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振宇教授半躺在卧室里的躺椅上,两手托着后脑勺,眼睛呆呆地凝视着对面墙上苗虹的放大照片——那天真的微笑,那逗人喜爱的圆脸,那仿佛在喊着“爸爸”的会说话的眼睛……这张照片,教授虽然每天都要看上几眼,今天却像第一次看见它,一种沉痛的情感,不时地扰乱他的心,撕裂他的肺腑……

苗夫人手里织着毛线活。多年的家庭主妇生活养成了习惯:只要坐着,哪怕是陪客人说话,也要编织些什么,做点活计。她坐在椅子上,手里的毛线针不停地晃动着,双眼却紧紧盯在丈夫的脸上。

“振宇,你怎么啦?……怎么刚出去一会儿,回来就变成这个模样啦?”教授好像不曾听见妻子的问话,仍然呆呆地望着女儿的照片——也许他并不是看它,只是把目光停留在那上面凝然不动罢了。

苗夫人急了,把毛线一扔,跑到丈夫身边,摇晃着他的肩膀。

“振宇,怎么回事呀?发生了什么事——你要告诉我!”苗夫人的眼里浮上了泪光。

苗教授侧过头去,一反平常洪亮的声调,用低哑的、刚刚可以听见的声音说:“梅,我没脸见人了……”“怎么,怎么回事?……”苗夫人大惊失色,紧紧地握住丈夫的手。

苗教授又不说话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头来,用沉痛的目光盯在妻子的脸上,说:“梅,你到大门口外的墙上看看去——有人给我画了一幅漫画……”杨雪梅丢开丈夫的手,转身走出门外去。不过两三分钟,她又回到屋里来。好像她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坐在丈夫身边,低低地垂下了头。

“梅,我只不过请佐佐木到家里来过两次,邻居们就在我们的墙上画了这样的画,还送给我一个汉奸头衔……今后,我苗振宇还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还有何面目见那些爱国的仁人志士,还有咱们的苗苗……”教授说着说着,眼泪忍不住簌簌滚落,“梅,不要怪我,我只有一死以明区区之心了——与其这样被人鄙视苟活下去,倒不如一死!”“什么!你说什么?……”苗夫人猛地站起身,双手抱住丈夫的头,“振宇,你说什么?你胡说什么呀?!……”苗教授扳开妻子的手,凄然一笑:“没有什么。我一时心血来潮……”“不,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可不能胡思乱想——你有这个绝念,那还不如用实际行为来证明你的真心实意……”“梅,你、你说什么实际行为?……”苗教授霍地跳起身来,双目炯炯地望着妻子。

“你呀,真是糊涂了!小曹找了你几次,为了什么?”教授把手向脑门上一拍,吁了一口气:“糊涂了!我真糊涂了!韩信胯下受辱而置之不顾,因为他有雄心大志。难道我苗振宇就这么……”他又躺倒在躺椅上不出声了。

屋子里暖洋洋的,刚添上的煤块在炉膛里发着噼噼啪啪的响声。临窗,放着一盆葳蕤的茉莉花,白色的小花朵发出浓郁、清洌的香气。它不知人世的复杂、忧愁,兀自向人们送来喜盈盈的笑意。

“振宇,你素有爱国之心——本来,咱们在日本做事还顺利,生活也很不错。懢拧ひ话藪事变一发生,你立刻带着我跟孩子们奔回国来……大哥在沈阳当医学院院长,叫你去沈阳——你本来可以立刻当起教授,过起安定的生活。可是你不!你带着一家四口东奔西走、颠沛流离,直到前两年才在北平找到现在这个职位。可是现在,你又……”“我说,我的夫人,请你不要说这些叫人难受的话了!”自从曹鸿远带着苗虹的亲笔信找过教授之后,苗教授的内心就陷入激烈、复杂的矛盾中。他虽然想抗日,想为八路军做点事情。但一想到白士吾那帮特务,想到日本法西斯的残暴,却又动摇了。再加上曹鸿远要叫他做的事情,是这么重大,这么复杂——稍一不慎,身家性命难保……因此,一个多月来,苗教授一直举棋不定。虽然曹鸿远对他始终没有强人之所难。可是,他却不得安宁——他感到惭愧,感到良心的谴责。每当望到墙上苗虹那张照片,他就更加坐卧不宁。有时,他甚至想把这张照片摘下来……

