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夜里十一点多了,苗夫人突然来到弟弟的家里。杨非还没有睡觉。这位画家很喜欢文学。他正躺在床上读着法文原版的《悲惨世界》,一见姐姐来了,急忙跳下床来,想脱掉睡衣换上绒衣。苗夫人制止他说:“非弟,怎么跟姐姐客气起来!你姐夫从狱里送出信来了,我特地来告诉你。”说着,苗夫人把苗教授的信从内衣口袋里掏出来,交到弟弟手中。

“啊,姐夫有消息了,那太好了!”杨非虽然四十岁了,身上却还带着一股孩子般的天真气质。他高兴得紧紧握住姐姐的双手,不看信,先唠叨起来,“姐姐,他还好么?没有生命危险吧?……你该高兴了吧?”“非弟,你看看信就知道了。”杨非用手把长发向后一掠,低头仔细看完姐夫的信,瘦长的脸上,忽然露出似喜似怒的复杂表情。他举着信对姐姐说:“姐夫受了刑,依然与那些恶人在斗争,毫不气馁。真令人钦佩!可是,我在为他的生命担忧……姐姐,你是怎么想的?”深夜,惨白的电灯光,照得苗夫人的脸色也是惨白的。她看了弟弟一眼,许久没有出声。

“这信是姐夫写给佐佐木博士的。他一定会想办法救姐夫的吧?”杨非看姐姐不出声,又问了一句。

苗夫人坐在弟弟身边,小声回答:“佐佐木是个好人。他很想帮助——可至今也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他哥哥是华北的最高司令官,难道就一点不管?”苗夫人凄然一笑:“华北最高司令官嘛,在他的眼里,一个中国人的生命算得了什么!他们天天在屠杀成千上万的中国人,再多加上一个苗振宇又何在话下!”杨非低下头不出声了。半天,他抬起头问姐姐:“姐姐,我可以帮助你们做点什么么?在侵略者的铁蹄下讨口饭吃,我感到羞耻……你了解我的痛苦么?我没有苗苗那样的勇气——我怕到八路军里面发挥不了自己的才能,也怕吃苦……可是,我的胸中却还跳动着一颗中国人的心……姐姐,如果需要我,我可以帮助你们……”他似乎了解姐姐和姐夫都在秘密干着抗日工作,但却不说破它。

苗夫人把苗教授的信折叠好了,放进衣袋里。拍拍弟弟瘦削的肩膀,亲切地说:“非弟,我理解你……天不早了,你睡觉吧。今晚我就住在你这里——我睡在华妈妈屋里,这样可以不必另外升火了。看,你这个炉子该添煤了,你睡吧,我给你封上炉子。”“姐姐,和华妈妈住在一起?不好吧?你睡在我这屋里——我不怕冷,可以睡到画室里去。”华妈妈自从离开保定回到北平,张怡就把她安插到杨非家里当了佣人。这样,鸿远既便于和教授夫人联系,也便于和张怡及时联络。

苗夫人一边替弟弟捅火添煤,一边说:“我和华妈妈睡在一起好。她屋里多安了一张床,就是准备我来睡的。”“随你便吧。”杨非打了一个哈欠,把姐姐送到华妈妈屋里,自己就回屋睡觉了。

苗夫人半夜突然到来,华妈妈料到有紧急事情,早已穿好衣裳坐在下屋里等着。

苗夫人一进屋,她就用粗糙的大手,紧紧握住苗夫人的手。自从苗教授被捕后,她对苗夫人仿佛有了一种特殊的感情。是同病相怜么——她失去了儿子,苗夫人也可能失去丈夫。可又不仅仅如此……此刻,不等苗夫人张嘴,她就小声问道:“苗教授有了信儿啦?”“对,华妈妈,您猜对了!”“教授的信上怎么说?他老还好吧?”“还好。总算还活着……华妈妈,又要劳您的驾了。我想很快叫曹先生知道这封信——叫他看见这封信。我还要把老苗的事情详细对他说说。您看,今夜我能见到他么?”华妈妈想了一会儿说:“我这就去找他。您在这儿等着。我看您那位兄弟也是个爱国的人,他不会坏咱们的事儿……”说着,华妈妈立刻从褥子底下找出一张治急症的药方子,穿上件老羊皮袄,戴上老太太戴的黑绒遮耳帽,又围上一条黑毛围巾,还在腕上拎着个布口袋。穿戴好了,对苗夫人笑着说:“太太,您就在这屋里睡一觉吧。我大概不出一个钟头就回来。”“华妈妈,天下着雪,您,您这大年纪……”苗夫人抱住华妈妈的肩膀,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清晨,张怡家花园的后门外响起了汽车喇叭声。鸿远穿着一身皇协军中尉军服,踏着积雪,响着咔咔的皮靴声走了进来。张怡一见鸿远,清秀苍白的脸上立刻露出微微的笑容——他已经从鸿远那双兴奋得闪闪发光的眼睛里,看出了可喜的兆头。

