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运队传出一条“爆炸性新闻”,人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议——吃饭议,上课议,小组会上也在议;回到住处,你找我、我找你,聚成团,似乎怕房东听见,个个放低嗓门也在议:“怎么回事?指导员会逃跑——会开小差?太奇怪了!”“他可不像这种人呀!敌情还没有太严重,逃跑干什么呀?”“真是朝秦暮楚!”苗虹把柳明拉到无人处,把嘴巴放在好友的耳朵上,神秘而又略带惊惶地说:“明姐,坏事了!你听到了么?那个人逃走了啊!”“那个人是谁?我什么也不知道!”柳明严肃地盯着苗苗的脸,轻轻摇头。

“你别装傻。昨天你还叫我写信给爸爸妈妈,还要了我的照片。今天,他就逃跑了——大伙儿都这么说他,我不信。我心里明白他是去执行任务,去买药的——昨天不是叫我写信给爸爸说这件事了么?可是,他为什么不公开走,却落个逃跑——开小差的罪名?大家都在耻笑他呢,连高雍雅都在幸灾乐祸……”“别说了,苗苗。你心里明白就是了。你这快嘴巴,可千万不要说出他是去北平买药,听清了么?千万别泄露!你也跟着大伙说他开小差算了。”苗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还从来没有表现得这么大人气。想了一下,噘起嘴巴说:“那,明姐,你的眼睛为什么都红了?是不是昨晚上哭了一夜?为什么?舍不得他,还是想白士吾呀?”柳明一把捂住苗苗的嘴,“他”——代替了曹鸿远。这个“他”字一提,她心里就有一种异常复杂的、自己也说不清的感情在起伏。尤其是前夜听到白士吾投敌的消息后,仿佛天上突起的乌云——大片大片的、浓黑浓黑的乌云在她心上翻腾■滚……她恨——恨不得狠狠打这个家伙几个嘴巴;她恨——恨不得破口大骂他,也骂自己……可是,她不能打,也不能骂,只能咬紧嘴唇,吞咽着无声的泪水。她想从此永远忘掉这个人,叫这个人永远从她的记忆里消失。然而,这个夜晚,白士吾时而翩翩美貌少年、时而狰狞魔鬼的面影,却总在她心上晃动、盘旋;在一度庆幸自己没有跟白士吾走的情绪过去后,他又闯入她的眼帘。她心里痛楚:是为那永远逝去了的不幸的初恋么?为那青梅竹马耳鬓厮磨的纯洁的童年么?为那曾经梦想他能和自己走上同一道路而终于破灭了的希望么?……不管多少思绪缠绕心头,柳明终究没有懊悔,没有抱怨,反而感到像身上的一个毒瘤被割去了似的——虽不免疼痛,却带来了轻松;然而,她还是悄悄地哭了。是让簌簌的泪水,冲刷掉粘在身上的污泥吗?……

看柳明怔怔地不出声,苗虹急了。拉住她的胳膊,一定要问她为什么哭,为什么眼圈儿都发黑了?柳明觉得白士吾当了日本特务的事无需对她隐瞒,便如实告诉了她。

不等柳明说完,苗虹忽然紧紧抱住柳明的肩膀,哇哇地哭出声来。

柳明不知所措。扳起苗虹的脸,替她拭着泪,哄小孩似的说:“苗苗,好苗苗!白士吾那个家伙又不是高雍雅,他叛变投敌就随他去吧,我都没有你这么……你为什么……这么大哭?”“明姐!明姐!我替你难受;我、我也替我自己难受呀……你不知道,高、高——他后悔跟我——来了,他——他会成为第二个白士吾的!……我们——女人的命运,为什么都这样悲惨呵?……”柳明说不出话来。她轻轻替苗虹擦着泪,嘴唇哆嗦着,浑身也不住地颤抖。