已经中午时分,冬日的太阳照进了明亮的大玻璃窗,屋里温暖如春。苗教授默默地沉思着,苗夫人则用忧郁的眼睛望着他。忽然,苗教授从摇动的躺椅上一跃而起,盯着妻子说:“你知道小曹昨天又跟我见面了么?”苗夫人点了点头,手里的毛线针又拨动起来。

“梅,我来给你讲个故事……苗振宇的脸色,像阴霾的天空忽然有一线阳光闪射出来,嘴角还带出一点笑意。他忽悲忽喜,很像个大孩子。

“有一位年轻的骑兵战士,他骑着的马上,驮了不少药品——给什么人运去的你自然明白。可是,骑兵战士要过一道百十里路宽的敌人封锁线,才能把药品送到目的地。当这位战士通过封锁线的时候,被敌人发现了,子弹像雨点似的向他身上射击过来。战士负伤了,在马上摇摇欲坠,有点儿支持不住啦!这时候,他想起前方多少负伤的战士正急需药品来抢救,就咬了咬牙,对身旁的同伴说——你们快突围出去!我随后就到。……天大亮了,别的战士都突围到了目的地,却不见这位负伤的战士回来。……直到中午时分,才远远地看见一匹马向村子边慢慢走来。大家伙高兴地迎上前去。可是,可是……”苗教授说到这里停住了。

“可是什么?那位战士怎么样了?”苗夫人停止了手中的编织,两眼盯在丈夫的脸上。

“大家发现,那个战士已经死在马上了一一可他的双手还紧紧地、紧紧地攥住缰绳。大家把战士的双手掰开,把他抱下马来,只见他的鲜血把马上的药品都染红了——我想,他死了还坚持骑在马上,是为了不叫马失掉了主人,是为了马能够把药品驮回到目的地……”说到这里,苗教授的话戛然而止。

沉默了好一会儿,苗教授才又张口:“梅,还有,连那匹马也像战士一样——它的肚子负了伤,肠子都流了出来。可是,它还是把主人和药品驮回到目的地,这才倒下死去……”苗夫人把双手贴在脸上,她被感动得流下泪来。

“这是小曹给你讲的故事吧?是真的么?”好一会儿,苗夫人抬起头擦干眼泪问丈夫,“世上真有这样希奇的事情么?”“这样的事你奇怪,我也奇怪。但是出自那些不怕死——不知死为何物的人中间,我又觉得不奇怪了。我相信它是真实的。”“是真实的!”杨雪梅神思恍惚地重复着。

“雪梅,你看我怎么办好呀?…。那大门外的漫画……”教授痛苦地摇着头,又倒在躺椅上不出声了。

屋里静下来,静得连一根针掉到地上都仿佛可以听见。

“振宇,这些天来,我早就看出你心绪不宁。我跟你一样,也很苦恼……咱们不能总这样下去呀!昨天,你跟小曹见面都谈了些什么?你不要瞒着我,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我、我跟你一样……”苗夫人两只圆圆的大眼瞅着丈夫,半是劝慰,半是探询。

苗教授紧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回答:“他要我利用和佐佐木正义的关系,开一个从日本直接进货的药品代销店——日本那两家大制药厂,就是兵库长制药株式会社和盐野义制药株式会社。佐佐木正义可以利用他哥哥的关系,从这两家制药厂定购大批药品来华北。我和佐佐木正义就以筹措研究经费的名义开一个华北代销店。这样,他——小曹有办法把这些药品转运给华北的八路军,而且可以叫日本人抓不住咱们的把柄。小曹还说,日本制药商正想借此机会挤掉英、美在中国的医药市场,药品来源不成问题。”“那——振宇,你同意了么?”“我、我说的是活话——说要同佐佐木商议,看看他的态度如何,才能决定。”苗夫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两个人又沉默了。