方芳笑着说:“小曹,好早呀!看你乐呵呵的,是不是有什么好消息?”鸿远笑着,从靴筒里掏出苗教授的信,递到张怡手里。

张怡和方芳一同反反复复地把信读了三遍。然后,张怡问鸿远:“这封信是怎么送出来的?”“一个奇怪的日本女人——梅村津子的使女送出来的。这件事很有戏剧性——”鸿远把从苗夫人口里听到有关小吉芳子的事,叙述了一遍。

张怡听鸿远说罢,歪着脑袋问:“小曹,据你看,这个小吉芳子的行动是真的呢,还是梅村又在使什么诡计?”“据苗夫人观察,小吉芳子见到他们的时候,对佐佐木流露出很真诚的感激之情……那样子不像是装出来的。而且,她装样子给佐佐木送来这样一封信,有什么意义呢?这封信是苗教授亲笔写的,里面的话只对我们有利,并没有可供梅村利用的地方。老师,这个分析不知对不对?”张怡坐在椅子上,用一只手把头支着,靠在写字台上许久没有出声。后来,他又拿起苗教授的信反复读着,甚至用手轻轻地抖动着它,好像这薄薄的纸片里面隐藏着什么奇妙的东西。“且逼吾承认松崎君与此事有关。然吾何罪之有!……”张怡读起上面这两句话,甚至读出了声音。忽然,把纸片往桌上一放,跳起身来,拉住鸿远的手,笑道:“小曹,我估计,这封信八、九不离十是真的!就是说,这不是梅村的诡计。这个小吉芳子很可能是在真心帮助苗教授和佐佐木正义……佐佐木正义给苗教授写回信了么?”“写了。他信上表示要设法救出苗教授。可是,据苗夫人说,这位博士只是着急、痛苦,除此一筹莫展。”张怡听罢鸿远的话又不出声了。方芳走到窗前把淡绿色的窗帘拉开。窗外,晨光熹微,树梢上积压的白雪,好似盛开的梨花,显出一种朦胧的、仿佛一座座遥远的雪峰似的美妙。张怡默默地望着,又把玻璃窗也打开——立刻,一股凛冽而清新的空气冲进室内。一夜不眠的鸿远打了个哈欠,伸出手臂舒展一下疲倦的身体,深呼吸几下。好像闻到了醉人的花香,顿时,又精神焕发起来。

忽然,鸿远像个调皮的孩子,摆着手,睁大了眼睛,轻轻走前几步,把脑袋挨在张怡的眼皮底下,神秘地小声说:“老师,我找佐佐木正义的时机到了。我去帮他出点主意——说服他去找松崎。叫松崎听从咱们指挥……”“说说你的设想和办法。”张怡沉思有顷才张口。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何况佐佐木还是个同情中国抗战、甚至同情八路军的人。他主张把药品卖给乔国玉,就是认为乔国玉可能是个八路军的缘故。”“可你怎么能够说服佐佐木正义,叫他放下架子,再去找松崎呢?”鸿远拿起桌上苗教授写来的小纸片,举着,抖动着,还是一副调皮的神态:“我们不是有了这封信么!目前,要救出苗教授,要保存支店,最好的办法就是以毒攻毒!老师,不用我说,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对鸿远的话,张怡既没有表示反对,也没有表示赞成。只是带着苦苦思虑的神情,望着窗外一片白茫茫的雪景,好一会儿,才开口:“小曹,你的这些想法是对头的。只是,由你去做这件事,有危险性,也有很不利的地方。是不是先由苗夫人去找佐佐木?”鸿远笑着回答:“我去说服佐佐木这位博士先生,当然会有一定的困难,还不敢说有十分的把握……至于苗夫人,我们倒是应该抓紧再做些她的工作。可是,叫她去做佐佐木的工作,她不是已经做过了么?结果呢?效果并不大。我想,现在该我去了——这次,我打算向佐佐木正义公开表明,我是共产党、八路军的代表,鼓励他为了正义的事业,为了帮助千千万万受苦难的中国人民,站到我们这方面来!”“佐佐木已经找过松崎了。这次就是你动员他,他同意再去找松崎,又怎能保证把他调动起来跟梅村去斗法呢?”张怡又向鸿远提出新的问题。

