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还不到八点钟,剑平已经到仲谦同志家里来了。

仲谦同志身材瘦而扁,戴着六百度的近视眼镜,看来比他四十岁的年龄要苍老。他有点口吃,平时登台讲不上两句话就汗淋淋的,拿起笔杆来却是个好手。自从吴坚出走以后,《鹭江日报》副刊一直由他接任。在报社里,他编,李悦排,彼此态度都很冷淡,像上级对下属,但在党的小组会上,仲谦常常像个天真的中学生,睁着近视眼睛听李悦对他进行严厉的批评。有不少回,国民党的猎狗把鼻子伸到《鹭江日报》的排字房和编辑室去乱嗅,却嗅不出什么。上一个星期日晚上,仲谦跟报馆的社长在吃晚饭,金鳄来了,社长倒一杯五加皮请他。可巧这时候,李悦拿一张校样从门口经过,金鳄问社长:

“他是不是叫李悦?我跟他是街坊。”接着又半真半假地开玩笑说,“你看他是不是个正货?”社长笑得连饭都喷出来了,金鳄瞟了仲谦一眼,也哈哈笑了。仲谦傻傻地只管吃他的饭……

仲谦同志见到两年多不见的剑平,欢喜极了,用着一种跟他年龄不相称的天真的热情去拥抱他。谈过别后的情况,他忽然从头到脚打量剑平,眨巴着眼睛,绷红了脸说:

“不行!……这,这,这,这,不行!……”

“老天爷!慢慢说吧,怎么回事呀?”

“这蓝布大褂不行。”仲谦好容易让自己松弛下来,缓慢地说,“你这样子打扮,要是上书店去翻书,狗准注意你!……”

随后仲谦拿他两年前穿的一套西装,恳切地要剑平先拿去穿。他还说了一套道理:

“北极熊是白的,战舰是海水色的,我们也一样,需要有保护色。”剑平看见他说得那么认真,也就接受了。

这时候陈四敏和李悦先后进来了。

叫剑平微微感到不舒服的,是陈四敏的外表缺少一般地下工作者常有的那种穷困的、不修边幅的特征。这两年来剑平在内地,从没见过一个同志像今晚四敏穿得那么整齐:烫平的深咖啡色的西装,新刮的脸,剪得贴肉的指甲,头上脚下都叫人看出干净。人长得并不好看,额顶特别高,嘴唇特别厚,眉毛和眼睛却向下弯,宽而大的脸庞很明显地露出一种忠厚相。他眯眼微笑着和剑平握手,剑平觉得他的手柔软而且宽厚,正如他的微笑一样。

四个人坐下来交谈。剑平报告闽西这半年来的工作概况。仲谦分析“一二·九”以后,抗日运动如何在各地展开。接着,李悦报告最近华北方面,日本密派坂垣赴青岛,土肥原赴太原,策动“冀察政委会”;华南方面,日本外务省也派人赴闽南内地收买汉奸,组织秘密团体。又说,福建自治会沈奎政登台以后,极力拉拢赵雄,暗中交换“防共”情报……

四敏静静地听着大家说话,香烟一根连着一根地抽着,不时发出轻微的咳嗽。这时仲谦家里一只大猫,悄悄地钻到四敏的两脚间,他轻轻地把它抱到膝上,让它伏伏贴贴地蹲着,轻轻摩挲它。轮到四敏发言时,他说得很简短,很像拟电报的人不愿多浪费字句。他扼要地报告厦联社的工作,他说他们最近正在排练四幕话剧《怒潮》,准备下个月公演,同时还准备开个“新美术展览会”。……

“你来得正好,”四敏对剑平说,“希望会参加我们这一次的演出……”

正话谈完,大家便漫谈开了。仲谦一边起来倒茶,一边说道:

“今天我们又收到几封读者来信,都是要求多登邓鲁的文章,《论救国无罪》那篇短评,很受到欢迎。……”

“邓鲁是谁?”剑平问。

四敏不作声。李悦指着四敏笑道:

“就在你身边,你还不认识。”

“是他?”剑平用完全欣喜的神气说,“我们在内地的时候,厦门的报纸一到,大家都抢着要看邓鲁的时评。”

“这边也是一样。”李悦说,“《鹭江日报》最近多登了几篇邓鲁的文章,报份突然增加了不少。”

“外边人知道吗?”