又过了一阵,苗教授下了决心似的说:“梅,今天晚上我就约请佐佐木正义来咱家吃饭商谈怎么样?梅,你不会反对吧?”不知怎的,听了丈夫的话,望着丈夫求援似的目光,苗夫人的眼泪刷刷地顺着腮边滚落下来。她忽然像个小姑娘般紧紧握住丈夫的一只手,握得那么紧。半天,才轻声说:“振宇,你真的要和佐佐木开药店?那人们更要骂你是汉奸了!”“哈!哈!哈!”苗教授挣脱妻子的手,从躺椅上一跃而起,爽朗地大声笑道,“怎么?你又后悔啦?刚才,你还鼓励我——哦,原来是个小小的花招呵!你是害怕当寡妇吗?所以……”“去你的!怎么一下子又这么高兴啦?”苗夫人嗔了丈夫一眼,“我真担心,你跟佐佐木再多接近起来,恐怕骂你、耻笑你的人会更多——做人真难啊!”“我已经想通了。叫邻居或者同行们骂我更好——不是可以更有利于我的行动么………”“什么行动?你真下决心啦?”“对,决心已下,义无返顾!”佐佐木正义博士是个颇有特色的日本人:医道精湛,心地善良。虽然,他是日本侵略中国的高级将领——华北派遣军最高司令官佐佐木正雄的异母弟弟,却反对日本的侵华战争。他的哥哥把他找到中国来,叫他担任华北最高的医务顾问,他坚决不肯干。看到战争中会有大批人死亡,会流行疫病,他就留在北平协和医学院里挂了个教授的名,专心一意地研究起传染病学来。他想针对将在中国大地上发生的疫病,把他的研究心得,贡献给中国的苦难民众和中日双方的士兵。他和他飞黄腾达而又十分残暴的哥哥很少见面。他不羡慕荣华富贵,却只想洁身自好,做一个正直的、有良心的人。

他的夫人菊子一时还没有来到中国,他就一个人住在协和医院附近一所中国式的四合院里。有一个看门的中国老头,既为他看门,还为他做一点简单的饭菜。他的哥哥虽然不喜欢这个书呆子弟弟,但对他也还关心——怕他遭到中国人的袭击,派了几个日本兵,经常荷枪实弹在他的住宅外面巡逻。虽然弟弟一再拒绝,哥哥却坚持自己的主张。

这天午后,他接到大学时代的挚友苗振宇的电话,邀他晚上六点到家里吃晚饭。他很高兴。在中国,除了苗振宇,他没有别的熟人。他很喜欢这个性格爽朗热情、潜心钻研医学、却又关心祖国命运的好朋友。当他们在日本同学时,两人已经无话不谈。

记得那时候,苗振宇时常用他的大手握住佐佐木纤细的手指,摇晃着说:“我的好朋友,我们不像两国人……”每当这时,腼腆柔和的佐佐木,像个大姑娘,也紧握住苗振宇的双手,害羞似的低声说:“真的!真的!苗桑(注:日语中的一种尊称,相当于中国话里先生的意思。),我们真的不像两国人!……”“愿我们的友谊,像富士山,像扬子江,永远地、永远地……”苗振宇激动得说不下去了。

“永远地不变!”佐佐木用细长而明亮的眼睛,凝视着他的好朋友,补充完这句话。

苗振宇大学毕业后,一度在仙台医学专科学校任教。而佐佐木则在东京。见面的机会虽然少了,书信往返,两个朋友依旧情谊深长。

苗振宇在中学读书时,目睹列强对中国的侵略、蚕食,心中就激愤不平。“五四”运动时,为反对卖国的二十一条,他参加过火烧“赵家楼”,痛打卖国贼章宗祥、陆宗舆……后来,他到日本留学——虽有一段时间,他埋头医学,不大过问国事,但他对祖国命运的关心却不曾减退,因之,“九。一八”事变一发生,得悉日本帝国主义者侵占了我国东北四省,他立即愤而离开了日本,回到灾难深重的祖国。

