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在做着过铁路的准备。

边区抗日根据地的建立和发展,使入侵华北的日寇如芒刺在背,从北平直到石家庄一带的铁路沿线,敌人都派了重兵把守。因此,要通过这条封锁线去平原,必须做许多准备工作。

就要出发了。这天上午,队部通知大家准备好过路行装:要尽量轻装——一夜之间,要步行一百多里,一气穿过铁路两旁的敌占区,东西多了,背不动,走不了。再就是要把鞋子补好——边区妇女给部队做的布底布面的黑布鞋,实在破得不能再穿,就可以领新的。

住在一个大院子里的民运队员都在纷纷整理行装。王福来不整理自己的东西,却坐在老乡屋地的小板凳上,不知从哪儿弄来了大针、锤子、锥子、细麻绳、破自行车胎、破布片,还有刀子、剪子之类的东西,补起破鞋来。他像个修鞋匠,身边堆了十几双不知从哪儿捡来的破布鞋,眯缝着眼睛专心致志地缝补着。这个闲不住的人,早就琢磨着学起这门技术,现在,民运队里谁的鞋破了,都找他修补。

王福来正用锤子钉着后掌,苗虹跑进屋来,蹦蹦跳跳地笑着嚷道:“老少同志们,报告你们一个好消息!领咱们过路的部队首长,你们猜是谁吧?”姑娘做了个鬼脸,还对身边的吴华林吐了一下舌头。

“你这个小喜鹊,到处乱喳喳!领队的首长是谁?快说吧!别卖关子了。”吴华林瞪着苗虹,一本正经的样子。

“你这个假正经,不告诉你!”苗虹佯作生气,偏不说。

“不说?偏要你说!该喳喳的时候,你倒不喳喳了!”弄假成真,两人竟打起嘴仗来。

这时,柳明走进屋里来。斜眼睨着苗虹轻声说:“又吵嘴了!你这个苗苗就是任性……”没等柳明说完,苗虹跳了起来。

“你又说我了!”她噘着嘴,斜眼瞪着柳明,“也不问问谁是谁非,你们就会欺负我!”对待苗虹,柳明总像个大姐姐。关于苗教授被捕的消息,她怕苗虹知道了会难受,一直不敢向人透露。这会儿见苗虹那副娇惯样子,想到她的爸爸生死未卜,便抱住她的肩膀,亲切地说:“是非有大有小,动不动就生气。值得么?细菌那么点的事儿,也当成个大毛毛虫——我就是争气不赌气。”柳明显然有感而发。

“噗哧”一声,苗虹笑了:“你这个医学博士呀,满脑子都是细菌、原虫和病毒……”“你们争论的事儿我都听见了。不就一句话的事儿么,怎么吵吵嚷嚷个没完!”王永泰边说边走进门来,“领咱们过路的首长,就是咱们来边区的路上遇见国民党溃兵时,救了咱们的那位岩烽同志——他现在是挺进平原七支队的支队长。”正在低头修鞋的王福来,听了儿子的话,高兴得抬起头来,举着一只鞋子,说:“是他呀,那太好啦!”他扭头问儿子,“他住在这村子么?回头咱们看看他去。”“乌拉!乌拉!……”苗虹拍手喊了起来,“王大伯同志,您别修鞋了,现在,趁咱们这伙人都在这儿,还有点空儿,快去看看他吧!”大伙儿都赞成。王福来不修鞋了,苗虹拉上高雍雅,柳明找着闻雪涛,一伙人兴冲冲地向另一条街上的支队部走去。

刚一进支队指挥部的院子,苗虹就喊了起来:“岩支队长!还认识我们吗?我们一起看你来啦!”岩烽穿着整齐的军装,神采奕奕地从屋子里走出来。他热情地和每个来人一一握手,笑着说:“认识!认识!你是王永泰。你是王福来大叔。你是柳明。嗯,你是吴华——林。你是高雍雅。你是闻雪涛……”他一个一个地说出他们的名字,最后把头一扬,一副潇洒的姿态,瞪大眼睛盯着苗虹说,“你这个小鬼——叫苗虹,会唱歌子对吧?现在一定又学会了许多新歌子,欢迎你唱一个!”对于岩烽的记忆力,大家感到十分惊异。他那种爽朗、真挚、平易近人的风度,使每个来看他的人深受感动。

