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八年冬,保定最大的迎宾旅馆里,来了两位客人,这是父女俩。他们住进最上等的两个房间——十二号和十三号。父亲刘志远,四十多岁,细长个儿,八字胡,瘦长脸,高鼻梁。不大的眼睛总细眯着,但却精明有神。他身穿灰缎子狐皮长袍,外罩黑缎子团花马褂,脚上是圆口礼服呢皮底布鞋。一看就是个有钱的绅士或者是得势的官僚政客。他的女儿瓜子脸,白里透红,黑黑的眉毛长长入鬓,好像画的,却比画的更加秀媚。睫毛很长,纷披在杏核样的大眼睛上,随着墨绿色绸子旗袍的闪动,好像大块翡翠上有两颗乌黑晶莹的宝石在熠熠闪光。这是个非常漂亮的年轻小姐。

他们似乎刚到旅馆不久,桌上摆着大暖瓶和新沏的茶水。女儿坐在父亲房间的沙发上,纤白的小手捧着茶杯,忽闪着长睫毛望着父亲轻声说:“爸爸,您累了吧?您胃口不好,让我给您看看——摸摸腹部,配一点药吃吃。”“丽贞,不必惦记我。这是老病了,弄个热水袋捂一捂,疼就止住了。”说着,这位父亲打开放在椅子卜的小皮箱,找出一只热水袋。女儿急忙拿起暖壶替父亲灌了小半袋开水,放放热水袋里的水气,拧好盖子,双手捧给父亲。父亲一边往胸口放置热水袋,一边眯缝着小眼睛,慈爱地看着女儿笑道,“丽贞,我看你真是个心肠好、又听话的好闺女。叫爸爸打心眼里高兴。”“爸爸,您别夸我了,我年轻不懂事。尤其从来没有到过保定这个地方,以后,许多事都要——都要您指点……”“说哪里话!”父亲走到女儿身边放低了声音,“他就快来了。你们就要在保定府安个家过起小日子……”女儿惊悸不安地打断了父亲的话,声音更低了:“爸爸,他是什么人?您认识他么?这个——真叫我害怕……”父亲摇摇头,似乎不认识这个人。

女儿低着头,摆弄着雪白的麻纱手绢,那海棠样娇嫩的脸儿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一副惊恐忧虑的神色。

父亲看出女儿的心思。他吸着上等的三炮台香烟,坐在沙发上,颤着一条腿微笑着:“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可你‘老爷’给你找的这个人,绝不能是鸡,也绝不能是狗。我想,不是龙,就是凤。闺女,你就放宽心吧!”“爸爸,瞧您说的,这么大的事,我怎么能放宽心呢!”父亲站起身对丽贞笑笑,就要出去给她办在保定居住的各种手续。他把热水袋掏出来放在桌上,按铃叫来茶房,告诉说,小姐身体不大舒服,不是姑爷来找,其他人一概挡驾。茶房对这位有钱的旅客似乎很熟悉,弯腰,打躬,诺诺连声地答应着。

傍晚时分,刘志远回来了。一进女儿房间,就笑吟吟地说:“丽贞,都办好了,你在保定长住下去没问题了。连你们的新家我都去看过——一个小独院,一溜五间大北屋。”刘丽贞听了,打了个冷战:“新家?爸爸,您干嘛这么急!?等那个王鸿英来了以后,再操持也不晚。”父亲眯缝着小眼,正色地盯着女儿:“闺女,你这话就走板了。咱们不是都得听你‘老爷’的话么?他老人家安摆我怎么办,我就得照着办。你也得听话才行。”刘丽贞低下头不说话了。

父亲拍拍女儿的肩膀:“家安置好啦,还得给你找个事干。你懂医,是把好手,保定教会医院是间大医院,院长已经答应请你当外科大夫。行啊,咱们的事儿进行得挺顺利,我挺高兴。丽贞,今个晚上要几个好菜,咱爷俩喝两盅。”说着,这位财主老爷捻着小胡子哈哈笑了。