苗振宇这个人的思想,佐佐木深为了解。他尊敬他的朋友,也受了朋友的不少影响。对日本侵略中国的行为,他由怀疑进而发展成为强烈的不满。

这次来中国后,尽管离别多年——两个人都已从相识时的青春少年,变成了两鬓斑白、将近半百的人。佐佐木一见苗振宇,仍然立刻倾吐心曲:“苗桑,这次见到你,我是又欢喜又惭愧呵!”说着,深深地向苗振宇,又向杨雪梅弯下腰鞠了一躬。

“我的好朋友,你的话从何而起?你惭愧什么呀?……”苗教授还礼之后,握住佐佐木的手,惊疑地问。

“你看,我们日本在进攻中国——中国人太不幸了!”苗教授心里一动,愣了一下,笑笑说:“我的好朋友,这能够怪你么?……我明白你的心——富士山和扬子江是永远、永远不会改变的呀!”佐佐木轻轻吁了一口气,用沉痛的目光久久地凝视着好朋友的脸。

从此,两人不断见面。佐佐木曾要求苗振宇参加他的研究工作。苗振宇却因心绪不宁,借口教学任务忙而推辞了。佐佐木很能体贴朋友的心境,并不介意。

五点刚过,苗教授家的门铃“铃铃”地响了。

原来,没等到钟点,焦急的客人就坐着小轿车来了。

佐佐木正义五十岁上下,细长个子,眉目俊秀。穿着半旧的灰色西装,雪白的衬衫,却没有打领带。文质彬彬地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刚走进这个中国式的小四合院,就轻声笑道:“苗桑,我的朋友!我等不到晚上,就着急要来吃嫂夫人亲手做的鱼香肉丝了。”苗教授把佐佐木领进他的书房兼客室的南屋里。两个人互相深深鞠了一躬,又互相紧紧握手,这才挨着并坐在沙发上。

苗夫人把一壶清茶、两只茶杯用茶盘端到沙发边的茶几上。半中国式、半日本式地向佐佐木鞠了一躬,微微含笑用日语说道:“佐佐木桑,振宇刚才还在念叨您。您怎么这么多天——大概有两个星期了吧,不到我们家里来了?”佐佐木也站起身来向苗夫人鞠躬还礼。风度诚恳、潇洒,还稍稍带着几分腼腆:“嫂夫人,你们的家就是我的家,我怎会不想常常来看望你们呢!不过,苗桑知道的,我忙得很——除了整天忙于实验,还因为人手少,经费又困难,得想办法筹措研究的经费。”苗教授接口说道:“我这个家能做你的家,我和雪梅自然荣幸。不过,你在北平还有另一个家——令兄佐佐木正雄的家比我们这个小院可要豪华多啦!”佐佐木端起茶杯刚要喝水,又把茶杯放回茶几上。睁大眼睛盯着苗教授看了几秒钟,又扭头看看坐在一边的苗夫人,然后,皱着眉头,摸着唇髭轻声说道:“请不要提他。我和他没有话可说。不奉他的命令,我从来不去看他的。”苗夫人出去准备款待客人的饭菜了。屋里的两个老同学、老朋友就品着茶、吸着烟,随便聊起来。