幸亏房东一家子都到地里干活去了,家中无人。苗虹抱住柳明痛痛快快地哭了一阵,渐渐冷静下来,抽抽嗒嗒地对柳明说:“明姐,高雍雅吃不了我们这儿的苦,情绪很不好。他说,他要不是为了我,这个穷地方他一天也呆不下去……我劝他,安慰他,叫他立志为国效劳,不要光拴在爱情的枷锁上,他有时还好,也听我几句。有时,又动摇……”“苗苗,你一定要拉住他!一定不要叫他再回北平去!你想,那个姓白的狗东西,要知道他回去了,能够饶得了他吗?要不是他叛变投敌了,本来这次是准备叫我去北平买药的。”苗虹又吃了一惊,两只圆圆的眼睛比洋娃娃瞪得还大:“明姐,你走?你可不能走!白士吾一定会把你抢去当压寨夫人的。明姐,你感觉到了么?我越来越感觉咱们的路子走对了。在这民族危亡,风云突变的大时代,鱼龙混杂,东南西北,走什么样的路的青年人都有。我们要是听了白士吾或者高雍雅的话——他也是主张我跟他去国外或者到国民党那边去的,哪里还会有抗日根据地里这么美妙浪漫的愉快生活呀!别看吃的不好,可我的心呀,一到了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抗日根据地里,就像基督教徒上了天堂——尽管高雍雅使我有时不痛快,可是,我渐渐懂得了什么是真理;什么是人生最有价值的东西……呵,我的青春是美丽的一一是美丽的呀!”苗虹滔滔说到这里,把眼泪一抹,忽然唱了起来,而且抱住柳明的脖子又嘻嘻笑了。可一看,柳明却还红着眼睛痴呆呆的。苗虹的小嘴巴一鼓,不高兴地推着柳明:“还是明姐姐呢,比我还软弱!”“高雍雅如果逃走了,你不难过么?”“(口欧),我明白了。你也在为曹鸿远难过对吧?……我看你对他——他对你都挺有好感……明姐,这样好吧?忘掉那个真叛徒,跟这个假叛徒好吧。这个人可真不错,别看他没有上过大学,可是,他非常好学,学识渊博,也和咱们一样,喜欢文艺。听说他过去演过话剧——扮演《雷雨》里的大少爷,演得挺不错呢。”柳明歪过头,看着苗虹小小的樱桃似的红唇不住地蠕动,她像听懂了她的话,又像没有懂,茫然地重复着:“你说他用功?你说他会演戏?……这个、这个,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明姐,你怎么失魂落魄了?我主张你跟这样的人好——他是好人,是革命的人,绝不是叛徒!”“请问,柳明同志在这儿么?”窗外有人说话。

两个姑娘的对话戛然止住。外面有人在找柳明。

进来的是一个穿着八路军军装、打着绑腿的小战士,旁边还跟着一个军官模样的青年人。

“请问,您就是柳明同志?”那个军官倒有眼力,一眼看出两个姑娘中谁是柳明。

柳明点点头,问他们有什么事。

青年军官说,他们是边区卫生部的。卫生部张部长请柳明去一趟,有事谈。外面备有马,请她马上就走。

柳明想起曹鸿远那晚对她说的话,她将要当边区医院医务主任的事,忽然绯红着脸对来人不安地小声说:“不用骑马。我走着去吧。”“部长派来的马,您不骑可不行。路又不近,请上马吧!”苗虹拉住柳明的胳膊,慌张地问:“明姐,卫生部找你干什么去?你在民运队还没有毕业呢,是叫你去工作么?”柳明勉强笑笑,没有说话就跟着两个八路军骑马走了。

