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美术展览会开幕这一天,下午四点钟的时候,剑平到展览会去。参观的人很多,他在人丛里碰到李悦,两人只会意地交换一下眼光,都不打招呼。

剑平来到木刻室,看见刘眉、秀苇、四敏三个人都在里面。四敏过来拉剑平和秀苇一起转入漫画室。刘眉一个人留着,他正为了他的作品不被挂在一个最显著的位置,在发愁呢。

四敏低低地对剑平说:

“你来得正好,我找你半天了。”

一群厦大的女同学拥进来,瞧见秀苇,恶作剧地把她“绑”到隔壁雕刻室去。她临走时无可奈何地瞥了四敏和剑平一眼,好像说:

“我回头就来。”

剑平心里纳闷:为什么秀苇一走,他竟然有点怅惘?他偷看四敏一下,四敏虽然眼盯着挂图,脸也像有点怅惘……

仿佛觉得四敏的怅惘是应该的,而他自己的是不应该似的,剑平对四敏说:

“我先走,我还有事。”

四敏似乎看出他“有事”的全部意义,把他拉住了。

“等等,我也走。”

“你待一会儿吧,回头秀苇找不到人。”

“不。一起走,咱们出去溜溜。”

“那么,你去跟秀苇说一声。”

“不用说了,走吧。”

离开嘈杂的会场,他们朝着郊外僻静的海边走去。这里是青石板筑成的一条长堤。海风很大,潮正在涨。海浪咆哮地攀着岸石,仿佛要爬到堤上来。太阳隔在轻纱一样的薄雾里面,像月亮。

这长堤过去是一个荒滩,叫望夫滩。相传古时候,有个年轻的渔夫在海上遇险,被海里的龙王招赘做驸马。他家里心碎了的妻子,天天来到这荒滩上,望着海和天哭。五十年后,她愁白了头发,哭瞎了眼睛,眼泪把滩上的礁石也滴穿了。她的坚贞终于感动了海里龙王,把渔夫放还给她。老夫妻重圆,相见的快乐使瞎了的眼睛复明,白了的头发复黑。他们像五十年前一样,重新开始青春美好的日子……从此以后,附近一带渔村,每逢台风刮过了后,这滩上就出现了年轻和年老的渔妇,对着海和天哭。她们痴信那滴在滩上的眼泪,能感动海里的龙王,让遇险的亲人平安回来。

四敏和剑平站在长堤上,静听着风声、涛声。海的壮丽把他们吸引住了。

沉默了一阵,四敏轻轻捏着剑平的胳臂,低声说:

“我有件事想跟你谈。过去我避免提起,现在不能不谈了。我觉得,这些日子,我们两个总像捉迷藏那样,你一看见我跟秀苇在一起,你就想溜,我一看见你跟秀苇在一起,我也想躲开。这样下去不行。特别是秀苇,她不能一直看着我们捉迷藏啊。我也知道,过去你本来就爱着秀苇……”

“不,你别误会,”剑平急促地说,脸红到耳根,“我跟她完全是朋友……”

“你不用解释,你听……”

“不,你让我说,”剑平又抢着说,他觉得这时候他要不让四敏明白他的心迹,就无法解开误会了,“我不否认,我对秀苇,过去有过一点好感,可是——慢慢,你让我先说……”剑平摆一摆手不让四敏截断他,“我得声明一句,我跟她始终是朋友!我们没有越过友谊的界限!你要是不信,从明天起,我可以永远不跟她见面,永远不跟她见面!……”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误会了——”

“我还没说完。——我很清楚:秀苇爱的是什么人,她心目中只有一个你。可是你,你老躲着她,这是不公道的,爱就说爱,为什么你净让人家猜谜呢?你要是没有勇气跟她说,我可以替你说去。我相信,她心里比你还着急……”

四敏不说话,望着海。

风吹过去,一个大浪掀起来,用它全身的力量撞着靠岸的礁石,哗啦,碎了。

“干吗你不说话?”剑平问,担心四敏在怪他。

“你净抢着说,我还说什么。”

“好,我不说了,现在听你的。——可是,我再声明一句,不管你怎么说,我跟秀苇,仅仅是朋友,如此而已。”

四敏从背后亲切地揽着剑平的肩膀。

“剑平,听我说,”他柔和地平静地说,“我已经有了妻子,我的孩子快两周岁了。”

这一下剑平傻了。

“她在内地工作,是我们的同志。”四敏接着说,“九年前,我跟她是同学,我们结婚已经三年了。”

“秀苇知道吗?”