苗教授念念不忘他们当年在日本同学时的一些往事。一谈话,他总要先说说这些——而且感情激动,滔滔不绝:“佐佐木桑,别看如今我们都老之将至了,可我总忘不了我们当年同学时候的一些事——你这个人呀,不爱说话,成天就知道闷头读书。我呢,呱啦呱啦又爱说又爱逗。虽然,贵国有不少人瞧不起我们中国人——当然也瞧不起我这个穷留学生。我心里虽然生气,可偏要又笑又逗,旁若无人……我这种心情,只有你了解,只有你同情。本来,你可以住在你家阔气的公馆里,你父亲是一位高级军官嘛。可是,你偏偏要搬到我的寓所来,跟我一起住,跟我一同吃便宜的饭菜。老弟,我永远不会忘记:医学院里有些课程不让中国留学生听讲,你就拿回这些课程的笔记给我,替我讲解,还叫我偷偷抄上——你是我的同学,也是我的老师……”“更是你的朋友!”没等苗教授讲完,佐佐木兴奋地打断了他的话,“苗桑,一见到你,我常常会想起那件事来——你还记得歌伎枝子吧?她善于表演江户时代的古典歌舞剧。她虽不是上流社会的人,却弹得一手优美的三弦和筝。她多才多艺简直可以入懸帐踉簰当会员呢……只因为她家里贫困,就被人轻视……我爱她,她也爱我。可是,我这个封建的贵族家庭,怎么能够允许我们相爱?更不能允许我去娶这样一个女子为妻……那时候,我真是痛苦!真恨我自己为什么不生在平民家庭里!当时,只有你同情我,替我们传递书信,还不断安慰她,也安慰我……以后,我不得不狠心和她断绝了……兄长,我的好朋友,你知道么?你可能不知道——因为我把这个痛苦深深埋在心底,对谁也没有诉说过……现在,我来告诉你——后来听说,她为了我,悲伤、绝望,终于抱着三弦投海自杀了……”说到这里,佐佐木两眼呆呆地盯在昏暗的窗纸上,那眼里没有泪,也没有恨,像两只不动的玻璃球,没有一丝表情——人只有痛苦到极点的时候,才有这种表情。

沉默了好一阵,佐佐木又说:“兄长,让我把心里话都向你说了吧!三十年了,我是怕触动这块伤疤的。今天,我忍不住了——她送给我的一条仙台平裙裤,直到今天我还珍藏着。三十年过去了,我依然忘不了她!虽然我又娶了妻子,也生了孩子,可是,在这个世界上,我的爱情只属于她一个人——属于一个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但却活在我心里的她……”苗教授被佐佐木的这段爱情悲剧深深打动了。他好像忽然了解到他的朋友为什么那么同情穷苦人、为什么对他那尊贵的家庭毫无情感的原因——他窥探到了他朋友的内心秘密。于是,对他说话更少戒备了:“佐佐木桑,你的痛苦,我完全了解。可那是过去的事,再也无法挽回了。现在,你应当回到现实中来。”“是的,回到现实中来。我现在搞实验,这不是现实么?”“我的意思是,你应当把心思转移到当前的战争局势上来——你看看,每天,每天,这个战争要使多少中国人和日本人丧失生命呵!”“是呵……”佐佐木稍稍惊异地低声应着。听得出来,他心里充满了痛苦和不安。接着,两个朋友都沉默了。

“我说,朋友,你是不是还在想念枝子?”为了打破沉默,苗教授半认真、半玩笑地问。

“不,不是!瞧你……”佐佐木苦笑了一下。

屋里渐渐黑下来,苗教授扭亮了天花板上的白色吊灯。这时,似乎心上的阴霾消散了,他又露着笑容说:“佐佐木桑,最近你的研究工作还顺利吧?有困难没有?”佐佐木面容严肃,摸了一下唇髭,摇摇头说:“缺少经费呵。我的长兄因为我不听他的话——不肯在中国做官,就不支持我;我呢,又不愿去求那些阔人……而且,我也缺少像你这样有经验的合作者。”“我来跟你合作如何?”苗教授立刻接过话头,“我原来不大知道你有这么多困难。以为日本是胜利者,你又是华北最高司令官的弟弟,做什么事还能够不顺利嘛!如今,既然你遇到困难,我理应协助。从明天起,我就可以参加你的研究项目。最近,我在学校里的课程减少了些,可以助你一臂之力。至于缺少经费的问题嘛……”“啊,苗桑,你太好了!太够朋友了!”佐佐木兴奋得站起身来,紧握住苗教授的大手,“因为战争,我对你抱愧,所以不敢再三恳请你参加我的研究——其实,这个研究也将对中国人有益……明天就请来吧!我向你致谢了。”说着,佐佐木当真向苗教授深深鞠了一躬。

苗教授也急忙鞠躬还礼。两个老朋友客气地礼让着,对着鞠完躬,却又都忍不住哈哈笑了。

“苗桑,你说缺少经费的事情,有什么办法可想么?要是能解决了这个问题,我们的事业就可以大步前进了。”苗教授听完佐佐木的问话,故意停了一会儿:“佐佐木桑,你愿意做点生意,赚点钱来作为我们研究的经费么?”“做生意?……”佐佐木吃惊地望着苗教授。