岩烽亲热地把人们让到屋里。大伙围着他坐下来,无拘无束,有说有笑。

王永泰说:“支队长,听说你就要带领我们过铁路,奔平原了。咱们过铁路时打它一仗才痛快哩1”“打仗是挺有意思的事吧?我们没有打过仗,还不知那是什么滋味呢!”苗虹又开口了,而且学着岩烽的姿势——开朗,喜欢摆摆手。

“同志们有准备打仗的思想,很好。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嘛!开辟敌后根据地,建立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政权,不打仗是不行的。然而,不光是打仗,还有比这更复杂的斗争哩。”“什么更复杂的斗争?”苗虹睁大了好奇的眼睛。

来看岩烽的人,都惊异地注意听着。

岩烽环视众人,笑了笑,扳动着指头数落着,好像和好朋友在聊天:“我们除了要和鬼子、汉奸作长期艰苦的斗争以外,还要和国民党反动派、地主、富农、资本家作斗争;同时,也还要和我们内部的‘左’、右倾机会主义作斗争……你们想一想,要和这么多方面作斗争,能说斗争不复杂吗?随着我们大批部队和干部挺进敌后,随着深入地发动起广大群众,随着战争的日益频繁、激烈,各方面的斗争还将会更加激烈起来——同志们都要有这种思想准备呀!”坐在小凳上不断用手敲着脑袋的高雍雅,忽然带着严肃的神情,质问似的说:“支队长,你不愧是老红军,一说话就一套一套的。可是我总觉得,那个岛国能有多大兵力,还顾得上敌后吗?趁这个时机我们去平原,准是一帆风顺,富有诗意的。为什么你要看得那么……”他正想说下去,瞟见苗虹正朝他努嘴儿,赶紧把话打住了。

岩烽抚摸着挎在腰间的驳壳枪,看了看高雍雅,笑了起来:“同志,既然我说话你不相信,那我就不说了。不久,事实会跟你说话的——它比我有力量,一定会叫你相信的!”“嗯,看看吧。也许那时候我还是不相信……”“你们知识分子的脑袋瓜多几根弦儿是怎么的?怎么任嘛事儿都得戗戗几句……”王永泰不满地打断了高雍雅的话。

“你?!……”“支队长,给我们讲讲长征的故事吧!听说它是世界上最惊人的奇迹。”吴华林一看王永泰的话使高雍雅气得涨红了脸,急忙岔开话来。

岩烽站起身走到吴华林的身边,拍拍他的肩膀:“小吴,现在没有时间讲故事啦。今天午后,我们就要开始行军。你们这一班人,加上另外一些干部共同组成的民运队,今夜就要跟着部队一起过敌人封锁的平汉线。铁路线两边都有敌人的‘爱护村’,所以要一口气行军一百三十多里。同志们,现在就去整理行装吧!要尽量轻装。整理好了,争取睡上一觉。今夜不光要通宵行军,说不定还要打仗呢。”高雍雅从近视眼镜后面瞪着岩烽,惊惶地说:“过铁路真会打仗么?”岩烽仍然面带笑容握住高雍雅的手,却把眼睛盯在柳明的身上,缓缓地说:“带着你们这么多干部,过路的时候,我们会尽量避开敌人,绝不主动打仗。不过,仗总是要打的。过铁路时不打,到了平原总得打。不打仗,怎么能消灭敌人呢?抗战怎么能够胜利呢?”“支队长说得太好了!”王永泰和闻雪涛兴奋得喊出了声。其他人也点头称是。只有高雍雅听不懂似的,茫然瞪大了他那双深度近视的眼睛,不知在瞅什么。

吃过午饭后,常里平把他带领的民运大队的队员——五十多个将分配做地方工作的干部,召集在一起。他叼着纸烟坐在一只小凳上,对黑压压挤满了一屋子的男女同志,慢条斯理地说:“同志们,要把随身所带的东西减到最低最低的限度——每个人不要超过十二斤。我们这里绝大多数同志都是干部,东西带多了,过封锁线时掉了队,可就危险啦!就是这半天一夜,不带任何东西,光走一百三十里也够瞧的!所以,大家必须轻装、轻装、再轻装!尤其是女同志更要轻装……但是,每个人必须背上一条米袋子,这是咱们老红军的传统。背上它,万一到村里找不到粮秣也饿不着。还有,过封锁线时,不要掉队,不要说话,不要咳嗽……呵,还有一点,鞋子问题也很重要。每个人都要在鞋帮上缝上两根布带子,把带子在脚面上系紧、系牢,要系得结结实实的。那么,你的鞋子,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会丢失了。”常里平说到这里,回过头来对坐在门槛上还在缝补鞋子的王福来说,“老王同志,你怎么还在补破鞋?又弄了那么一大堆,一会儿就要出发了,你真是……”常里平将头一摆,没有说完他要说的话。