“当然不能让他们知道。”仲谦回答剑平道,“好些读者以为邓鲁就是报馆的编辑,还有人说他是厦门大学的邓教授,听说有个学生走去问邓教授,邓教授倒笑而不答,好像默认的样子。”

李悦和剑平都听得哈哈笑了。李悦说:

“前几天,我排《论救国无罪》那篇稿子,‘错排’了两个字,校对先生校出来,我没有给改上,事后主编还跟我大发脾气;其实所谓‘错排’的那两个字,正是四敏通知我替他改的……”

李悦正说着,不知什么时候那只大猫已经从四敏怀里溜到地上去,用它的小爪子抓着李悦的脚脖子,李悦吓了一跳,恼了,踢了它一脚。大猫翻了个跟斗,哀叫一声,跳到四敏身上去了。

“不能踢它,它怀孕呢。”四敏用谴责的目光望了李悦一眼,不住地替大猫摩挲肚子。

“你瞧,”仲谦说,“我是它的主人,它不找我,倒跑到他身上去了。”

“他到哪儿也是那样。”李悦说,“小猫小狗总跟他做朋友。——我就讨厌这些东西!”

“不管你怎么说,幼小的生命总是可爱的。”四敏说,把大猫抱在怀里,让它舔着他的手指。

仲谦忽然联想到什么似的说:

“我问你,四敏,你敢不敢杀人?”

四敏觉得仲谦问得好笑,便笑了。

“我杀过人的。”他说,“我杀过的白军,至少在十个以上。”

“我看见四敏射击过,”李悦说,“他的枪法很好。”

“有一次,我们在闽西,”四敏接下去说,又点起烟来,“白军突然包围了我们红坊村,那天碰巧我没带手枪,我拿到一把砍马刀,躲在一个土坑里,一个白军向土坑冲来,我一刀砍过去,他倒了,脑瓜子开花,血溅了我一身。我看他半天还不断气,又砍了一刀。那天晚上,我们在另一个村子睡觉,我睡得特别甜……”

仲谦搔着后脑勺,眨巴着近视眼说:

“可是,四敏,我记得那一回我们野餐,你亲手做菜,我看你连拿着菜刀宰鱼,手都哆嗦呢。”

“是呀,老兄,那是宰鱼,那不是宰白军啊。”

四敏的回答,引得李悦和剑平又都哈哈笑了。

他们一直谈到夜里十一点才散。在回家的路上,剑平悄悄对李悦说:

“想不到四敏文章写得那么尖锐,看他的外表,倒像个好好先生。”

“唔。他是有点婆婆妈妈的。”李悦说,“一个人太善良了,常常就是那样……”

第二天,剑平由四敏带着去见了薛校长,便到“小学部”来上课。他把铺盖也搬到教员宿舍来了。他住的是一间通风敞亮的单人小房,和四敏住的单人房正好是对面。

下午,他在休息室喝茶时,看见墙上挂的“教职员一览表”上面有丁秀苇的名字,才知道秀苇也在这里初中部担任史地课,不知什么缘故,他忽然剧烈地心跳起来,但立刻他又恼怒自己:

“心跳什么呀!人家跟你有什么关系!”

