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们由山顶下来的时候,已差不多是黎明时分了,天空已微微泛白。他们在山顶休息了一下,但是下山到海滩足足走了半个钟头。尤瑞黛又累又困,找到了小艇,他们坐进去,里格划向礁湖那一边,她就在小艇中睡着了。

小岛也在沉睡之中。也难怪,那天晚上好多恋人都在树林子里朦胧睡去。当他们靠近城里的时候,意外地发现琪隆的酒店里还有灯光。在死寂的夜里,几个人的谈话声清晰可闻,而且还是愤怒的声音。尤瑞黛听见波文娜嘹亮的嗓门。在这样的深夜里,她还在外面干什么?

“让我们去看看。”尤瑞黛说。

原来是件骇人的凶杀案。波文娜满面泪痕,手臂上有几处刀伤,她还没有通知她自己的族人或艾玛·艾玛。一群年轻的白人和土著站在广场上,有的在喷泉附近,有的则在酒店里。提华哥,波文娜的情人,被谋杀了,喉咙上挨了一刀。女孩尖声大叫,惊醒了许多在树林里过夜的年轻人。这些人看见欧克色斯——琪隆的太太提欧多塔的弟弟,跑过树林。有的人看见他丢掉一把刀。一个法警接到报告,已经到现场检查提华哥的尸体。泰诺斯族的酋长知道这事就麻烦了,他们觉得非常难过地走开了。里格把尤瑞黛送回家,这时天正破晓。

村民一醒,谋杀的消息立刻传开。劳思和王子也都听到消息了。欧克色斯被逮捕的时候,正在床上鼾声大作。法警把他带走了。艾玛·艾玛亲自到广场来打听详情,泰诺斯的首领们接到报告后也赶来了,全城的人议论纷纷。

水上运动照计划进行,格鲁丘和里格和其他的人帮忙把船上的补给品搬下来,大家心里都想着那件凶杀案。案情很明朗,欧克色斯还在床上呼呼大睡的时候被逮,他的衣服沾满血迹,丢在草丛里的凶刀已在凶杀现场附近找到了。他的妻子克莉门把眼睛都哭肿了。如果他被判死刑,她和两个孩子该怎么办呢?有打斗的迹象,欧克色斯可以辩称是自卫,但是他实在醉得死死的,一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大家相信第二天一定会举行水上审判。雅典娜被奉为正义女神,所以他们一向在艾音尼基节日最后一天审判严重的罪犯。谋杀、弑父和其他恶行重大的罪都在庭上侦讯,然后罪犯被关在监牢里,等到艾音尼基节最后一天才在岸上举行大审。全城都很激动,已经好几年没有水上审判了。

被害人是泰诺斯土著的事实,使案情更为紧张。当土著们在那天早上去看水上运动时,个个面色阴沉。如果欧克色斯被判无罪,谁也不知道他们会干出什么事来。

尤瑞黛在房间里补睡一会儿觉。近午时分,劳思和船长一起来到“官邸”。船员把各种物品搬上岸,包括火腿和罐头。单是酒类就值好几百块钱,但是最有趣的是报纸和杂志。屋子里到处是皮靴出入的声音。

听说有报纸和杂志,尤瑞黛走出她的房问。她看看报纸,对她没有用处,都是一个月前的旧报。报上没有关于棒球赛的消息。

她遇到了劳思。

“你睡得好吗?”劳思问。

“好极了。现在什么时候了?”

“你自己看吧。”

早晨的太阳满满地洒了一凉台,她打了个哈欠。

“我不相信。”

“相信什么?”

“相信我在这里。我做了个怪梦,其实有点荒谬。”

“告诉我,也许并不是完全没意义哟,你昨天好兴奋,我们都一样。”

“我梦见我又回到明尼波利斯去看我的婶婶。在那儿我遇到了一位大学同学,艾莉思。好像我刚出远门回去。是的,我告诉他们有关这个小岛和你们的事迹。他们不相信,还说我是骗子。我发誓说这是真的。然后我们就上街买东西,街上的人看见我赤脚走路,以为我疯了。我吸引了那么多的注意,警察就来把我带到法庭,说我扰乱公共秩序。”