会散了,各人都忙着准备出发的事儿。柳明走到街上去看老乡家一个有病的孩子——这孩子昨夜发高烧,柳明听说了,尽管心情很不好,还是去给他看了病、送了药,如今快要出发了,她不知孩子的病情如何,就抽空赶快去看看。刚走到街上,迎面碰上了常里平。

“啊,小柳,快出发了,你还要到哪儿去呵?”每次碰见柳明,只要得机会,或者旁边没人时,他总要找个话茬儿跟柳明说几句。

“去看老乡家一个有病的孩子。”柳明说完,扭头就走。

“可贵,可贵!”常里平追在柳明身后,赞叹地说,“你这种精神太可贵了!小柳,你从来没走过这么远的路,经过这么长的行军,而且还要过封锁线,够累的!小柳,把你的米袋子、行李都放在我的马上吧——我有马褡子,你的东西全可以放进去,没问题。”柳明扭头问:“你这位队长的马褡子里,能装下五十多个人的米袋子和行李么?”常里平一怔:“小柳,别说笑话了。那些小伙子们的东西,当然让他们自己背着。你是个女同志嘛,又是医生……”“我背得动!别人的东西你都不管,单叫我把东西放在你的马褡子里——我不干。”姑娘说着,头也不回地朝大街的一头跑过去。

常里平站在原地,用微微含愁的眼睛望着那苗条、倩丽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好像吟诗似的自语道:“艳如桃李——冷若冰霜……唉,真是、真是……”午后三点钟,春寒中的太阳早早地压上山头。民运队随着支队出发了。

八路军战士们,个个背着漆着红色五角星的大斗笠,身穿灰色军装,打着整齐的绑腿,脚上穿着红军鞋——一种用各色布条编织成的又轻便又结实的鞋子,挎着各式各样的枪支、大刀,威风凛凛,雄壮整齐。

大队人马从依依惜别的老乡身边大步走了过去。民运队被安排在队伍的当中。当他们看见前面的战士,迤逦地拉开间隔爬上了对面的山岗时,这才开始迈步——在他们后面,还有长长的队伍。

红彤彤的晚霞,照得山头蓝一块、紫一块、绿一块、黄一块,恰似一张五彩缤纷的地毯。一条山道盘旋而上,像条巨龙似的,翻腾着,飞舞着。队伍就在这巨龙身上渐渐远去,渐渐消失在山的那一边。

队伍浩浩荡荡地行进着。

柳明穿着灰色棉军装,腰里系着一根宽皮带,腿上打着绑腿,漆黑的短发压在军帽下,轻盈敏捷地背着背包迈着大步。苗虹和她的打扮完全一样,只是打上绑腿以后显得比以前高了一些。她们两人并肩走着,苗虹一边走,一边领着大家唱歌。从前在学校时,柳明只顾用功,不大唱歌。自从到了山区后,这些参加了抗战的青年人,个个都变成了歌唱家,成天有空就唱。柳明受了感染,也喜欢唱歌了。但是今天,她却沉默着没有张口。

“明姐,今天你怎么不唱歌了呵?唱,多高兴,唱吧!”说着,她领头大声唱起来: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着民族的——希望,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

……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的“罪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作一次最后的斗争!

……

歌声此起彼伏,回荡在山岭峡谷间,仿佛有千万个人在同声引吭高歌。它震撼着天宇,震撼着群山,震撼着每个青年人的心弦,使他们更加昂扬地甩开大步,学着老八路的样子,奋勇前行……

高雍雅总想挨着苗虹身边走。但苗虹却躲着他,老跟柳明在一起。高雍雅先是忍着不出声,后来忍不住了,跑到苗虹身边,歪着脑袋凝视着苗虹的脸,轻声咕哝着:“苗苗,我为了你,已经什么都牺牲了。可是,你,你为了我——怎么连脚步都不肯牺牲一下。……同我靠近一点走,都不行么?……”苗虹咯咯地笑了起来,探着脑袋问:“小高,你为了我?我为了谁呀?……快走吧,诗人!我不爱听你这些废话!”高雍雅背着背包,汗水淋淋,无可奈何地去追赶前边的男同志。他一边走,一边还不住回头望着苗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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