散学后,剑平出来找吴七时,才知道吴七已经搬到草马鞍去了。找了半天,好容易才在一条九弯十八转的小巷子里找到吴七的新址。

吴七见了剑平很高兴,又是推,又是拉,简直像小孩子了。接着,他一个劲儿打听吴坚的情况;问得很琐碎,问了又问,好像回答他一次还不能满足似的。剑平从没看见这硬汉像今天这样罗嗦过。

剑平在吴七那里吃了晚饭,回到学校,已经八点钟了,一个人来到宿舍,一进门,房间里月光铺了一地。写字台那边,青一块,黑一块,青光下面,一只破了嘴的瓷瓶出现了一束小白花,看去就像一团雾,瓷瓶底下,压着一张纸,开灯一瞧,纸上写着:

听说你回来了又没见到你,真急人哪。留一本油印的《怒潮》在你桌上,请读一读,我们正在排演呢。

把沿途采来的野花留在你的瓶里,不带回去了。明天下午四点再来看你,请等我。

秀苇下午六时半

剑平把灯又关了。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黑暗中,重新看着那水一般的月光和雾一般的花。花的清香,混合着温柔的情感来到心里……远远传来潮水掠过沙滩的隐微的喧声。他想起后面靠海的月色,便走出来了。

校舍外面,通到乌里山炮台去的公路像一条金色的飘带,月光直照几十里。

前面是厦门大学和南普陀寺。五老山峰在暗蓝的夜空下面,像人立的怪兽。月亮把附近一长列的沙滩铺上了银,爬到沙滩来的海浪,用它的泡沫在沙上滚着白色的花边。

剑平来到岸边一棵柏树下面,站住了,望着海。蓝缎子一样飘动的海面,一只摇着橹的渔船,吱呀吱呀摇过来,船尾巴拖着破碎的长月亮。夜风柔和得像婴孩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人的脸。……

远远有人说话,声音由小而大,慢慢靠近过来:

“……我不当主角。……”

“我还是希望你当。这角色的性格,有点像你……”

“让柳霞当吧。她有舞台经验……”

剑平心跳着,控制不住自己地向说话的人影走去。

“秀苇!”他低低叫了一声。

人影朝他走来。

“剑平吗?”秀苇叫着,拉住剑平的手,像小鸟似的跳着,“你呀,你呀,找你三趟了。——看到我的字条吗?”

“看到了,谢谢你的花。”剑平说,有点害臊。

秀苇穿着全黑的夹旗袍。两年多不见,她变得高了,瘦了。庄重带着天真,和成熟的娇挺的少女风姿,使得她那张反射着月光的脸,显得特别有精神。剑平傻傻地让她拉着他的手,忘了这时候后面还有个人朝着他走来。

“是你啊。”四敏愉快地说,“我们刚提到你。……秀苇说你对戏剧很有兴趣,我们正打算请你帮我们排戏……”

“排戏我可外行。”剑平谦逊地说,“从前我搞的是文明戏,现在你们演的是话剧。”

“不妨试试。”秀苇说,“我们走走吧,月亮多好。”

三人并排着在沙滩上走。秀苇轻轻挽着剑平的胳臂,像兄妹那么自然而亲切。

“这一向你做什么?没有当女记者吗?”剑平问。

“呦,你还记着我的话。”秀苇不大好意思似的说,瞧了四敏一眼,“现在我在厦大念书,还在这儿初中部兼一点课,半工半读,不用让家里负担我的学费。”

“你父亲还在《时事晚报》做事吗?”

“还在那边。剑平,我可要怪你哪,干吗你一走,连个信儿都不捎,要不是我打听悦兄,我还不知道你是在上海呢。”

剑平和四敏交换了个眼色。

“我很少跟人通信,”他终于结结巴巴地回答,“再说,你又新搬了地方……”

“得了,得了,反正你把厦门的朋友都给忘了。悦兄也怪你没有给他信……你知道吗,从前要暗杀你的那个黑鲨,已经给人暗杀了,还有沈鸿国……”

“我知道,李悦已经跟我说了。”

“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天理报应!”