“使我深感懊恼的是,我婶婶和艾莉思告诉庭上说我胡言乱语。我向法庭再说一遍。我说曾到泰诺斯,有个远离战争威胁的小岛,岛上居民确实把房子建在地面上,而不是隐藏地底下,法庭上一阵哄笑。法官说我很有讽刺性,并且说如果我再坚持我的故事,他要判我藐视法庭罪。我说:‘大人,我只是爱好和平,不是讽刺谁。’他说我讲的是希腊语,我说我不是。我讲的是标准英文,身受大学教育的人,他应该知道。我问他知不知艾音尼基是什么意思,他说不知道,我就告诉他去查韦氏大字典。警察抬头看了看法官,庭上有一阵沉默。我好心解释给他听,我说我是艾音尼基人,爱好和平。我说他一定听过名叫‘艾音’的女孩,那是希腊文‘和平’的意思。”

“我一面仰望着天花板,一面无聊地玩着大拇指。法官也在扭动他的手指。几秒钟以后,法官恢复心神。他说如果我是艾音尼基人,就等于讽刺,他要派一位精神科医生来决定我是否该住进疯人院。我说,如果你们不相信我的故事,不信上帝的地球上的某一个角落里,人民过着不受战争威胁的日子,那就是你们疯了,不是我。法官纠正说,不是‘敝人’。不是‘我’,我说。我心情很坏。我说,大人,你的英文好像从文法书上学来的。您听到好的英文您也不知道。他说,那不是皇家英文。我说,你的国王在哪里?我说,我讲的是大众英文。法庭上一阵骚动。”

“这个转变造成对我有利的气氛,席上许多观众都同情我。有个留着鼠灰色胡子的人走上去和法官耳语一番。法官说,案情已经确定了,被告由于奇装异服,引起公众的骚动,已经破坏了美国的法律。一个年轻的成年女人赤脚走在大街上是极不庄重和扰乱秩序的行为。他可以依法判我暴露罪。不过,很可能,我遭受某种精神困扰,才会梦想出一个和平的殖民地。”

“他叫人拿一份朗得麦克那里的地图来,查证一下在中太平洋地区是否有个岛叫这个名字。我抗议说,它不在地图上,因为没有人知道这个岛。甚至朗得先生,或麦克那里先生都不知道,这只有使他们更加困惑。我确信他们不会在地图上找到它的,这对我将十分不利。所以我说,假如你们要拿朗得麦克那里的地图,就把《韦氏字典》也拿来吧。法官对法警说,你去拿地图。我跟着说,好,把《韦氏字典》拿来。观察都觉得一头雾水。”

“这时候,你出现了,就像现在一样。你对我闪过一抹微笑,我对你投以祈求的目光。我说,告诉他们,告诉他们那是真的。你镇静地穿过走道,直接走向法官说,我们都在小题大做,庸人自扰。这些全都是个梦。这位警员梦见他逮捕了尤瑞黛。然后转身向警员严厉地说,你是梦。警察目瞪口呆。嘴巴还没有闭上就消失了,像幽灵般化为乌有。然后你再对付茫然的法官。你说,大人,你也在做梦,梦见自己正审讯一位梦中警察和梦中被告。他的脸慢慢溶解,变成透明,然后他就不见。就是这样。”

劳思觉得这个故事很有趣,他抿起嘴微笑说:“也许你和我也是梦中的人物。你,尤瑞黛,也是一场梦,梦见自己对一个名叫劳思的人叙述梦中法官、梦中警察、梦中法庭的故事,他们都自以为很真实,对自己很认真。”

“也许吧。”

“你听到昨晚的凶杀案了?”

“是的,我听说了。”

“你昨夜在哪里?有没有听到波文娜的叫声?”

尤瑞黛脸红起来。

“没有,我在艾达山上。”

“艾达山?”

“是的,阿席白地要躲开一切吵杂,我们划船到对岸去了。”

劳思眼睛突然一亮。

“结果怎么样?”她问。

“欧克色斯恐怕注定完蛋了,我个人也相信他有罪。情节也许较轻,他喝醉了。但是情势很危险,一触即发。土人要见血。我已经邀请酋长陪我们审判。如果他有罪,他们会以自己的方式处置他。”

“你这话什么意思?吃掉他吗?”

“不,他们不是食人族,只是有人被杀的时候,确实有人提出食肉的议论。”

“你真吓人。”

“才不呢。我们不用刀杀人,我们用海水淹死他。但是若由土人插手,淹死就变得更精致、更高尚。他们改成运动方式——像斗牛或肉搏。人类心理奇异的一点——艾音尼基人也喜欢。”

劳思停了一会说:“你要离开我们?”

