饭馆;我翘尾巴,你翘下巴。”我看得出神,满肚子的闷气被幽幽一阵风吹跑了。“没有饭吃,算得什么?我那天不是三餐大饱,可是几时唱得他那一曲歌词呢?”我这样想着,好像有了解决的方法了,——到了晚上,才算真真决定。回寓后,心里着实徘徊,刚灭了这个念头,忽然又起了那个。吃过晚饭,打算一个人到什刹海散步,杨柳树底下也许可以润泽我枯焦的心,树枝上也许有一个雀子告诉我个主意。走到景山旁边,在我前面有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孩,他的青布短夹袄,一边盖着右臂,那一边从左腋缴到前腰,我顿时又像久热后下了一阵大雨,不知不觉轻爽好些。他忽然被院墙里几乎要倒坍的亭子上面站着的几只黑老鸹哇哇的叫住了,抬头望着他们。我赶上他时,丰满的两颊,还吊着几滴泪珠,但没有作声,瞧一瞧我,又嗡嗡的干哭起来了。路旁走着一个中年妇人,穿的衣服很不整齐,她把孩子扯住,孩子很惊异的望着她,越发哭起来了:她带着“这可为难”的神气,讲了几句我不懂的话,孩子并不理会,仍然走他的路,她又跟在后面望着他走。我站住了,不再到什刹海去!我的勇气增加了十倍,我的解决方法因之也就确定了!我记得我小的时候,我的村庄东头露天睡着一个乞丐,他又聋又哑,年纪倒很青,我的祖母把他招进家来,叫他就在我家放牛,现在我的祖母死了,他还在我的姑妈家里当长工。我相信我的解决方法最妥当,最安全,至少也能够使我的心里舒服。我相信,我饿了,一定可以想出法子有饭吃;我冻了,一定可以想出法子有衣穿,——倒底采用那一种方法,却要到饿了冻了的时候再定。我将上我从来没有上过的高山,临我从来没有临过的流水。我将遇见种种形状的小孩,他们能够给我许多欢喜;我将遇见种种形状的妇女,尤其是乡村的妇女,我平素暴燥的时候见了她们便平释,骄傲的时候见了她们便和易。我将遇见种种悲哀的情境,这时我就哭;我将遇见种种幸福的情境,这时我就笑。夏天来了,我将睡在路旁大树荫下,让凉风吹过,我在乡里看见挑柴的农夫这样做的时候,我总是羡慕。冬天来了,我将跑到太阳底下跳来跳去,我小的时候常是这样温暖我冰冻的小手,万一这都失败了,我死了,我也决不后悔,因为这死是由我自己的意志寻得的,在我有同样的价值。我为什么还同你们一样,莫明其妙的听课堂的钟声一次一次的响下去呢?但你不要误会,我并不迁怒那敲钟的老头子,我很羡慕他,因为敲钟就是他的生活,在他是很自然很合理的生活。我可怜的是你们,你们这些用了自己的耳朵听那与自己不相干的话,自己的眼睛看那与自己不相干的事,钟一次一次响着,生活的簿子上便一次一次的替你们刻着“死”的痕迹的大多数呵!我不再往下说了。但有一桩使我难过,记起我向我的母亲讲过“来年归家,母亲要疑心是墙上挂的安琪儿”的话了。我且把我的两封家信钞在后面,因为你平素实爱我的一笔一画。

我的妻!我过不惯这里的生活,比过不惯乡里的生活更利害。你将欢喜:“既是这样,何不早日归来?”不,我决不归来。我害怕你们,你们天天愁我瘦弱。我没有得着最自然最合理的活在这世间的方法,怎肥胖得起来?住在家里,叫我到什么地方去找最自然最合理的活在这世间的方法?山上去斫柴吗?田里去拉犁吗?倘若只有我们两人,事情自然容易。疲倦了,亲一亲吻,立刻可以恢复转来;生病了,互相呻吟一声,什么苦痛也可以忘掉; 子的米完了,箱子的衣服烂了,便是我的气力,羼杂了你的笑声,也不怕做不出来。正如平素所说,甜的固然真是甜,苦的又何尝不是甜。但是这样两亲俱在,怎么办呢?他们允许我俩单独去吗?我们撇开他俩单独去吗?我怕听他们的呻吟,我怕见他们的疲倦了的眼睛!所以我只有一个方法——自己逃走。你问我逃到什么地方吗?这我可不能告诉你,就是我自己现在也不知道。去年我归家时,你不是时常埋怨,“住在一块又相闹,不住在一块又相念”吗?我愿你体会你的名言,我也体会你的名言,而且转送你两句:“笑也罢,哭也罢,只要你我心未死。”你不要悲伤,我的爹娘靠你侍候。

我的爹娘!儿不能再见爹娘了。儿要到各地方去走一遭,只不到爹娘所在的地方。住京以来没有一天快乐。起初还打算就是这样混下去,仔细一想,觉得这太不稳妥:越住越骄傲,越骄傲越憔悴;越读书越与世人不相容,越与世人不相容越没有饭吃;将来家里的产业因了儿的学费卖完了,岂不眼看着爹娘受饿?所以儿只有采用这个方法——儿个人逃走。爹娘将埋怨,回来岂不是好?儿的回答是,不敢回去。儿不是怕爹娘打骂,儿料想爹娘决不打骂,但儿不敢回去。儿不是曾经害过大病,几乎保不了性命吗?望爹娘当儿那次大病死了,不必悲伤。儿也知道这是不中用的劝解,但儿想不出别的话来。

蕴是!我已经走了。

阮仁,一九二三,五,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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