鸿远轻轻抖动手里的小纸片,笑着说:“苗教授的这封信就是调动松崎的法宝!这里面提到梅村竟审问到松崎的头上去。松崎知道这件事,那老家伙必定火冒三丈!所以,我必须亲自去见佐佐木……”“你以共产党、八路军的身份去找佐佐木,这样做的效果如何?不会引起他的顾虑和恐惧么?”“老师,你又考我了……他既然坚持卖药给那个假八路乔国玉,怎么就不敢和我这个真八路接触呢?”“他已经上了一次当,还敢再接触你这个八字号的么——虽然你是个真牌货。”“老师,我有充足的理由叫他愿意接触我这个真八路。第一,我要请苗夫人带我去见他,佐佐木很关心苗夫人的不幸;第二,过去佐佐木对苗教授说过,梅村津子曾把我的照片给他看过,他对我似乎不厌烦;第三,我找他的目的是为了救出他的朋友苗教授——他正在为这件事很着急、很烦恼。这样,他当然愿意我去帮助他,虽然我是个八路军。”太阳出来了,室外那晶莹洁白的缕缕银纱,在朝阳折射下,变成一个红妆素裹的琉璃世界。张怡的心情顿时开朗起来。望着鸿远那种坚毅、自信、非要这么办不可的神气,他微微一笑,说:“好,我批准你去找佐佐木。不过,白士吾这个卖国贼对我们的妨碍和破坏太大了!你和佐佐木谈话时,也要谈到这家伙——要想办法叫松崎把这家伙弄起来。这样,梅村就会失去一只臂膀,也许还会从他嘴里得到什么机密消息。这样做,会有困难,但必须这样做!小曹,你有办法调动松崎去这样做么?”“呵,老师,你批准我去找佐佐木啦?太好了!太好了!……对,白士吾这家伙,这回一定得收拾他……”鸿远高兴地拉住张怡的胳臂,“不管有多少困难,你就放开手让我去试试吧!回头我就把作战方案给你送来。我会完成任务的!”说完,把那件皇协军军大衣一披,转身走出屋外去。

望着鸿远的背影,张怡不禁喜悦地点点头:“嘎子!可爱的小嘎子……”午后,佐佐木新建立的一个研究所里,来了两位客人。男的穿一套灰色毛料西装,外面是一件合体的灰呢子大衣,头戴深灰色呢子礼帽,神态潇洒、安详。女的也打扮得很华贵:一套藏青色西装,外面罩一件翻毛狐皮大衣,苍白的脸上还敷了一点脂粉。两人被领到二楼一间不大的会客室里,少顷,主人才推门进来。

佐佐木正义头戴白布帽,身穿雪白的罩衫——显然,他刚才还在实验室里忙着。他先向女客人含笑点头招呼:“嫂夫人,对不起,失迎了!”然后,定睛朝那位男子看了一下,鞠躬伸手,用日语说:“欢迎您!请坐。”那一位也一鞠躬,握了一下佐佐木的手,彬彬有礼地回答:“佐佐木博士,十分对不起!您很忙,打扰您了。”说着,用日本人的礼节,又向佐佐木深深鞠了一躬表示歉意。佐佐木也赶快鞠躬还礼。

女客人用流畅的日语替两个人翻译完毕,对佐佐木说:“佐佐木桑,我们是不是到你的实验室里去谈一谈?”佐佐木一见那位男客,便觉得眼熟,立刻,他想起了梅村给他看过的照片……微微笑道:“我的实验室里充满各种各类的细菌,你们不怕么?”说着,扶扶眼镜,又对面前这个英俊、文雅的小伙子打量了一眼,“不过,今天,我请你们去的那间实验室是无菌的。请吧!”“太好了。我们就去吧!”苗夫人怕万一有外人来,主张赶快到实验室里去。