女儿却愁容满面地嗫嚅着:“爸爸,我一定听‘老爷’的话——可是不知怎么回事,心里就是害怕——真害怕呀!……那个人,我不认识,就跟他住在一块儿当夫妻……这真——真是……”刘志远捻着小胡子笑了——这笑又慈祥又有几分狡谲。他伏在丽贞的耳边说:“傻闺女,真死心眼,那是假的、装的呀!你没听说共产党里常有‘住机关’的么?那是为了迷惑敌人呀!他们也许谁也不认识谁,可是,住在一块儿,就成了一家人。这是工作需要嘛,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呢?”刘丽贞点点头。她早知道“住机关”是工作。可是,她对那个将要和她成为“夫妻”的人,总感到莫名的恐惧和忧虑,以致被这种情绪困扰得忧心忡忡,惶惶然坐卧不宁。

刘志远每天都出去奔走什么事,忙出忙进。女儿一个人留在旅馆里,推说有病,门也不出。原因是怕她那个尚未谋面的“丈夫”突然来找。

丽贞整天一个人呆在房间里,既忧虑,又烦闷。有时,站在玻璃窗前,眺望街头景色——这是保定一条繁华大街,街头上的人和车,熙来攘往。汽车、卡车、摩托车、人力车、自行车,行人——尤其是拄着拐杖的伪军伤兵,络绎不绝于途,喧嚣不已。在喧嚣中,却另有一些景象使姑娘悚目惊心:对面有楼房,也有许多铺面,在每座房与房之间的墙壁上,几乎都用大白粉涂写着足有一米见方的标语大字——“建设王道乐土!”“大东亚共存共荣!”“打倒共产共妻的共产党!”……就在这些白色醒目的方块标语字当中,有时,也看见几幅什么“老笃眼药”、“仁丹”、“专治花柳五淋白浊灵药”等广告字样。不管是些什么字,全在姑娘心上,划上深深的创痕:“啊,保定,河北省的省城!中国的大好河山,如今实实在在地沦亡了!”一次,姑娘又站在窗前向外眺望,忽然一辆摩托车载着两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兵,从远处向旅馆门前疾驰而来。正当这时,一个拄着双拐的伤兵,正好走在姑娘窗外对面的马路旁,疾驰过来的摩托车,似乎根本没有看见这个残废者;也许看见了,然而一个残废的躯体,不过是一堆粪土,一缕尘埃。摩托车飞驰过来,猛一下子从伤兵身上撞击过去——一声悲惨的嗥叫,一摊殷红的鲜血,一堆蜷缩着的腐肉似的躯体,在姑娘眼前幻觉似的突然闪了过去。她的心怦怦跳了起来,急忙扭转脸,一下子跌坐在沙发上。

“中国人,不管怎么样,那伤兵是中国人——不知道他死了没有?……我又不能去救他……”刘丽贞呆坐着,没有勇气再到窗前去,她决心不再看这些沦亡惨象。

心头刚刚安定下来,姑娘的心思又转到她等待着的那个人身上去。他怎么还不见来呢?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脾气性格好么?将来怎么样和这个人一起生活下去呢?……这时候,她情不自禁地想到她心里的那个人——他现在在哪里?如果他知道我和另一个男人住了“机关”,一起生活了,即使是假的,那他会怎样看我呢?今后他还会尊敬我吗?……想到这儿,她的心隐隐疼痛起来。为了工作需要,她毅然服从组织分配,从西面抗日根据地跟着上层爱国人士刘志远来到敌占区保定城,化装成为父女,为了掩护那个假丈夫,还要在这儿组织一个家庭。这个担子压在化名刘丽贞的柳明心上,既沉重,又痛苦。但她却下了决心:服从组织分配,虽然自己还不是个共产党员……

柳明正坐在沙发上胡思乱想,忽然屋门轻轻叩响了——先是轻轻敲了三下,接着又轻轻敲了四下。柳明猛的一惊,急步走到门边,门还没有开,就听得门外有个低沉的男嗓音在发问:“请问,刘丽贞小姐住在这里吗?”声音温和、低缓,柳明急忙把锁着的门一拧,门开了。一霎间,门里门外的两个人全呆怔住了。

“呵!怎么是他来了?他怎么穿着伪军官服装?他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呵,刘丽贞原来是柳明!难道就是她将要和我?……”穿着一身黄呢子伪军官军装、斜佩着武装带、戴着墨镜的曹鸿远也在心里惊讶着。

