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巍太行山,起伏连绵,耸立云霄。

群山中,云雾笼罩着壑谷、峰峦,远远望去,宛如万马奔腾的海水,上下缭绕,左右翻腾,显现出各种奇妙的景色。

太阳升高了,云雾渐渐消散。山峰又把它重峦叠嶂、峥嵘雄伟的本来面目展现在人们眼前,给人一种气象万千、胸襟开阔的愉快感觉。

曹鸿远带领着一小群穿着各式服装的男女青年,走在这些山间的崎岖小路上。他们的身影不时出没在奇妙的云海中,也不时挺立在高高的山巅上。

他们艰难地走过了一座高山又一座高山。

山傲然挺立在蓝天下,人奋力绕行在山径中……

曹鸿远带领的人,在北平城里就分成了几个小组——每组两三个人,分头奔向门头沟山区。在那里集合后,就开始跋山涉水奔向太行山区。因为那支曾活动在北平周围的游击队,已经向太行山区转移了。曹鸿远他们只好径直去太行山区,寻找由红军改编的八路军。

他们这一行,除了柳明、苗虹、高雍雅等十几个青年学生外,还有王福来父子、医学院的闻雪涛和几个工人。

开始过一种新的生活,人们的兴致都很高。十几个青年学生尤其活跃。在杳无人烟的深山密林中,曹鸿远常叫苗虹领着人们唱起歌来:工农兵学商,一齐来救亡,拿起我们的武器——刀枪!

走出工厂田庄课堂,到前线去啊,走向民族解放的战场……

他们放声歌唱,唱了一支又一支。

歌声缭绕在飞奔的白云中,歌声回荡在灿烂的阳光下。歌声使他们振奋,使他们勇敢,也使他们忘掉疲劳。

他们爬山过河,朝着群众指引的道路走去。这些知识分子多数都从来没有到过山区的农村,看见什么都觉得新奇。

在高高的崖畔,红红的山丹花娇艳、挺拔地摇曳在萧劲的秋风中。苗虹远远一见,禁不住欣喜地喊叫起来:“看哪,多美的花儿呀!……我去摘下来!”她不顾疲劳,向乱草丛生的崖畔跑过去。

大姐姐般的闻雪涛赶上去,一把拉回她,像哄小孩似的:“苗虹,那地方只有猴子才能爬得上去。要是失足摔坏了,咱们还怎么去找八路军、打日本呢?”苗虹瞪着圆眼,看看闻雪涛,小嘴噘起老高。

高雍雅对山区特有的核桃树、柿子树、栗子树发生了兴趣,他看见一棵棵树上结满了翠绿的圆球球、桔黄色的圆砣砣或毛茸茸的刺猬样的果实,不禁惊讶地左顾右盼。想用手去摘,被曹鸿远制止住了:“小高,咱们不能摘群众的东西。”有一次,看见农民靠窗的土炕。他眯起近视眼镜后面的两只眼珠子凝视了一会儿,发出奇怪的询问:“这个大块头是什么?”人群爆发出一阵大笑,算是对他询问的回答。

傍晚走过一个山村旁,引起了一场小小的风波。

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高雍雅,看见山村外的碾子旁,一个穿着红布褂子、梳着一条大辫子的姑娘,正迈着轻捷的小步推碾子。霎时,他诗兴大发。尽管这支小小的队伍已过了山村,向岭后的山道攀登过去,他却坐在碾子旁的一块石头上,掏出钢笔、小本子写起诗来。推碾子的姑娘看着这个陌生人忽然坐下,对着她写起什么来,一赌气收拾起要碾的粮食走开了。可是高雍雅仍痴痴地对着碾子——仿佛那个红衣姑娘还在推碾,并在小本子上兴致勃勃地写下几句诗来:好像一只红蝴蝶,她翩翩地飞舞在云霞上。

这滚动的巨石呀,像磁石吸住了她娇嫩的翅膀。

高雍雅还在凝神搜寻着诗句,冷不防有人在他背后推了一下,一个声音冷冷地吹到他耳边:“喂,走哇!你这是干什么呀?”高雍雅一回头,原来是王永泰站在他身边。队伍走了一段路,不见了高雍雅,鸿远叫王永泰回来找他。

高雍雅被打断了诗兴,不高兴地皱起眉头:“不要干涉别人的自由——我在写诗!”王永泰看见高雍雅那股酸溜溜的味儿,火暴脾气上来了。但他还是抑制住自己,催高雍雅说:“什么诗不诗的——天晚了,快走吧!大伙都在等你一个人哪!”高雍雅无可奈何地站起身来,跟在王永泰身后向山道走去。一边走一边咕哝:“只知道打断别人的烟士披里纯(注:音译,英语中灵感之意,)——什么也不懂!不懂!”王永泰的火压不住了,猛一回头盯住高雍雅:“什么不懂!不懂!你说说什么不懂吧?”高雍雅得意地摇晃着脑袋,眯缝起小眼睛,冲着王永泰似笑非笑地问:“你知道波特莱尔、普希金、莱蒙托夫是谁么?你知道莎士比亚是干什么的么?”王永泰见高雍雅那种得意的挑战神态,火更大了,他对着快要落山的太阳大声喊道:“我就知道农民不种地你就得挨饿!工人不织布你就得冻着!别的呀,我看知道不知道全是那么回事!”高雍雅也伸着脖子嚷道:“不吃饭不穿衣可以!不叫我作诗就是不可以!王永泰,让我告诉你——‘无知是智慧的黑夜,是没有月亮、没有星星的黑夜’……你懂么?”“我不懂又怎么着?”“不懂就是无知。”两个人正嚷着,曹鸿远转回身来找他们,两个人都不出声了。