那是经过曹鸿远和苗夫人周密计议的一次会面。苗夫人事先跟佐佐木协商好——她要带一个能够救苗教授的朋友来找他,最好能到他的实验室里去谈话。佐佐木虽然感到有些惊讶甚至不安——因为他弄不清苗夫人带来的是什么人,但这个谈话关系到救出苗教授的事情,他毕竟救朋友心切,也碍于苗夫人的情面,于是答应了。

三个人走出客室,走廊里悄无人声,异常清静。佐佐木领着鸿远和苗夫人走过两条装上铁门的过道,来到一个过道式的房间。这里的木板墙壁上挂着几件洁白的布大褂,一张长凳前,放着几双白布拖鞋,一个小柜上的盘子里,还放着几顶白布帽。不等佐佐木发话,苗夫人先笑道:“要进你的无菌室了。我们也要变成实验人员,该换上消毒衣帽吧?”佐佐木笑着点头。鸿远和苗夫人立刻脱下大衣、鞋子、围巾,罩上白大褂,穿上白拖鞋,戴上白布帽。佐佐木也把自己的白衣和鞋帽另换了一套。等三个人都换好衣服,佐佐木才拿出钥匙打开墙边的屋门。门一打开,这才看见整个实验室的情景——围绕着三面墙壁都是相连的试验台,宽约两尺左右,一色洁白的瓷砖铺成,明光光、亮堂堂。这些白色长条试验台上放着用铁丝框子装着的一瓶瓶培养皿。靠另侧墙壁摆着离心机、恒温箱和烤箱等各种仪器。屋子当中还有一个大试验台,台上放着几架显微镜和各类试管、试剂、烧瓶、玻璃片、吸管等。这些器皿散放着,好像正要做试验的样子。实验室虽然不很大,却一尘不染、十分整洁,给人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这时曹鸿远忽然想起柳明——要是她也一起来到这儿,一定会说是走进医学科学的殿堂了。

佐佐木看看室内仅有的三个小白凳——圆圆的好像玩具似的,就对苗夫人摆着手笑笑:“嫂夫人,你要和客人坐这种小凳了。对不起,在实验室中待客,只好坐它。”说着,把三个散开放着的小凳子移得相近些,三个人靠近大试验台坐下。

刚一坐定,居中坐着的苗夫人用日语替两位男人介绍说:“这位佐佐木博士是振宇的要好朋友。这位朱光年先生虽然年纪还轻,也是振宇的要好朋友。朋友的朋友,彼此都应当是朋友。佐佐木桑!”苗夫人用手指着鸿远,对佐佐木笑道,“你会喜欢这位年轻的朋友的。他也很钦佩你的为人。今天,我特地把他领来,叫你们两位朋友的朋友也成为朋友。”鸿远趁机站起身来,向佐佐木恭敬地点点头,笑着说:“佐佐木博士,中国人的口头客套爱说‘久仰’这个字眼。而我却在内心深处蕴藏着对您‘久已景仰’四个字。今天能够有机会当面向您求教,我感到非常高兴!”苗夫人把鸿远的话婉转地给佐佐木翻译完毕后,佐佐木睁大眼睛凝视着鸿远,微微惊讶地说:“朱先生,您与我从未见面相处,怎么说出懢靡丫把鰭这样的字眼呢?”不等鸿远回答,苗夫人接口答道:“佐佐木桑,你怎么忘记了?振宇那张嘴,对他信任的好朋友能够守口如瓶么?你作为一个日本学者,同情中国对日本侵略者的抵抗,愿意把药品卖给坚决抗战的八路军——甚至很钦佩华北八路军作战英勇……这些,他都对他的年轻朋友朱桑讲过。所以,朱桑自然非常尊敬你这位主持正义的日本朋友了。他今天所以敢于来看望你,就是因为你是中国民众的可靠朋友……”“呵!呵!……”佐佐木严肃地望着苗夫人那双激动的眼睛。然后,扭头望着端坐在小白凳上含笑不语的鸿远。沉默了几秒钟,闪动着深沉的目光,低声说道:“既然我的真实思想都已被朱先生了解,而且得到理解,那么,我们就可以作为真正的朋友敞开心扉来谈话了。今天,您来找我有什么事情?就请直言吧!”苗夫人准确地翻译着。佐佐木和鸿远都同时点头,互相会意地一笑。