三十里外的一个大村子里,住着卫生部的一部分干部和一些医疗供给单位。柳明见了戴着眼镜、仪态文雅的张部长,有些局促地坐在一把椅子上,只点头,不开口。

“你就是柳明同志?真很年轻呵,还不到二十岁吧?好呵,咱们卫生部十分缺乏医务人员一一卫生员当护士用;护士当医生用;实在没有办法呵!真正上过正规大学、系统懂得医药学的,实在不多。最近几天才听说,从北平出来的一批学生当中,有你这位上过北平医学院的大学生,而且还是位高材生——在芦沟桥战斗中,听说你还参加过抢救伤员,亲自为他们做手术……很不容易呵!在我们这里已经是难得的人才了……”说到这里,三十多岁、操着东北口音的张部长又对柳明打量一眼,微微一笑,“柳明同志,经卫生部党委讨论,决定任命你担任边区医院的医务主任,你同意吧?这副担子很重,不光是医务行政工作很麻烦,各种问题多,而且,你还要办培训班,要备课,要给咱们边区快速培养出一批医护人员来。怎么样?请挑起这副沉重的担子吧!”“张部长,我年轻,资历、经验都很浅,实在不胜任。……”柳明又红了脸,心里激动得怦怦乱跳。

“现在,都是矮子里面拔将军嘛。拿出年轻人的干劲来,大胆放手地干去!我们支持你,有什么困难来找我。”…………

这个夜晚,柳明就住到卫生部所在的那个陌生的大村子里。她的心情陡然改变:昨夜的悲伤,变成了今夜的喜悦。似乎多少年的梦想、憧憬——登上医学宝座的梦想、憧憬,忽然一下子实现了——实现得那么意外。她有点像作梦,可是展现在她眼前的,又是真实的事儿。她激动地想给爸爸、妈妈和弟弟写信,告诉他们:多少大学生毕了业,从住院医生熬到医务主任,常常熬白了头也未必能攀得上呀!而今,她刚到共产党领导下的根据地里,还没到一个月,才十九岁就当上了医务主任——这是她自从考上了医学院后,几年当中梦寐以求的呵!那时,希望是渺茫的、空洞的。如今却实实在在成为事实了。这里生活虽然艰苦,物质条件、医院设备虽然都很简陋,但是,这是多么神圣的事业呵!为了中华民族的生存、解放,为了驱逐入侵的敌人,争取抗日战争的胜利,她投身到这个行列中,生命在飞腾、生命在放光彩!这是幸福!呵,超越一切的幸福!苗虹说的,我们像基督教徒上了天堂——天堂,多么美妙的天堂呵!天堂,这只是人们虚构的幻想,只有现在——柳明用牙齿咬咬自己的手指,很痛。那么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了,她当真当了医务主任——边区大医院的医务主任,确是真实的了。她的心头泛涌的喜悦,驱逐了白士吾带给她的失望和痛苦。蓦然,一个高高的英俊的人在她眼前一闪——在黑黑的小屋里,一盏明灯似的一闪,立刻,一丝甜甜的感觉涌上心头。苗苗的话响在耳边——忘掉那个真叛徒,跟这个假叛徒好吧!……不,他绝不是叛徒,永远不是!他是高尚的,他正在支援我们的医院,正在为我们的医院,为广大的伤病员赴汤蹈火,深入到龙潭虎穴……窗外的风声呼啸,发出阵阵肃杀之气;然而现在响在柳明耳边的,却是春天的鸟儿在啁啾;是溪水淙淙悦耳的声响。

“人类的义务是要把世界变成乐园。”柳明躺在炕上,忽然默默地念出法国启蒙思想家狄德罗的这句话来。她喜欢读书,除了医学上的书,当她疲乏时,也常拿起各种文艺、哲学、心理学方面的书来翻看。书中的一些警句,她还记在小本子上,并且能背诵下来。“人类只有在实现自己美好理想的过程中才能前进”……她忽然想起了这句话。这是谁说的呢?她一下想不起了。但她觉得这句话很适合于她现在的心境:她前进了,她是在前进。但这美好的理想是谁激励她、谁给予她的呢?曹鸿远——那个从延安来的革命者;那个使她从心底景仰的人。他把她从白士吾的金丝笼子里,引到了这广阔的、美好的世界。……是他,是他!假如他能知道我现在的心情该有多好。然而,他不在!柳明的心,不知不觉又被一种新的思念扰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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