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我开始做了芸芊的教师。

过去,我曾经对于教育心理、教育学、儿童心理学一类的学科也用过一点功,我也曾在中学教过几年书,但是芸芊的确给了我一个奇怪的难题。

在开始时候,我几乎一点也没有办法。一切的科目,无论国语,算术,自然,历史,地理……我以为讲得非常仔细了,但是她听了一点不懂,她的神情完全没有啼听鸟语时一点灵光,总是痴呆着望着我。

有时候我几乎怀疑她没有在听我,我叫她自己讲,一字一句,讲不出的地方我再为她解释,但是她即使学会照我所解释的告诉我,她仍是无法理解所解释的意义。好些时候,我几乎要发脾气,但是我马上克制自己,我极力鼓励她的自信力,还坚持我对她的信心──她决不是一个白痴,她一定有她特殊的所在,而是我所尚未探得的。但是我始终未能探得她特殊的所在。

五天以后,我在上午两个钟点以外,又在下午加一个钟点,每样教材,她不弄清楚,我不往下教,非常缓慢的一点一滴向她灌输,用许多故事比喻请她了解。这样就过了十天,教书的事情可以说过得非常苦恼。但是在生活上,我们有比较自然的交接了。

早晨,她总是到篱外去听鸟语。我不去惊动她,但等飞鸟外飞,我就上去招呼她,或者叫她进来,问问她一些昨天所讲的功课,有时候也谈些别的,如附近的山,传说的故事。接着她回家去,十点钟时候她总是很准时到来,下午傍晚时候又来。她的态度当然比以前自然,但一上课,她常痴呆地不知所措,这始终是我难解的问题。我要怎么样才能使她把读书与生活打成一片,使她在功课中感到同别的生活一样可以自然呢。

有一天早晨,我们听了鸟语以后,我从篱笆门出去,我拉她陪我去散散步。

那是一个阴天,天空里有层层的灰云,远山如画,隐隐约约,好像离我们是很远的。田陇间刚刚种上禾苗,满眼青翠,在风中波动着像是一片清柔的绿水,路上都是露水,我们的鞋袜都有点湿了。忽然有一只喜鹊在松树上叫了,芸芊马上停步望牠,脸上浮起了她读书时候从未有的灵光。我开始说笑话似的说:

“芸芊,我教你书已经十多天,你还没有教过我鸟语。”

“鸟语?”她笑了,忽然说:“是的,牠们也像说话一样,但不是说话。”

“不是说话?但是你懂得牠们叫的是什么?”

“我懂得,但是我说不出。”

“那么刚才喜鹊叫的是什么意思?”我说。

“牠是……牠是……”她忽然奇怪地说:“牠说的不是我们的意思。”

“但总是有意思的,牠也是生物,生物有一个生命,生命有生活,生活要吃,要住,要寻伴侣。”

“也许,也许……”她蹙着微颦,似乎想解释又无法解释地说:“但是牠们,牠们同我们不一样,不像我们这样的……我怎么说?……总之,没有我们这样的复杂,不是我们说话的意义……”

她蹙着微颦,掀着鼻叶,很用力地想表达她的意思,我看她很焦急的样子,不敢再问她了。我想如果鸟语同外国言语一样,那么懂的人总可以翻译,难道不是言语,是一种符号,像惊叹符号一类的符号。我想,也一定因为芸芊无法翻译鸟语给我们听,所以全村的人没有一个相信懂得鸟语,但是我对于芸芊对于鸟鸣的感应则实在无法否认。我说:

“你怎么学会了鸟语的?”

“我也不知道,”她说:“我认识鸟以后,就知道了。”

歇了一回,我又问她:

“你知道那些鸟都快乐吗?”

“有的快乐,有的不。有时快乐,有时不。”

“不快乐的,你也劝慰牠们吗?”

“我自然安慰牠。”

“那么你怎么同牠们说呢?”

“我说不出来,我只是,只是……”

以后我也没有什么可以问她,只觉得她不是一个人间的凡人,而她独特的地方竟无法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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