佐佐木这种直率而诚恳的态度,既在鸿远的意中,又在他的意外。他没有料到,佐佐木刚和他见面,没说几句话,只由苗夫人机敏而适时地捅开了这层窗户纸,他就毫不犹豫地承认了自己的真实思想,甚至请战似地向鸿远要求“直言”。

鸿远富于表情的眼睛闪耀着喜悦的光彩,又一次握住佐佐木的手:“中日战事正在激烈进行中,出现您这样高尚的、有真知灼见的人物,这是日本人民的光荣和骄傲,也是中国人民的光荣和骄傲。今天能够见到您,我太高兴了!在中国抵抗日本帝国主义侵略的战争中,您坚持真理正义的精神,是很令人钦佩的。”不等苗夫人翻译完,佐佐木连连摆手说:“朱先生,您太过誉了!不过,我要对您说心里话,自从苗教授被那个日本女特务梅村津子捕走以后,我精神很痛苦。我对不起我的老朋友,也对不起中国人民……”说着,佐佐木看了苗夫人一眼,负疚似的垂下头来。

“博士,您的心意我和苗夫人都很理解——您是没有责任的。您不要有这种负疚的心情。因为苗教授的被捕,都是梅村津子阴险的预谋——她的目的不仅要在苗教授身上下毒手;很快也要在您、在松崎特务机关长身上下毒手,甚至连令兄——华北派遣军最高指挥官也在她狂妄的目标之内。这个女人的政治野心很大。她想要打败松崎,邀得日本大本营的赏识,以便更快地扶摇直上——这个女人就因为在东北诬陷了另一个大特务,甚至把那个人害死,才能够爬上现在的高位……这些情况,博士,您大概不大知道吧?”佐佐木用惊异的目光盯着鸿远白帽子底下那双明澈机敏的大眼睛,心想:这个人对于日本各派系特务之间的情况也知道得很清楚,倒是不简单——他显然是梅村拿着照片到处追捕、而又追捕不到的曹鸿远无疑了。今天,他却以朱光年的化名突然找上门来。认识这个人,也是有幸呢……想到这儿,佐佐木点头说:“朱先生的分析可能是对的。只是,我每天在这种用多重屋门与世隔绝的实验室里过生活,日本特务之间勾心斗角的事情,我虽听说过一点,但是并不清楚,因为我从来不去探听这种卑鄙的行径。今天,朱先生既然提到他们,就请把尊意直说了吧!”等苗夫人把佐佐木的话翻译过了,鸿远趁势单刀直入:“现在,要救出苗教授,要保住你们的华北支店,包括救阁下自己——当然,这里面也还包括救我和苗夫人,甚至救松崎在内……”说到这儿,鸿远微眯着眼睛朝佐佐木笑了一下。他这一笑,显出他在老练当中,还带有一股纯真、朴实的青年气味,“我有一个粗浅的想法不知对不对——就是要叫松崎知道他目前的处境——包括令兄,也要提起他的戒心。就是要激起他们的忿怒,赶快回击梅村,打破梅村快要得逞的阴谋诡计。这件事情,只有博士您可以做到。别的人,是无法见到松崎和令兄的……”听了苗夫人的翻译后,佐佐木正义立刻紧皱双眉,连连摇头:“有些话我也对松崎他们说过了,但是没有用……”鸿远刚要说什么,却被苗夫人抢了先:“佐佐木桑,你上次去找松崎,也许还不是时机。如今,振宇写出来的信证明梅村从他嘴里什么口供也没有捞到。尤其是他信里提到,梅村甚至向振宇逼问你们同松崎的关系。现在,你如果拿着振宇的这封信去找松崎,我相信……”苗夫人说到这里,稍稍喘了口气,用手指指鸿远和自己,加重了语气,“松崎一定会火冒三丈的!朱先生原来就估计过,松崎开始不愿意帮助你救出振宇,是他留了一手——他怕振宇在梅村的严刑逼供下说出什么对他不利的话。所以,他要看一看、等一等。现在振宇被捕已经十三天了,他的信证明梅村什么也没有捞着……松崎不会不明白,梅村整振宇也就是想整他松崎……所以,按照这种情况,你再去找松崎,把振宇的信拿给他看,他的态度一定会和过去不同的!佐佐木桑,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样的?”鸿远看佐佐木没有立刻答话,接着苗夫人的话说:“博士,您知道,松崎和梅村之间矛盾是很深的。这两个人势不两立。松崎一定也在打主意击败梅村。说不定他已经做了安排……如果您现在再拿着苗教授的信去给松崎看,估计他一定会采取有力的措施——至少可以救出苗教授来……还有,梅村手下有条走狗名叫白士吾,不知道您听说过没有?他认识苗教授的女儿苗虹。就是他,用了各种手法给梅村提供情报——包括华北支店的情报,都是这条走狗向梅村提供的。您如果去见松崎,可以建议他先捉起白士吾来。那不仅斩断了梅村的手臂,还会从他嘴里了解到梅村的许多阴谋诡计……”听到这里,佐佐木面容严峻地打断了鸿远的话:“你们二位的意见我明白了。为了救出我的朋友苗振宇,我不惜个人的任何牺牲,包括我的生命。只是,人的尊严比生命还重要——中国有句古语:”士可杀,不可辱。‘我觉得受辱比死还痛苦……因此,我不向松崎之流——甚至我的哥哥在内,向他们卑躬屈膝地去乞求帮助。……因为没有救出我的朋发,我的心比他在牢狱里还痛苦……“说到这儿,佐佐木的眼睛潮湿了,沉痛地扭过头去。停了会儿,他扭过头来继续说,”假如你们认为有了苗桑的这封信,松崎的态度会有变化,不再对我兜圈子、拿架子——那么,我愿意去试一试。我也知道有个姓白的中国人,投在梅村手下,做了不少坏事。我真为这种没有人格的卑鄙小人感到可耻!朱先生,你认识这个人吧?听说就是他把你出卖给梅村的……嗯,我看过你的照片——你不叫朱光年,你叫曹鸿远……“听到这里,苗夫人有点儿吃惊。吃惊的倒不是怕佐佐木认出了日本特务正在大力缉拿的曹鸿远,而是惊讶这位博士先生还有一副如此锐敏的眼光——他只看过一次鸿远的照片,见面后竟立刻把他的真人认了出来。于是,苗夫人迅速把佐佐木的话翻译给鸿远听。