尤瑞黛眼睛睁得很大。“你建议我该离开?”

“格鲁丘昨天问我,今天早上又问了一遍。他说他来这里出于无奈。当然我有点伤心,我不希望勉强留人。我想过了,你的情况和他相同。如果我放他走,也必须放你走。由你自己决定,不过我只好信任你们的荣誉。格鲁丘和你必须保证,不管在什么情况,绝不透露我们的下落。正如你梦中的情形,你若说出来,大家也许会以为你不正常,要叫你接受精神检查。当然啦,你可以加一点通俗的情节,说你从鱼肚里被吐出来之类的话。他们一定要把你关到精神病院去。”

“阿席白地呢?”

“他怎么啦?”

“你让不让他走?”

劳思脆弱地笑了几声:“怎么行呢?我对你和格鲁丘已经破例了,他的情况不同,我想泰勒马丘仕也不会载他走的。你看好了,就是我同意他走,船长也不肯,他对我们很忠心。然后也许会有很多年轻人都好奇地想看看‘旧世界’,我不能容许这种事发生,让他走不公平。我很抱歉。”

尤瑞黛一心想解开疑惑,也许劳思计划留她,又不愿显出强迫的迹象。

“泰勒马丘仕什么时候走?”她问道。

“我们希望他尽量留久一点,他似乎决定明天下午走。”他亲切地看着她说,“如果你坚持要走,我们会很难过。别忙,考虑考虑。记得我要你担任岛上的图书管理员,我的话仍然算数。”

走到屋外,她碰见格鲁丘走上来。他完全变了一个人,生气勃勃的。

“尤瑞黛,”他说,“劳思让你和我随泰勒马丘仕回去,好极了,哇,好极了!”

“你想阿席白地能不能一起走呢?”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走?”

“因为他很想见见世界,你能不能安排一下,让他偷渡?”

“恐怕很难。”

“一定办得到,你有快艇,他可以晚上溜出去。直到快艇上路,别人不会发现他。然后我负全责,我相信我能对付船长。”

“我相信你可以。”

“你看到阿里没有?”

“他刚刚随船长出去,去看大船。”

尤瑞黛一个人走向海边。水上运动结束了,大家已回去吃午餐。下午有体育竞赛。她独自停立,望着礁湖外侧的大船。她和“旧世界”的通路就在那里。几周前,她一心祈祷船只来临,来解救她脱离孤岛的围困。现在她过得太快乐、太惊喜,舍不得离开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想,阿里此刻就在船上,非常激动,渴望有机会和她一块儿走向彼岸的世界。虽然他自己培养出一套礼仪,他仍然很嫩,很不成熟,他准备进入广大的世界,难保不使自己身陷高贵、愚蠢的冒险。玛格莉塔的事件就是例汪。他保守的外表下藏着善感、冲动的心灵,一向生活在自我世界里,他现在醉心于一个幻想中的迷人世界,以后会不会很容易失望呢?一旦他踏入“旧世界”他会不会改变?

她很想找人谈谈。双脚不自觉走回城里,经过广场,进入艾玛·艾玛的小屋,一个多月以前,她曾在这里首次接受美国的老妇人招待。

波文娜回村子去了。艾玛·艾玛孤单单的,脸色很难看。波文娜的遭遇使她激动。她也很担心着,她知道,欧克色斯若判无罪,一定会引起部落的暴动。异族关系是很棘手的问题,会挑动人性深处的本能,兽群的本能。

艾玛·艾玛很高兴见到她,她看出她一脸沉重的表情。

“劳思告诉我,如果我愿意的话,我可以回去。格鲁丘要走,我不想离开这个小岛和你们大家。你的想法如何?”

“劳思的决定我很意外,他从来不准任何人离岛的。我们也很幸福,不希望小岛的安全受到危害。”

“我该怎么办?”

“那要看你了。可是尤瑞黛,我想你喜欢我们这里。我告诉你吧!我知道如果你选择离开的话,劳思会觉得受到伤害。他告诉过我,他认为你是个很聪慧的女孩,他给你的选择的机会,对你和对他自己都是一大考验,他考验他的社会实验是否成功。你来到这里以外人的身份来看我们的生活方式,我想他很愿意知道,岛上生活对外来访客的震撼力如何……我想里格不会被允许和你一块儿走。”

“不。”尤瑞黛伤心地说。

“别傻了。”人类学家说。

“什么意思呢?”

