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出现了新的情况。

那天,刘志远走进李彦祥的病房,正巧柳明也在这里。小靳随即拿着一本《七侠五义》出去——大凡首长在房里同自己人谈话,他就坐在门边看书;见护士或医生要进病房,便立刻站起来把门弄响,给谈话者发出警报。

刘志远轻轻凑到李司令员和柳明身边,压低嗓门说:“刚才杨小姐告诉我,可能透了风了——一个日本商人指定要住头等病房,而且还要住在咱们隔壁——八号房间。他打着商人的招牌,谁知是干什么勾当的。院长们开医院为的挣钱,不能不答应……你们看怎么办好?要不要给外甥你挪个医院?”几个人一时全紧张起来,沉默着。病房里悄然无声。

李司令员躺在枕上沉思一阵后,慢慢说道:“不能马上挪动。那样会更加引人怀疑。在敌人统治下,换个医院照样有人跟踪——看来,保定的特务机关还挺活跃呢!”“我也认为表哥现在不能挪动——第一,他的病刚好一些,还要在这儿继续治疗;第二,如果突然挪换医院,不但敌人会发觉,会跟踪追寻,连医院里,像院长、内科主任这些人也都会怀疑起来,那——我以后的工作就不好做了。”刘志远连连点头,两只小眼睛盯着“女儿”和“外甥”不住地眨动着。这似乎是他在考虑事情时的老习惯。

“我说说我的意见:我在这里住院的一切手续都是合法的。我虽是江西口音,可是我的母亲——舅舅的姐姐是嫁到江西去的媳妇,我来北方投奔舅舅找事情,生了病,住了院,怕它什么!那个日本人来了,我就——他不找我便罢,来找我,我就和他打太极拳……”李司令员说到这儿,喘了一口气,再说话时带出骂声来,“娘的!老子十三岁参加革命,什么阵势没见过,他要想找死,叫小靳给他一刀子!”刘志远眨着眼,盯着“外甥”看了一会儿,轻轻点点头:“只好先照你说的办。看看那个日本人是什么来意,弄清情况再想对策。可是,万一有事,二等病房里还有我们三位同志呀……”柳明插话说:“杨小姐这个人很有正义感,也有胆量,还带着我去拜望过院长和各科主任。他们对我的印象还都不错。那位内科主任,甚至可能看出了表哥的身分——他的医学知识告诉他,一般有钱人,营养好的人,是不会得黑热病的,但他却细心给表哥治病。从他的言谈中,我看出了他对我们的关心和掩护。院长这个人也不坏。教会都有英美后台,对日本人并不那么害怕。何况爸爸和英美派也有关系……”刘志远好像已经胸有成竹,捻着小胡冲着女儿笑道:“闺女,现在多说无用,到时见机行事吧。你表哥累了,天也晚了,我送你回去!”一种责任感沉重地压在柳明身上。组织上给她的任务是要掩护好曹鸿远,也要保护好从根据地来治病的领导同志。现在曹鸿远那方面好像还没有什么问题,华妈妈每天下午都要到医院去看看“太太”,问问晚上给“老爷”做什么菜吃,有什么事做。一看“太太”这里平安无事,她悄悄说一声家里没事儿就走了。所以柳明对他们那个“家”,分心不多。倒是在医院里掩护同志的工作,常叫她牵肠挂肚……

柳明忧心如焚地跟着“爸爸”回到家里,鸿远已经回来。刘志远立刻跟他谈起医院里新发生的情况。

鸿远听了,沉思良久,才对着志远、柳明,还有华妈妈轻声说起保定当前的形势,和他们面临的处境:“保定这个省城,是北平、天津的门户。敌人是下了大力来保卫的。伪省长鲁占元兼警备司令,外号朱麻子的皇协军司令也驻在这里。不过皇协军和鲁占元不对头。他们这摊子里有情报组专搞特务活动。总头目是日本顾问岗田。此人明着指挥这些组织和军队,暗中还掌握着另一摊特务组织,网撒得挺宽。那个住院的日本人究竟是一般商人,还是哪个窝里派来的?我们应当弄清楚。怎么保卫好那几位首长,更是我们当前的紧迫任务。爸爸,丽贞,现在你们两位肩上的担子更重了!这个阵地你们必须守住,牢牢地守住。不能叫敌人破坏掉!”刘志远“父女”望着鸿远,只见他面色庄严,双眉紧皱,眼睛盯着墙上一张郑板桥的竹子,似乎在苦苦思索着什么。

