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日的深夜,剑平在李悦家里排印小册子。十二点敲过了,李悦从外面回来,一进门就对剑平说:

“我刚送四敏走,他离开厦门了。”

剑平不由得一愣:

“干吗,他受注意了吗?”

“不,他有事去福州。他会再回来的。”

“什么时候回来?”

“还不知道。——怎么,你着急?”

“怎么不着急!厦联社一大堆事情,短他一个,样样都不好办。”

“你暂时代替他吧,还有郑羽同志也可以帮你。”李悦沉吟一会又说,“外面要是有人问起四敏,你就说他到上海去好了……”

两个星期过去了,四敏没有回来,厦联社的朋友都惦记着他。

剑平这时才开始感到自己的工作能力和经验远远不如四敏。比方说,从前四敏编辑《海燕》周刊的稿件,花三四个钟头尽够了,现在剑平得忙一个大整天再赶一个大半夜,还要好些人帮着他。

有时碰到什么事情扎手了,有些人就会说:

“要是四敏在,该不至于这样了。”听了这一类的话,剑平一边觉得惭愧,一边却因为别人那样器重四敏,暗暗高兴。

剑平很少在人前提到四敏,背地里却常常跟秀苇一起怀念他。

“什么时候他能回来呢?”秀苇这样问,剑平答不出。

秀苇觉得,她已经没有必要再隐瞒那些剑平早就知道的事。毫无疑问,过去剑平所以会那样拘谨地对她插下友谊的界石,是因为他们中间有个四敏;现在事实既然如此,这界石该可以拔掉了。

终于有一天,秀苇遏制不住自己,向剑平坦率地说出她和四敏在放生池旁谈话的经过,虽然那一段经过剑平早已听见四敏说过了。秀苇把她写给四敏的那首诗,也念给剑平听。末了,她责备剑平不该在离开厦门那两年多时间,没有写过一个字给她……

剑平不加解释,只抱歉地紧握她的手。秀苇觉得,剑平那只男性的、指头节儿又粗又硬的大手,握得她从手上痛到心上,然而这痛是满足的。这时候,那好久以来积压在她心上的乌云,仿佛忽然化开了,喷射出灿烂而快乐的火花。当她从剑平的眼睛里也看出同样一种快乐时,便躲开他的注视,脸臊红了。她听见自己的心在怦怦地跳,跳得怪难过……

然而这一刹那,剑平却又显得非常之傻了。他站起来又坐下去,坐下去又站起来……她恼他,气他,甚至于恨他,又觉得他实在可爱。……她不得不用手遮脸,把又惊又喜的微笑掩藏起来。

现在,对剑平来说,工作的紧张已经不是负担,而是打胜仗的士兵冲过炮火的那种快乐。秀苇成为他这时候最密切也最知心的助手,她和工作连成一个整体,分不开了。

个把月后的一天傍晚,四敏忽然回来了。学校的同事和厦联社的朋友都高兴地传开这个消息。

四敏浑身上下满是从长途汽车带来的灰土。领带打歪了,衬衣的领子也脏得发黑。他那本来宽厚结实的脸庞,变得惊人的瘦了,尖了,颧骨和眉棱骨也特别突出。那套一个月前还穿得合身的西装,现在显得又宽又松,好像是借穿别人的。

“天啊,怎么他变得这样子!……”秀苇迎着四敏,暗暗地吃惊。

“你病了吗?”剑平问,过去和他紧紧地握手。

“没……没什么。打了几回摆子,真讨厌。”四敏回答,连连咳嗽,咳红了脸。等他缓过气来时,他望着大家微笑。他笑得跟平时一样温和、亲切,只有眼角透露出一种说不出的苦涩的味道。

四敏坐下来,态度仍然像往日那样平静、安详。他东谈,西问,不到十分钟,就问起厦联社一个月来的情况。他要剑平把明天应办的事情移交给他。

“你身子不好,”剑平说,“歇一晚吧,明儿再说。”

四敏不答应。他显得比素日还固执地要剑平把这一期收集好的《海燕》的稿件拿给他看。

这一夜,四敏寝室里的电灯又开始亮到午夜了。十二点半剑平熄灯上床的时候,听见对面寝室四敏在咳嗽,那发沙的声音好像从一只空桶发出,深夜里听来,格外叫人难受……

但是第二天,四敏还是跟从前一样,埋头忙着厦联社的工作。现在大大小小的事情开始又缠着他。年轻的社员们,又像铁片吸住磁石那样,重新环绕在他的周围。大家除了感到他瘦削和苍白外,并不觉得他有什么异样。