“你也相信报应?”剑平不由得笑了。

“怎么,我落后啦?哼,要是天理不昭昭,人理也是昭昭的。”

“原来你们还是老朋友……”四敏插进来说,微微咳嗽了一下。

“我们过去是老街坊。”秀苇说。

接着,她又带着天真的骄傲,对四敏谈她跟剑平从前怎样参加街头的演讲队……

沙滩上飘来学校的钟声。

“我得回去了,已经敲睡觉钟了。”四敏说。

“那么,你先走吧,”秀苇说,“我还想跟剑平走一会。”

“好,明天见。”四敏温和地微笑说,神色愉快地向剑平挥一挥手,迈开大步走了。

“四敏!”秀苇忽然叫了一声,追上去。

四敏转过身来。

“四敏!不好再熬夜了,把作文簿拿来,我替你改。”

“不用,今晚我再赶一下。”

“你还是早点儿睡吧,你咳嗽呢。”秀苇委婉地说。

“没关系。少吸几根烟,就不咳了。”

“你总不听医生的话,越熬夜就越吸烟。”秀苇声音隐含着温柔的责备,“还是把作文簿交给我吧,我跟你进去拿。”

“不,不,”四敏微微往后退,“已经熄灯了,你别进去。明天见,秀苇。”

四敏急忙忙地向校门走去,秀苇默默地转回来,像失掉了什么似的。

看到秀苇怅惘的神色,剑平隐微地感觉到一种类似铅块那样的东西,压到心坎来。

“我送你回家吧。”剑平说。

他们离开沙滩沿着一条通到市区去的小路走着,远远的夜市的灯影和建筑物模糊的轮廓,慢慢地靠近过来了。他们谈着过去,谈着厦联社,谈着四敏……

“据校医说,四敏的左肺尖有点毛病,可能是肺结核……”秀苇说,脸上隐藏着淡淡的忧郁。

“我看他身体倒挺好,不像有病的样子。”

“你没看他老咳嗽吗?——咳了半年啦。这个人真固执,医生叫他别抽烟,他偏抽;叫他早睡,他偏熬夜;叫他吃鸡子、牛奶、鱼肝油,他也不吃,嫌贵,嫌麻烦;厦联社的工作又是那么多,什么事情都得找他问他。我不知说过他多少回,可他不在乎。看也没看见过这样的人,真讨厌!……”

听着秀苇用那么爱惜的感情说出“讨厌”这两个字,剑平忽然感到一种连自己也意料不到的嫉妒。

“以后我来帮他吧,也许我能分他一点忙。”剑平说,极力赶掉自己内心的不愉快。

“我也这么想,要是你们能一起工作,你一定是他的好搭档。”

剑平想多了解一些四敏周围的群众关系,便尽量让秀苇继续谈着四敏。他意识到,秀苇的心灵深处仿佛隐藏着一种难以捉摸的秘密,那秘密,她似乎又想掩盖又想吐露,剑平也带着同样微妙的感觉,又想知道又怕知道。

剑平送秀苇回家后,回到宿舍,心里有点缭乱,久久静不下来。他在小房间里走来走去地想:

“不会吧?……唉……别想了。……不会的。……睡吧,睡吧。……”

看看对面,四敏房间里的灯还亮着,剑平又不想睡了。他把桌上的《怒潮》翻出来看。这是四敏用“杨定”的笔名写的一个以东北抗日为题材的四幕剧。剑平一幕又一幕地看下去,不知不觉被剧中的人物和情节吸引住。到了他看完站起来,才发觉自己因为激动,眼睛潮湿了。

已经是夜里两点了。整个宿舍又静又暗,都睡着了,只有他和四敏房间的灯还亮着。他关了灯,走到对面窗口,隔着一层玻璃窗看进去,里面四敏伏在桌子上,睡着了。毛笔撂在砚台旁,烟缸里塞满烟蒂和烟灰,一堆叠得高高的作文簿上面,一只小黑猫蹲伏在那里打盹……

剑平走进去把四敏摇醒,让他睡到床上去,又替他关了灯。黑暗中,他偷偷地把桌子上的作文簿拿出来,带回自己房间,重新开了灯,一个劲儿改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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