柳明闪动着长睫毛的大眼睛,轻轻点头,微微叹气。

刘志远捻着八字胡,只慢慢说了句:“鸿英,放心!我会尽力的。天不早了,我该走了。”说着站起身,这个小院里的四个人,都把他送到大门口。

第二天早上八点,柳明刚上班,杨明晶找到她,说:“刘大夫,内科主任正请你呢。他叫你和内科梁大夫一同去看看八号病房住的那个日本人。”“我又不是内科大夫,去干什么!”其实柳明心里倒很想去摸摸底,不过嘴里故意这么说。

“哎哟,姑奶奶,人家也许有外科病呢。这省城里,自从你治吴团长那条腿有了疗效,都在传说你是‘华佗再世’。女华佗,去吧,去吧!是那个日本人亲口点名叫你给他看病的呀!”柳明心里突地一惊。怎么日本人都知道她了?这是怎么回事?但她没有再开口,陪着内科主任和主治医师,一同走进了日本人的病房。

病人名叫西村正人,长圆脸,白白胖胖,戴着一副玳瑁眼镜,没有留胡须,一头浓密的黑发光溜溜的,年纪似乎还不到三十岁,样子倒也文雅。他见几个大夫一同走进屋里,不理别人,却对柳明特别垂青,用一口流利的中国话说:“刘小姐,不,应当称呼您刘大夫。刘大夫,请坐,请坐。”他热情地给柳明让座,对那两位大夫却傲慢地看也不看,只把手一摆,算是请他们坐下。然后就问起柳明是哪里人?在哪里学的医?怎么来到保定的?等等。

内科主任不高兴地坐在一把软椅上,主治医师坐在一张小凳上,只有柳明和这位病人挨近坐着。她避开这个来路不明的日本人的询问,向他介绍说:“西村先生,这位是我们医院的内科主任,医术高明,富有经验,您是不是请他替您先检查一下身体?”“我有什么可检查的!我没有别的病,身体壮得很。就是神经衰弱,头痛失眠。刘小姐,不,刘大夫,只请您每天给我按摩治疗一阵就可以了……”柳明霍地站起身来,气得满脸涨红,两眼直盯着西村,说:“西村先生,你也有母亲和妹妹吧?或者早已有了妻子吧?难道对你的母亲、妹妹、妻子也是这样的不尊重?请你清醒点!中国的外科大夫,不是供人玩弄的日本艺伎……”说罢,她几步奔向门边,昂头向门外走去。

内科主任和主治医师都站了起来,脸上吓得变了颜色。他们都替年轻漂亮的刘大夫捏着一把汗。

西村见柳明恼火了,倒没有生气,反而伸出两只胳臂拦住她,脸上露出歉疚的笑容:“刘大夫,刘小姐,对不起,太对不起了!请恕我唐突。鄙人听说您医术高明,所以才住到这所医院,想请您替我治治病,实在别无他意……对不起,请原谅!请多多原谅!……这位是内科主任吧?那就有劳阁下替鄙人检查身体,谢谢!”这场交锋,柳明没想到是这样开始,又是这样结束的。从此,她就借故躲着不见西村,只通过杨明晶和其他人了解这个日本人的面目。但是,以后几天,每当她抽空去看望李司令员时,总见那个白胖脸在和李司令员或谈天或对弈。为了保卫“表哥”,她不得不在这个时候留下来,细心地观察这个日本人的一举一动。

西村一见柳明进来,立刻非常客气地站起身来。他穿着绸料和服,颜色总是鲜艳的米色或棕色。一口流利的北京话,使柳明以为这是个“假鬼子”。

“刘大夫一定很忙。鄙人自从住到这个医院以后,病情大有好转。这里的内科医生确实高明、高明!……不过,以鄙人的看法,我的病如果是由刘小姐亲手治疗,那就会好转得更快了,因为您的医术更加高明。”柳明又气红了脸。但她想起鸿远和“爸爸”都批评她遇事容易激动,要学会沉稳、冷静,不管对方使出什么姿态和花招,都应当以不变应万变。于是她尽量改变态度,说话缓和了:“我学历浅,经验也很少,谈不到‘高明’二字,西村先生您过奖了。”西村并不知趣,接口说:“从皇协军那边传出来,您保住了一位团长的一条腿。现在全保定城都说教会医院里来了一位女华佗,怎么能说不高明呢!鄙人确是为此才特地来这个医院求医的。”李司令员看出柳明在努力克制,急忙接过话来,打着哈哈,半真半假地说:“西村先生,你这个人真怪。你得的是内科病,或者也可以说是属于神经科的病。我表妹医术再高明,可她是动刀子的,你总想找她看病,是不是走错了门坎?你想叫她给你割一刀子才痛快么?丽贞,那你就把西村先生送上手术台,试试看。”“是的,我一天不上手术台就觉得手发痒。西村先生如果嫌盲肠多余,我可以亲手替您把盲肠割掉——其实这是个极小的手术,刚开始学动手术的人就可以作。不过为了尊重贵体,我愿意亲自为您操刀上手术台。”那个圆盘样的白脸有点发红了,那半真半假的笑容也收敛了。日本人的声音变得吞吞吐吐的:“这可不敢,不敢!我的头痛、失眠已经好多了。只不过因为敬佩刘小姐,希望能常常见到您,向您多聆教,这对我的病,比动手术割盲肠更能发挥小姐的专长……”“专长?……”李司令员和柳明听了这两个字都不禁暗暗吃惊。什么“专长”?这专长二字和他割不割盲肠有什么关系?柳明尤其气忿,这明明又在侮辱她,拿她当艺伎……但她压下了恼恨,装起糊涂,沉着地不露声色。李司令员仍然打着哈哈,叫小靳说:“医院应当允许头等病房里的病人喝点酒。病闹得我已经许久没有喝酒了。认识西村先生很高兴,趁表妹在这里,你上街买瓶上等酒来,我要和西村先生喝两杯。”柳明趁这机会站起身来:“表哥,在我们这医院里,不管你们多有钱,也得守院规。病人是不许在病房里喝酒的。”说着,向西村微微一点头,转身走出了表哥的病房。