鸿远拉住高雍雅的胳臂向前赶着路。边走边说:“小高,你很喜欢作诗是吧?以后到了目的地,你来教我写诗好么?”一句话说到高雍雅的心坎上,怒气立刻消失了。他歪过头露出惊奇的神气:“你们讲政治的也喜欢诗?”鸿远欢快的大眼睛,热情地瞥了高雍雅一眼,点点头:“怎么不喜欢!马克思、列宁、毛泽东都很喜欢诗。毛泽东的诗就写得非常好,你读过么?”高雍雅摇摇头,表示没读过。

“到了地方我给你抄一些下来。我还背得出几首。”高雍雅扭过头,惊奇地盯住鸿远看个不停。心里想:这个平凡的、没有文化的人,竟能背诗词?……

曹鸿远望着高雍雅疑惑的眼神,不经意地说:“小高,你看,咱们头上是飞奔的白云,脚下是起伏的群山——多么美!真是诗情画意……”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眺望着远方,竟满怀激情地朗诵起来: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

不到长城非好汉,屈指行程二万。

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

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

高雍雅歪着脑袋听完了,惊愕地用右手扶着眼镜框,连声说:“好!很好!想不到你竟有这么高妙的朗诵才能……有了时间,你给我抄几首好吧!”“我演过话剧,所以会一点……”曹鸿远点点头,拉着高雍雅的胳膊,急急向山上走去。

这支小小的队伍,晓行夜宿继续前进。

走了几天,除了有时遇见逃跑的国民党散兵,却找不到八路军的踪影。人们着急起来。几个人走路开始一拐一拐的,不像头两天那么精神了……

这天黄昏,队伍走到一个村子,因为找不到村里办公的人,没人给他们安排食宿,鸿远就领着人们来到一座古庙里。

山中的古庙,破烂、荒凉。除了几尊泥菩萨,大殿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鸿远各处察看了一下,见东、西两座偏殿也是空着的——没有龇牙咧嘴的泥像,也没有任何家具、杂物,就和王永泰一起把屋地上的砖瓦石块捡了捡,然后两个人匆匆走出庙门去。工夫不大,他们每人背上一大捆沉重的茅草踏着荒径走了回来。刚走到庙门外,就听见高雍雅像哨子一样的声音在院子里喊叫:“要饭吃没有饭吃,要床铺没有床铺,这哪里是什么富有诗意的战斗生活,简直成了一群叫化子……”“小高,瞧你……”苗虹瞅见曹鸿远背着草已经走到了庙门口,赶快朝高雍雅摆手。

曹鸿远好像什么也没听见,把草背到东边偏殿的地上。几个男同学帮他摊开来,这些干草立刻变成了松软的地铺。

曹鸿远抹着汗,冲着院子里喊道:“高雍雅,吴华林,你们都走累了。快来!倒在这地铺上休息休息。这是羊胡子草,可暖和了。”说着,他又转脸对站在屋门口噘着嘴的王永泰说,“把你那些草放到对面偏殿的地上,叫柳明、苗虹她们也去休息一下。今晚,咱们大伙都睡草铺——这比老乡的热炕还暖和哩!”王永泰瞪了一眼已经倒在草铺上的高雍雅,转身把草送到对面偏殿里去。

曹鸿远和王永泰拿着绳子、镰刀,又走出庙门去。不过,这次他们身后多了一个大学生吴华林——他是北京大学哲学系的学生,开朗爽快,瘦瘦的高个子,爱开玩笑。

天色不早了,王福来从后殿一个角落里走了出来。昏黑中,只见他张着两只手笑呵呵地站在院里大声说:“饭熟了,今儿个大伙吃顿新鲜饭吧!”“王大叔,什么新鲜饭呀?”苗虹饿极了,急忙从地铺上爬起来,跑到院里,拉住王福来的胳膊就向后面去找饭锅。转眼又跑回来喊道,“好新鲜的饭呀!热腾腾、香喷喷的,大家快来吃吧!”人们带着各自的搪瓷缸子和筷子——也有带着小勺的,来到后殿的灶房里。在昏沉沉的松明子火光前,闻雪涛满头大汗地站在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铁锅旁。她一边给每个人盛了满满一缸子饭,一边笑盈盈地说:“这种饭营养价值可高,很解饿,趁热吃了,出身透汗还解乏。”柳明走得两脚打了泡,动一动,疼得钻心。但她忍住,一瘸一拐走到厨房门前,问闻雪涛:“什么饭这么好吃呀?你给老曹、小王、小吴他们留了么?他们饿着肚子去打草,咱们应当叫他们多吃一点。”闻雪涛笑着说:“这还用你担心么!保准叫他们吃得饱饱的。”大家坐在大殿前面的台阶上吃起饭来。因为锇了,都吃得挺香。