鸿远立刻爽朗地笑了起来,又一次握住佐佐木的手:“博士,您这双经常察看细菌的精细的眼睛,见了我这个六尺高的人,当然一看就清楚了!不错,我就是那个梅村到处追捕的曹鸿远。我冒昧地来看望您,也给您带来危险,我很抱歉和不安。但现在情况紧急,为了挽救苗教授的生命,所以不得不亲自来拜见您。请您原谅!”听罢鸿远的一席话,佐佐木也用力握住了鸿远的手说:“曹先生,当梅村拿着您的照片问到我认识不认识您的时候,我就知道您是个什么人,我就喜欢起您这个中国青年了!……恕我冒昧问一句,您是共产党、八路军么?”鸿远微笑着,并不直接回答他的问话:“佐佐木博士,我也是从了解您那天起,就深深地喜欢、深深地敬佩您这位日本朋友了!现在,在中国广大的土地上,千千万万的中国人民正在遭受日本帝国主义的屠杀、奸淫、抢掠……战争还在残酷地继续着。您的哥哥正在指挥华北的侵略战争,正在干着屠杀中国人民的罪恶行径;而您,能反对这种不义的战争,您正在努力帮助中国人民做种种好事——包括您和苗教授从事的研究工作。所以,不仅我感谢您,中国人民——包括共产党、八路军也是感谢您的!将来,战争结束之后——中日战争虽然是持久战,但总有一天会结束的——中日两国人民还会友好地往来。博士,您一定知道中国大诗人李白和贵国的晁衡曾有过很深的友情吧?”“‘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这是李白在晁衡回国时,听信传闻,以为他半路死了,写诗怀念他。可是后来,晁衡不是又返回贵国了么?”佐佐木念了李白的诗,激动地说,“我时常读这首诗……曹先生,我盼望这一天早一点到来!”苗夫人看两人谈得那么投机,使她几乎翻译不过来了。她也兴奋得两颊绯红,笑着对佐佐木说:“你和曹先生把怎样去找松崎的事,再仔细地研究一下好吧?时间不早了,我们不宜呆得太久。你说是么?”“对,对!嫂夫人说得对极了!”佐佐木忽然像孩子般,对苗夫人频频点着他那戴着白布帽子的脑袋,站起身又一次握住鸿远的手,“有你们来救我的朋友,我也有了信心——我们有希望和苗桑欢聚一堂了……”说着,三个人忍不住相视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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