“我说别做傻瓜。我相信你成熟了,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而不是走遍世界去拯救人类。”

“你认为我不该走?”

“那完全由你自己决定。”

尤瑞黛想起即将在第二天早上举行的欧克色斯的审判。

“那将是全岛轰动的审判,”艾玛·艾玛说,“他们最好判欧克色斯的罪,否则有人麻烦。欧克色斯是有罪的,他当然有罪。现在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我劝波文娜把强暴的事说出来。不用我说,波文娜也会这么做的。可怜的孩子,她那么爱提华哥。他是个很好的青年,他们很快就要结婚的。她多恨那个凶手啊!”

“我听说他们要慢慢折磨他致死。那是怎么样一回事?”

“是一种水上格斗。这可怜的家伙一点机会都没有。我见过一次,泰诺斯人是如何地处罚他们的族人啊!他们把犯人放在水里,由小艇和游泳好手到处追逐他。那个人奋力挣扎求生,可是一点机会都没有。如果他们用长矛刺进他的身体,把他丢到海里,他几秒钟之内就会死掉了。但是他们把这改成一种运动,那个人当然会潜到水里逃命,他会断断续续冒出水面呼吸,很快他就筋疲力尽,他们终于抓到他,像个疲惫的公牛。他抵抗,再度奔逃。他们又抓到他,在他头上放个黑色的袋子,把双手绑在背后,然后再把他丢到海里,他们全都是游泳好手。基于求生的本能,他不能让自己淹死,他有一种动物的反射作用阻止自己被毁灭。他就这样浮在水里,能够乱踢,但是看不见,就这样暴露在太阳和海水当中,眼睛完全被蒙起来,有时候要过一天一夜才断气。”

“你们怎能容忍这种事呢?”

“我们也曾讨论过。要阻止部落的古老风俗是很困难的,尤其被杀的是他们自己的族人。我想欧克色斯这次是逃不掉了,报复欲是种最野蛮的本能,问题是快一点淹死他能不能使他们感到满足。”

“真可怕,想起来都恐怖。”尤瑞黛说,脸色泛白。

“我也不喜欢这种酷行,虽然其中也有番道理,我曾经和劳思讨论过杀人问题。”

“劳思怎么想?”

“杀人绝不是高贵的行为。撇开泰诺斯土人不必要的酷行不说,我相信死刑是免不了的。人类为了更小的理由也曾杀人。比如说在战争中,杀死素昧平生的人,用刺刀戳他的肚子,或者甚至从背后开枪,都被视为光荣的英雄行动。人类会做许多傻事。”

“当然,战争是战争。你的敌人埋伏着袭击你,所以你有权从背后杀他。”

艾玛·艾玛说:“重要的是,不管我们自以为多文明,只要战争不消除,我们就永远摆脱不了野蛮作风。我是指身体方面,在泥地里爬来爬去,逃避敌方狙击手的侦察。我认为那是最卑屈的姿势。或者像通缉犯似的在丛林里爬行,以免被另外的通缉犯发现。我们耻笑罗马竞技场的搏杀,难道我们就比较好吗?把基督徒丢到竞技场喂狮子,和刚把从大学毕业的青年送到战场上被刺杀或被大炮轰成碎片,两者有什么差别,有什么分别呢?职业斗士还有较好的机会抵抗一头狮子,杂货商的儿子对机关枪的扫射可是一点机会都没有哇!我们自以为比罗马人文明,优秀,只是因为我们不是那个杂货商的儿子。一旦你自己就是那位杂货商的儿子,你就不会这么想了。我告诉你吧,我们全都是野蛮人。只有不出门的人缺乏想象力,才能维持人类文明的幻觉。劳思说,血腥就是血腥,不管人是被饥饿的狮子、或炮弹所撕裂,气味完全相同。”

“你是指一般的杀戮。”