这时,鸿远身边一位衣着朴素干净的老太太从背后走上前来——柳明猜想,她一定就是鸿远曾经说起过的华妈妈!柳明上前握住老太太的手,把他们让进屋里来。

“请问您——您姓什么?叫什么?”柳明请客人落座,什么也顾不得说,却先问起曹鸿远的“姓名”来。

鸿远眨动着亮亮的大眼睛,对柳明调皮地一笑:“小姐,您不认识我了?鄙姓王,名鸿英,别号雅轩。”柳明心中一阵狂喜,一片红云弥漫在醉酒般的脸上。但她仍不放心,按捺住沸汤似的激动,继续盘问:“您就是王鸿英?那您要找的是您的什么人?叫什么名字?”“我要找我的妻子刘丽贞,还要找我的岳父刘志远。”柳明一听“妻子”、“岳父”两个词,刚刚变白的脸,立刻又绯红了。她不敢再看鸿远,把头垂得低低的,半晌,才又开口:“想不到您穿起一身伪军官的服装。我见了它,有点讨厌,也有点怕……您真是王鸿英么?”,1鸿远把军帽摘下来,把武装带解下来放在桌上,然后坐在柳明对面的沙发上。

“请问小姐,您是谁?您真是刘丽贞么?”柳明点点头,“嗯,我现在是叫刘丽贞。”“那我也可以问您,您这一身打扮——好漂亮时髦的阔小姐,我看了又该作何感想呢?……”说着,他开开门向外望望,把门关好,回头一笑,“您可以化装,我就不可以化装么?小姐,我们这是在什么地方工作,需要什么样的身分、装扮,您怎么连这个起码的常识都忘掉了?”柳明不好意思地笑了。

“老曹,原谅我。我没有经验,我怕你冒充……”“你怕我冒充丈夫是么?幸亏,咱俩过去相识,不然,小姐可能要像苏小妹那样,考问我三天三夜呢。”柳明笑了,她忽然觉得全身轻飘飘的,像一朵白云,飘浮在湛蓝的天空中。啊,多好!多好!他来了,他就是王鸿英——他就是王鸿英!……柳明仿佛置身梦幻中,心里不住喃喃自语。

“丽贞,我‘岳父’老人家是在他屋里,还是出去了?我该去看看他。”一句“岳父”,使柳明从梦幻般的状态中惊醒过来,心又怦怦地跳了。

她望着鸿远,半晌才回答:“他在忙咱们的事,每天白天都不在屋。你认识他么?”华妈妈也在这屋里。有时开门出去看望一下,有时又回到屋里来,坐在桌边的椅子上。见柳明那副羞涩不安的腼腆神色,她摸摸头上的发髻,含笑说:“你们俩早就熟识,还臊个什么呀?以后咱们就在一块儿过日子了,这日子可是艰难呀!在虎狼窝里,不论你们干什么都不容易,都得万分小心。不过,能跟着你们俩,我老婆子打心眼里痛快。”说着,见柳明不出声,华妈妈攥住她的手继续小声说,“姑娘,这可是国家大事呀,可不能真像新媳妇上轿那样。往后,我装老妈子,还得称呼你们俩老爷、太太呢。你们俩可得真像一对小夫妻,滴水不漏才行呀!”“怎么?您要当老妈子?那不行!您应当当我们的妈妈……”柳明一把抱住华妈妈的臂膀,又羞红了脸。

“不行,那是张先生的吩咐,我得当老妈子侍候你们——给你们照看门户,买菜做饭,洗衣裳。还有,我还得替你们当交通。你们俩说话吧,从现在开始,我就要执行任务侍候你们了。”说着,华妈妈高大的个子站了起来,找出几件柳明半脏不脏的衣裳就到洗脸间里去了。柳明想抢过衣服,鸿远在一边轻轻说了句:“演戏也要演得像嘛!”柳明立刻改变态度,不管华妈妈了。扭过脸,和他并坐在沙发上。然后,又站起身给他倒了一杯热茶,双手捧着递给他,真像个贤惠的妻子。

“你们是从北平来的么?一定累了,先喝点水。饿么?要不要叫茶房送上饭来?”鸿远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衬着白净俊秀的面庞,凝视着柳明,似乎也有点不好意思。