“是呀,做生意——也就是做买卖。这个战乱时代,不兼做点生意,怎么能筹措到大笔经费呢?除非你去做官——可是,老弟你又不愿意……”“哦,做点生意?”佐佐木摸着唇髭自言自语,“可是,怎么个做法呢?我对做生意一窍不通。”苗教授顺水推舟,说他最近听到日本兵库长和盐野义两家大制药株式会社的董事长们想独占中国医药市场——先华北,而后全中国。如能在北平替这两家制药厂设个支店——代销药品,这可以从中赢利,拿来作为研究的经费。

佐佐木沉思起来。他木讷寡言,只因苗教授是他的好朋友,他才说了心里话:“苗桑,销售药品不是援助敝国的侵略军了么?”这个提问有点儿出乎苗教授的意料。但他又为佐佐木是个真正反对日本军国主义的朋友而高兴。于是,摇摇头,说:“日本的士兵被驱赶来华从事侵略战争,他们都有父母妻子,他们也是不幸的……况且,军方自有供应药品的机关。我们如果开设支店,主要还是民用——中国人在战争当中伤亡很重,我们代销药品兼营些医疗器械,这是济世救人的义举,这是好事啊,佐佐木桑!”佐佐木仍然低头沉思。当他抬起头来时,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丝红晕:“苗桑,我同意你的高见——我愿意和你一起做这笔生意。不过,怎么去和那两家制药株式会社谈判呢?这些事,我一窍不通。前些天,这两家企业确实还托人找过我呢,但被我拒绝了。”“既然他们主动来找你,这件事更好办了——一切由我去办。你只要对你哥哥——还有北平宪兵司令松崎先生说一下,取得他们的同意就可以了。这样一来,我们既救了被害者,又有了研究经费——这样好事谁要不干,才是傻瓜!”“好,一言为定!我们两人就兼做个赚钱的商人吧。”佐佐木说着,笑了起来,“可是,要做生意总得有点本钱吧?这本钱又从何而来呢?”“这个嘛?……”苗教授没有料到和佐佐木商谈成立代销药店的事情会这么顺利——他一再考虑的只是如何说服佐佐木,至于做生意的本钱,他却还没顾得上考虑。

“这不是本钱么!”不知什么时候,杨雪梅已经站在他们身边,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楠木盒子。她把盒子往两个男人身边的茶几上一放,笑吟吟地说,“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了。做生意当然需要本钱。这是我出嫁时,有钱的外祖母送给我的一些陪嫁珠宝。放着它没什么用处。你们就卖掉它,用作开店的本钱吧!”说着,打开盒子,立刻有一堆钻石、翡翠之类的东西,发出耀眼的光芒。

苗教授像初恋时候那样——两只大眼睛露出深情、喜悦的光,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妻子的脸。

佐佐木也被感动了,站起身向苗夫人尊敬地一躬身:“嫂夫人,您——真使我感动……这些珠宝是纪念品,不要卖掉它们。菊子带着孩子过几天就要到了。我已经叫她卖掉名古屋的一处房屋,想把它用作在中国进行研究的经费。现在,这笔钱正好用来作开药店的本钱。”“不!”杨雪梅白白的、仍然颇有风韵的脸上,露出坚决的神态,“振宇是这笔生意的发起人,理应由我们拿出开办经费。”“这……”佐佐木望着这位又熟悉、又不熟悉的中国妇人,有点儿不知所措了。

苗教授从中调解,说:“兄弟,这样好吧?先用我们的。如果不够,再用你的——或者说,再加上你的。可以了吧?”佐佐木仍然摇着头,但不知再说什么好。

聪明的苗夫人立刻说:“好了,两位先生不必争执了。饭菜已经齐备,还准备下佐佐木桑喜欢喝的茅台酒。现在,请二位入席,共同庆祝你们事业的开展!”“好,好!请,请!今晚一定要开怀畅饮!”“好,好,一定开怀畅饮!”两位男人说罢,连同苗夫人一齐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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