“当然,人类为祭祀、食物或运动而杀人,很少像死刑一样具有社会目的而杀人。一个犯人要送上电椅,全国的舆论会为之沸腾。可是,在前线几百士兵的被杀还当然被报告成是前线无战事。泰诺斯人被认为残忍、迟钝;我们因对人类痛苦,甚至动物的痛苦较敏感而自豪。虐待一匹马是恐怖行为,但是轰炸、射击或打死年轻人都是单纯的高尚、高贵、爱国和文明的行为。这是种族标准问题。最荒谬的杀戮当然是意外的车祸死亡。从一九五四到一九六四年间,单在美国地区就有接近五十万的人死在公路上,平均每年超过三万八千人,或每天超过一百人。美国一地为此而死亡的人数比整个韩战还要多,那大概是最愚蠢的死亡形式了,还有为食物和运动的杀戮。不过,人和动物有一个主要差别。通常动物不杀同类,它们比较有智慧。两头狮子也许为爱搏斗到死为止,但是这种情形很少;通常输的狮子都垂头丧气地悄悄走开。狼群也不残杀颜色相异的另一群狼。但是人类会——通常以上帝和公理的名义。”

尤瑞黛怀着心事离开艾玛·艾玛家,她想去看看伯爵夫人,但又拿不定主张。伯爵夫人是那么热情,那么的善体人意。

“怎么回事?”她进屋子的时候,卡士提利欧尼伯爵夫人说,“听说你要离开我们。”

“谁告诉你的?”

“阿里刚刚来过。”

“我没有说过我确实要走哇。”

“哦,亲爱的,千万别离开,除非你疯了。我们都爱你,你不喜欢我们?”

“喜欢。谁说我要走?”

“阿里。他听格鲁丘说的。”

“他上哪儿去了?”

“我不知道。”

一种没有来由的恐惧突然袭上尤瑞黛心头。她向伯爵夫人解释说,她若要走,希望能安排阿里陪她走。“但是我真的还没决定。”

“你不知道他绝不会同意吗?”

“这话怎说?”

“他来我这儿,把一切都告诉我了。格鲁丘说,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偷偷把他弄上船,做个偷渡客。”

“他告诉你了?”

“是的。亲爱的,你该知道,他是好孩子。他说,‘他们怎么能叫我做这种事,像贼似地溜掉?’这件事他连一秒钟都不肯考虑。”

尤瑞黛哑口无言,不知道该说什么。

“亲爱的,听我说,”伯爵夫人说,“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如果你想回国,重拾你的工作,我也不怪你——那工作叫什么来着?——‘地学测量’。但是我觉得你走真是太傻了,这是‘地学测量’和阿里之间的选择。我知道你爱他,就算你和劳思谈好了,说服他让阿里和你一起走,我也觉得不是明智之举——从女人的观点来看。在岛上,他是你的。一旦到了广大的世界,就不知道会有什么变化了。也许又会做些傻事,像解救困境中的可怜少女之类的。他会遇到其他的女孩儿,在他眼里,她们都会是新鲜、刺激、又有异国情调的。如果我是你,我要仔细考虑。”

最后,尤瑞黛说:“那他以为我一定会走啰?”

“好像是这样吧。”

尤瑞黛很恼火地走出了屋子。凭一种女性的直觉,她几乎可以断定他又躲起来了。他就是那种人,一有烦恼就退缩到自己的天地中。体育场正在举行比赛,绝对找不到他。她走到海边,向沙洲望去,小艇还好好地靠在岸上。他上哪儿去了?她走向文协馆,发现假日没开门,绕到湖泊也不见他的踪影。

她决定回家等。如果他认为这是她在岛上的最后一夜,他一定会来道别的。她整夜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伯爵夫人的话,阿里和“地学测量”之间的抉择。她回去要干什么呢?民主世界联邦的报告……统计资料、美丽的图表、委员会、备忘录,一种不太肯定却还不坏的感觉,知道自己有安身之处,为一个浩大而无思想的机器工作,尽一己之力想给世界带来和平。她希望自己能确定他们实际的作为,确信人类的思考确能紧紧把握世界和平的基础,确定那不是各怀鬼胎的代表们聚会的巨大组织。各自代表他们的国家,不代表人类的共同利益,各自为本国的问题而奋斗。至于她自己呢?会议、报告、会议、报告,她有点厌倦了。

如果她留下来呢?她想。突然一切都变得清晰、单纯起来,在文协馆当图书管理员,还有阿里。没有困惑,没有模棱两可,没有疑问。她决定干脆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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