这时已是午后四时多,柳明急忙找到杨明晶,说西村这个人鬼鬼祟祟,对她显出一副露骨的又似调戏、又似崇拜的模样;而且每天都到他表哥房里去胡聊——也许在窥探什么秘密。她问护士长有什么好办法?不然,她真怕很快会出乱子。

杨明晶知道这个刘丽贞在医院里是有任务的;她也清楚这个教会医院里已经住进了几个八路军的“首长”。西村的住进,早已使她平静的心悬了起来。听了柳明的叙述,她也担心会出事。她猜不透,西村是因爱慕刘丽贞的漂亮而来呢?还是哪个日本特务机关派来的?记得有一天,西村就曾向她打听刘丽贞结婚了没有?家住在什么地方?是什么人介绍她进这个医院当大夫的?等等。精明的杨护士长都回答得模棱两可。至于刘丽贞的家,她更没有透露分毫。不过她担心,也许这个家伙早已探知,有意找她核实一下罢了。那么,这又是谁透露,怎么透露的呢?他会暗中派人盯梢吗?……这告密者是谁?会不会同西村住进这医院的事有联系呢?这西村也怪,一味盯住刘丽贞,对别的事似乎不太关心,又不像是个特务……

杨明晶思考着,没有立刻回答柳明的问话。午后,护士长办公室里已静悄无人,杨明晶警觉地到门外看了看,才睁大亮晶晶的眼睛对柳明说:“刘大夫,你放宽心。咱们有办法,绝不能叫那日本鬼子对你怎么样。只是你表哥和另外三位病人,我心里有点不踏实——我怕当真有狗汉奸告密。”“杨姐姐,你说得对。”柳明放低声音说,“杨姐姐,我倒不担心自己,一个小小的医生,死了算什么!我最担心的也是那几个人,尤其我表哥,那西村指名要住在他的隔壁,是不是冲着他来的呢?他真有个好歹,我,我……”杨明晶紧紧握住柳明的手,忽然趴在她耳边说:“我有办法了。我父亲跟保定的军界、政界,还有日本人,也像你父亲一样,都有联系。他现在还担任着商会副会长呢。为了保险,最好把你表哥转到我家去住。我爸爸最近去了上海;我母亲每天只知道吃斋念佛,什么事也不管。叫他搬到我家后花园里,那儿从来没有人去。只要把你表哥安置好了,二等病房那三位病人似乎还没有暴露目标,暂时不动,看看情况再说。丽贞,你看怎么样?”“这个,我要和爸爸商量一下,还要征得表哥同意才能决定。杨姐姐,你真好——真是好人,认识你太叫人高兴了!”说着,柳明情不自禁地抱住了护士长的脖颈。

杨明晶的白脸绯红了。她也抱住柳明的脖子,伏在她耳边说:“我真想到抗日根据地里去呢。在这儿成天跟大鬼子、二鬼子打交道,太没意思!”柳明使劲握住杨明晶的手,用深情的目光望着她。为了李司令员的安全,她已经到了心力交瘁的地步。幸得杨明晶见义勇为,仿佛一条负荷过重的船在险滩上遇到风浪,危急中,一叶飞舟,从上游劈波斩浪赶来,伸出了救援之手。此刻,柳明多么急切地想马上跑回家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鸿远,征得他的同意啊!但今天她格外小心,她怕那个西村派人跟踪。下了班就东拐西弯地绕行了好一阵,才绕到家里。门楣上,一块“吉庆”二字的小牌,一如平日,向她绽着笑脸——这个暗号,说明他们的“机关”平安无事。她高兴极了,像孩子般蹦跳着跑进了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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