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宾阳因为常常同我下棋的缘故,我们有较多谈话的机会。他曾经读过一年大学,因为父亲死了,他没有读下去,回到村下管管他父亲遗传给他的两个铺子,养蜜蜂,种果子,大概也是秉性淡泊,从此就没有再出门去。他很聪敏,很明理,乡下许多事情,人家都同他商量,但别人都说,他很怕他太太。宾阳的太太,我见过很多次,是长得很端秀的一个女人,话很多,同谁都表示亲热,但一看就不是出于真情。我一直没有对她注意,但自从我知道她是芸芊的嫂嫂以后,我看见她也就同她多说几句话。我觉得她是表面大方,心地狭窄,一个庸俗而精干的人。我不但想到芸芊在她的家里不会快乐,而且觉得宾阳也不见得是幸福的。

宾阳虽然同我谈过许多社会人生一类的大问题,但从来没有谈过家庭太太一类的小事,也从来没有对我提到他的妹妹。

那天,我们下了两盘棋,开始同他谈到他妹妹。我说:

“你不是同我外祖母说你妹妹要跟我读点书么?”

“我正想同婆婆说,这事情怕于你太吃力,还是……”

“啊,这有什么吃力?”我说:“我外祖母老年人这么想;实则我又不是什么病,一个人每天没有事也怪闷的。”

“但是她,啊,不瞒你说,实在太笨一点。”

“我不相信像你这样的人的妹妹会是笨的。”我说。

“我也奇怪,我父母都不是低能,怎么她会这样,”他感慨似的说:“在小学里就一直留级,先生都说她没有办法。”

“她是不是很用功?”我说。

“她很用功,但不知怎么,……”

“你不要这样想她,”我说:“每个人聪敏不同,也许她始终不知道用功的方法。我想她也许……总之,让我教教她看,我倒想知道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看见过她一二次,我看她决不是一个像别人说她那样的笨人。”

“我有时候也这么想,可是她始终像是什么都学不上似的,就是家庭的事情,她也一点不能当手。”

“我想,她现在的环境已经摧毁了她所有的自信心,一个人失去自信心就什么都完了。”我说:“我自己也有这种经验。”

“这也许。”他忽然又转了口气说:“你知道我妈妈在的时候最宠爱她,所以我很想让她多读一点书,到城市去见识见识。但是她怎么也不愿意离开这里。”

“她不愿意一个人到城市去读书?”

“实在她在小学里读书已经读怕了,我看她没有法子跟别的孩子一同读书的。”

“这很奇怪。”我说:“那么你太太怎么样想呢?”

“她还不是普通的女人,芸芊在家里不能帮她一点忙,耽在家里,岁数大了,那么自然希望芸芊早点找一个人家;但是嫁出去,叫她去受罪,我也不安心。她的样子虽早成熟了,但性情脾气,还完全是一个小孩子。”

“那么还是让她到我这里读点书,”我说:“慢慢我劝她到城里进学校去。在乡下,大家都叫她白痴,你太太又没有法子帮助她,那么你不是要害她一辈子了么?”

“不过这太麻烦你了。”

“这有什么关系,”我说:“我虽然只见过她几次,但是你知道我很喜欢她。”

“她虽然笨,但是一个非常善良纯洁的孩子。”宾阳忽然说:“我的事情她都肯做,非常想做,但因为做得又慢又笨,所以我内人总不要她做。我有小毛病,她总是坐在我床边不离开我一步,但是我内人可顶讨厌她这样,说假情假意的什么什么,总之,你知道许多女人都是这样……”

我很奇怪像宾阳这样年龄的人会这样疲惫与懦弱,但是我已经看出了我当初的猜想是对的,他并不幸福,芸芊更是苦恼;他爱他的妹妹,但无法处置这妹妹,他虽然说让芸芊升学,而芸芊不愿意去,那谁知道不是他太太从中作梗?她太太当然只想把芸芊早点嫁出去就算了,读书还要学费用费,而且也许将来还要分他们的财产。我当时没有同他再谈下去,只是约定了明天开始教芸芊,十点钟叫她来。

大概就因为谈起这些噜苏的事情,宾阳一时心里似很不愉快,所以我同他又下了一盘棋。

他走的时候,我问到芸芊用的书本。他告诉我他家有许多旧的教科书,明天可以由芸芊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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