“她不知道。这里除了李悦外,我跟谁也没提过。我跟她都是内地出过赏格要追捕的。”四敏的肩膀挨着剑平的肩膀,慢慢地沿着长堤走着,“我离开她两年了,也许今年年底,我能回去一趟。我真想念她,真想念!……过去有个时期,我对秀苇,实在说,我缭乱过,矛盾过。我责备自己:既然我全心爱的是我的妻子,为什么我又让别人在我心里占了位置呢?为什么我一天不见她,心里就闷闷不乐呢?不对,这样下去太危险了。长着青苔的路,就是最小心的人走过去也要滑倒的。……我要是不理智一点,毫无疑问,我一定会摔跟斗。事实很清楚:秀苇应当爱的是你,而不是我。我是站在你们中间,把你,把她,都给挡住了。我一个人抢夺了三个人的幸福,我没有权利这样做!我不能让我的同志、妻子、朋友为了我一个人的缘故,把他们的幸福都毁了。……这就是为什么这些日子,我一看见你和秀苇,就想走开……”

剑平困惑了,傻傻地站住。

“剑平,为什么你不说话呢?你应当责备我才对啊。”

“你不是已经责备你自己了吗?”剑平回答,眼睛呆呆地望着四敏。

白色的太阳不知什么时候隐没了。海风大了,冲着堤石的海潮飞起来的浪花溅到人的脸上。对面鼓浪屿已经升起风信球来了。

这些天,四敏一直看不见秀苇,虽然觉得奇怪,心里倒也平静。这天下午,他和李悦几个同志在虎溪岩山上会面,讨论今后如何继续展开厦联社工作。他回到宿舍时,天色已经晚了。开了灯,桌上墨水瓶下面压着一封信,拆开一看,是秀苇写的:

四敏:

我遇到一位被感情围困而不能自拔的朋友,我很替她难过。昨夜不眠,听一夜蛙声,我把她的懊恼写成诗。现在我把诗抄给你看,明知你看了要说这是“小资产阶级感情”。

假如这种感情应该受谴责,就谴责吧。任何你的谴责都要比你的沉默好些。

诗附在信的后面,只有短短九行:

为什么你不明说

你的沉默为我?

倘我猜的是错,

我愿远远走开,

不让你有一分难过。

假如冬花须入暖房,

我宁愿和霜雪一起;

假如离开你可免灾祸,

我宁愿入地狱跟着你。

四敏在卧房里徘徊起来,心乱得像一壶搅混了的水。他仿佛听见自己心灵的风雨在呼啸,推开窗户,水一样的月光满院子,对面剑平卧房的灯光亮着。

一种不知哪里来的忧郁的情绪,混合着诗的旋律,在他心里回旋起来。旧的习惯抬头了,他拿起笔,想把那些有旋律的声音录成诗句。忽然,一阵厌恶的感情像一阵吹散了落叶的大风,把诗句都吹散了。他狠狠地把笔撂在桌上。

“去你的吧!你是谁?也想跟人家写无聊的诗句!”他生气地对自己说,站起来,拿凉水洗脸、擦身,走出去了。

他到书店买了几本新出版的杂志,回来时又赶写了几封用暗语代替的密信。十一点钟的时候,他脱了衣服,躺在床上,没有一点睡意。他两手压在后脑勺,想起了过去。

……一个扎着两股小辫子的十六岁姑娘向他走来,苹果脸,眼睛闪着稚气的、沉静的光。——可爱的人儿啊,头一次他看见她,心就暗暗地向着她了。她叫朱蕴冬,和四敏同在内地一个师范学校读书。那时候四敏才十八岁。

两人的家都在内地乡镇,相隔二十多里。据说,十九年前,朱族和陈族本来同住一个乡镇,后来,不知为什么两族结了仇,陈族就把朱族赶跑了。朱族人含愤地移到二十里外去垦荒,自己建立一个村落。从那时候起,两族的仇怨就没完没了,彼此誓死不相结亲。

陈四敏和朱蕴冬就在“不相结亲”的族规下面,偷偷地爱着。

师范学校毕业后,两人各回家乡,在族规的“禁令”下面,暂时断绝来往。工作使四敏离乡背井,到一个偏僻的乡村去当小学教员。这一年,他入了党,组织秘密农会。农民起来了,被打倒的豪绅、地主恨死这个外乡冲进来的危险人物,便勾结当地的民军(那时福建的所谓民军,就是半官半绅的土匪),准备捕杀四敏。

正当四敏情势危急的时候,朱蕴冬从家里逃出;因为她要不逃出,再过三天就得被绑起来,塞在花轿里,叫人给抬了走。男家是民军的一个营长。发下拘票要逮捕四敏的,正是他。

这天风大雨大,蕴冬跑了四十里泥泞的山路,秘密地来和四敏会面。四敏正准备逃亡,蕴冬要求他带她一起出走。

“可是,”四敏说,“我已经把我全部的生命献给工作了,我的处境非常危险。我现在走的,是一条最难走的路……”

“我知道你走的是什么路。我跑出来找你以前,我把什么都想过了。”蕴冬把脸靠着四敏的胸脯说,“你的路就是我的路。你到哪里,我也到哪里,我永远不回去了……”

这天深夜,才走了四十里泥泞山路的蕴冬,又跟着四敏一起逃亡。一个农会的农民带着他们走出危险地带……

从此,内地各处发出追捕四敏和蕴冬的赏格。

这一年腊月,他们到闽西红区。患难的夫妻也是患难的同志。到了四敏被派要来厦门时,他们已经有个满月的小娃娃了……

灯亮着。

“蕴冬……”四敏轻轻叫了一声,觉得这名字,这时候听来,特别温暖、柔和、亲切。

他心中像滤清了的水一样明净。蕴冬的影子,清清楚楚地映现在水里。他重新看见一对稚气的眼睛闪着沉静的光,那光,和他自己心里发出来的光交叉在一起。他沐浴在光里,周围一片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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