高雍雅和苗虹并坐在离人群稍远的台阶上。他用一把精致的小勺子在缸子里搅来搅去,见里面除了北瓜、豆角和山药蛋外,只有不多的小米粒儿。他不往嘴里送,却皱着眉头对苗虹说:“小苗,你看看,这是人吃的么?……”“少说点吧!”苗虹推了高雍雅一下,“就你事儿多。”蹲在他们不远处的王福来,听见高雍雅的牢骚话,站起身来大声说:“今儿个这顿饭叫大伙受屈,都是我的不是。咱们前几天到村里都能找到办公的,他们给咱们号房、张罗饭食。今儿个住的这个村子,前两天叫一群土匪抢劫了一场,老百姓都吓得逃跑了,办公的一个也找不着……”“王大叔给咱们做的这顿饭可是不易呀!”闻雪涛手里拿着饭勺子接过话来,“在村里找不到办公的人,又找不到老百姓,王大叔就拉着我山上山下的转悠起来。好不容易才在一个山坳坳里找到一家人家。王大叔费了多少话呀,那家老乡总算答应卖给咱们这些瓜菜——因为老乡的日子也苦呀!……把这些东西背回来以后,他又忙着去弄水、拾柴禾,又忙着洗、切。做熟了,大伙才能够吃上这顿饭。”好像接力赛似的,不等闻雪涛说完,背着大捆茅草走到院子里的王永泰大声喊道:“叫我说呀,要抗日就不能怕吃苦!怕吃苦、怕受累,趁早住在公馆、洋楼里当少爷小姐,别出来……”“小王,大家都很累,不要说了!”月光下,曹鸿远出现在庙门口。他背着大捆茅草,背压得弯弯的,仰着头对王永泰命令似的说。

“哼,听您的,不说就不说!”王永泰果真不再出声。

正在吃饭的人们,见曹鸿远、王永泰、吴华林背着柴草回来了,就扔下饭碗拥到他们身边,急忙帮着解下套在他们肩上的绳子,抢着把草抬到殿里去。苗虹拉住鸿远被荆棘刺破了的手指,难过地说:“曹大哥,走了一天够累的了,可你又一趟趟地去给大伙打草铺地……这么晚了还没吃上一口东西,听说你还生病刚好……”说着,眼泪就要滚下来。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她急忙跑向灶房给鸿远他们端饭去了。

站在旁边的柳明,看鸿远的手伤痕累累,便低下头,轻轻把他的手拉过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准备下的红药水和棉花棍,她仔细地往鸿远的手上涂着红药水。给他涂完了,又去给王永泰涂。永泰笑着说:“用不着!”一扭身走开了。

这支小队伍,都倒在偏殿里松软的茅草上睡熟了。

睡了不久,王福来醒来。皎洁的月光下,他发现有一个人坐在门槛上,面朝外做着什么。从那儿还发出一种轻微的响声。

王福来悄悄爬起来,悄悄走到这个人的身边。

原来是曹鸿远。

他的身边放着几根木棍,枝枝杈杈的,显然是刚从树上砍下来的。他的手里拿着一把镰刀,正就着月光,一根一根地削着这些木棍儿。

王福来蹲在他身边,小声说:“小曹,你怎么不去睡一会儿呀?削这些棍子干什么?”鸿远仰脸望着王福来,压低嗓门说:“您看,大伙都走累了,有的人脚上还打了泡。我想给咱们每个人准备根拐棍,拄着爬山、走路,会轻快点儿。大叔,您睡去吧,我一会儿就削完了。”“你睡去吧,我来削——这点活儿我会干。”王福来要抢鸿远手里的镰刀。

鸿远推开王福来:“您年纪大,又劳累一天了——晚上这顿饭要不是您,可真成问题了。以后,咱们也得学着红军的样子——背上个干粮袋子,对不对?”王福来仍然不走,又要去抢鸿远手中的镰刀。

“大叔,您看,这深山野庙地方,豺狼虎豹的,说不定什么都有。这破庙连大门、殿门都没有了,万一有野牲口一一或者坏人来了,咱们都睡着了怎么行!我在这儿一边削拐棍,一边还可以站岗放哨呢。”说着,他拍拍掖在腰间的手枪,笑了,柳明倒在地铺上,睡了一会儿就醒来了。她想起白士吾,心里有点难过;也有点儿庆幸——他幸亏没有来,要来了,也许一天也受不了。她心神不安,悄悄爬起身,坐在殿门口。忽然发现对面偏殿门口,曹鸿远和王福来在争着削拐杖。想起他那双伤痕累累的手,如今还在为大家废寝干活,她的心像被什么狠狠搅了一下——眼前忽然闪过白士吾家的金丝笼子、花斑鹦鹉;也响起了那首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他并不是真爱我,他爱的是他自己——他还不如高雍雅……柳明呆呆地注视着曹鸿远的双手。……她怅惘地长长地叹了口气,久久不能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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