“真没想到和我一起住机关的竟是你……组织上叫我在保定执行一项重要任务,单身汉不好存身,所以通过刘志远先生的关系,在这儿安个家。华妈妈被派来当助手。怎么样?这样新奇的生活,你能习惯吗?”柳明的心又在怦怦乱跳。她时常怀念的人终于相见了,而且今后还可以朝夕相处。一股巨大的喜悦撞击着她的心。真的,她作梦也没有想到那个可怕的“丈夫”,竟是她爱着的曹鸿远。可怕变成了可喜,变成了幸福。然而,姑娘的心是复杂的,模模糊糊说不大清楚。似乎在喜悦中仍有某些隐忧使她不安——这“夫妻”怎么个做法?真的还是假的?……

“刘志远爸爸——记住,你以后也要叫他爸爸。他给我在教会医院里找了个外科大夫的职位,在这里面怎么进行工作,我都做些什么工作,临离开根据地时,组织上叫我受——‘丈夫’的领导。以后,我当然只有听你的了。”鸿远微微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听我的?好吧,不过我也只能当个通信员……你听,爸爸好像回来了。我们去看看他。走!”鸿远站起身,轻轻握住柳明的一只手,一同走出门外去。柳明虽然有点忐忑不安,但在表面上还是装得挺自然。她挽住鸿远的胳膊一同走进十二号屋门。

华妈妈站在他们身后,对这两个她喜欢的人儿,投去赞许的一瞥。

刘志远没有见过曹鸿远。经过柳明的说明,知道来者确实是王鸿英,是他的“女婿”后,老头儿高兴了。他见曹鸿远俊逸沉着,虽然穿着伪军官军装,却透着一股刚毅不凡的气度,这位“爸爸”立刻分外高兴。他给鸿远斟水、送烟。鸿远不吸烟。这老头儿风趣地说:“混官面的不吸烟,好像大姑娘上轿不擦粉——这烟酒有时可是办成大事的催化剂呢。”“那,我以后也学着吸烟、喝酒。”“对,鸿英,我看你的脾气挺随和,也有地下工作的经验。咱们一定能合作得很好。”鸿远也在观察这位合作者。只见他两只小眼炯炯有神,举止稳健练达,深通世故。他暗想,一个开着几座大商号、工厂,家中还有二、三十顷地的大财主,竟能对我们八路军、共产党的工作如此衷心拥护,全力相助,真是位难得的爱国者。组织上叫他来帮助我们工作,一定是可靠的,经过考验的……鸿远喜孜孜地想着,他们两个稍事寒暄就谈起正事来。鸿远经过北平地下党领导的关系,就要到保定警备司令部当少校参谋。听说刘志远和伪省长兼警备司令鲁占元比较熟识,有他这层关系的关照,他们要进行的工作会更顺利些。鸿远向柳明示意,她明白了,立刻走回十三号房。鸿远和刘志远谈了好久,才转回“他俩”的房间。

站在门外,鸿远好像不敢进门,怔了一会儿,极力按捺住心里的激动,推开屋门走了进去。

“柳明,你高兴吧?咱俩又在一起并肩战斗了!”鸿远握住柳明的手,脸红了,手似乎有点儿发抖。

“高兴!真高兴!”柳明忽闪着长睫毛,把手按在鸿远的手上,食羞地说,“真没想到是你和我在一起。起初不知道要跟一个什么人在一起作夫妻,可把我愁坏了。”鸿远微微笑道:“你愁什么?怕遇见坏人么?不会的。这是工作需要嘛!假如不是我,是组织上派了别的同志来,你也必须和他在一起装起夫妻来呀!”柳明连连摇头,噘起嘴来:“要是那样,我可真成了包办婚姻的牺牲品了……”“牺牲品?怎么能这样说呢?柳明,你可知道,大革命以来,我们已经牺牲了多少优秀的好同志,好青年,其中也包括着不少对假夫妻!”鸿远顿了一下,又语重心长地说,“如今,抗战的烽火到处燃烧,神圣的抗日事业正在吸引、鼓励我们每个有志的青年,随时准备贡献出自己的青春、热血和生命——生命都可献出,为了事业,装装假夫妻,怎么就变成牺牲品了?柳明,可不要把个人看得太重啊!你说对不对?”鸿远的话深深敲击着柳明的心。她向他斜睨了一眼,不再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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