剑平和秀苇当然尽量分担四敏的忙。每次,四敏一咳嗽起来,两人总不约而同地交换着担忧的眼色。

四敏回来的第六天,病倒了,躺在床上,浑身发冷颤,脸潮红,神志昏迷。剑平赶快去把校医请来,校医诊断是恶性疟疾,替他打了针,嘱咐剑平每隔四个钟头给他服一次药。

四敏一直在发高烧的昏睡状态中,有时发谵语,脑袋不安地在枕头上转来转去。剑平守护着他,一边替他料理社里积压的文件。

半夜两点钟,四敏热度下降,睁开眼来。剑平连忙替他擦汗,换了湿透的汗褟,又让他服药。

“把灯关了吧,怪扎眼的。有月亮呢。”四敏眯着眼说,神志似乎清醒多了。

剑平关了灯,陪他坐在床沿上。月亮从后面窗口射进来,苍白得像一把发着寒光的钢刀。

夜风在瓦顶上吹哨子。远远有松声,附近有涛声,中间还夹杂着被风刮断了的犬吠声。

“我问你,”四敏缓慢地说,“我们打算吸收秀苇入团,你的意思怎么样?”

“我不反对。”剑平回答,“她呀,倾向还好,工作表现也热心,人也正直;就是有些缺点,有点骄傲,有点任性,还有相当浓厚的小资产阶级的意识……”

“那是长期改造的问题。”四敏说,“我的意思是,首先我们应当吸收她,让她在工作中磨练,不能等磨练好了才吸收……”

“我想她会加入的。是不是要我负责跟她谈?”

“不,组织上决定先让郑羽同志跟她谈,在她没有成为我们的同志以前,你不能暴露。”

“我从没对她暴露过什么。”

“那是对的。”四敏脸上掠过一抹柔和的微笑说,“我很高兴,她会成为我们的好同志,也会成为你最好的伙伴。过去我希望你们的,这回可以实现了。”

剑平一时觉得腼腆,不安,不知说什么好。

“该睡了。”他站起来。“早上六点,我再来给你服药。”

“你别走。”四敏阻止他,“我还有话要跟你谈。”

剑平重新在床沿上坐下来。

四敏拿手绢擦着额上和手背上的湿汗,微微咳嗽着。

“你不知道吧,蕴冬牺牲了。”他说,声音低得像耳语,脸一直是平淡的。

剑平呆了一下,呼吸也窒息了。

“我是接到她被捕消息,才离开厦门的。”四敏接下去说,“她本来住在闽东一个农民家里,被捕了,解到福州保安处,我一赶到福州,便托人营救。保安处要价八百元,同志们好容易帮我凑足了款,但保安处把钱要了去,把人杀了……”

外面风一个猛劲扫过去,夜潮捣着滩岸,怒叫着,声音好像从裂开的地层底下发出来。

“人家告诉我,她是唱着《国际歌》就义的,身上中了五弹……”四敏继续说,左边的脸压在枕头上。“同志们不让我去看她的尸体,只让她的亲兄弟收埋了她……这些日子,她的影子一直跟着我……我一想到她,就好像看见她昂着头,唱着歌,向刑场走去……”

说到这里,四敏把盖在他身上棉被的线缝扯开,从里面谨慎地抽出一个小小的纸团来。

“这是她写给我最后的一张字。”他说,“就义那天,她设法叫人送来给我。我得保留它。剑平,你能不能想法子替我收藏?”

“行,交给我吧。”剑平把纸团接在手里说,“我可以把它藏在我家的墙壁里,什么时候你要,你就向我拿。”

“你可以看看她上面写的什么。”四敏说,把床头的手电筒按亮了,递给剑平。

剑平细心地把纸团摊开,拿手电筒照着,那上面写的是娟秀整齐的小字:

……我今天就要离开你了。这时候,你是唯一使我难过也是唯一使我坚定的人。我对我自己说,假如人死了可以复活,假如生命可以由我重新安排,而且,假如你像四年前那样再对我说:“我走的是最难走的一条路。”我仍然要回答你:“让我再走那条最难走的路吧,让我再去死一回吧。”

替我吻我们的苓儿。我把没有完成的愿望和理想,全交给你们了。不要为我悲伤,应当为我们的信仰,为广大活着的人奋斗到底。悲伤对你和对我同样是一种侮辱。特别是你,你是比我坚强的。

我衷心地希望,很快会有人代替我,做你亲爱的同志和妻子。而且,她也会像我一样地疼爱苓儿。(要是你拒绝我这最后的希望,我将永远不原谅你。)

另者:我还欠蔡保姆十二元,听说她已返龙岩,你应当设法寄还她。

剑平一边看,一边感动得眼睛直发潮,他极力忍着眼泪,好像害怕它滴下来会沾染了纸上的庄严和纯洁似的。

“多坚贞……”他关了手电筒,喃喃地自语。

松声和涛声又随着夜风来到屋里,月亮爬过床沿,照得半床青。

“我很惊奇,”四敏带着伤风似的沙声说,“她就义这一天写的字,跟她素日写的一样端正。”

“是的,这些字都是一笔不苟的。”剑平说,“可以想象她写的时候,一定是非常严正,同时又是泰然自若的。”

“她就是那样的性格。”四敏说,“表面上看她,她似乎激烈,而其实她是冷静的、沉着的。”

“四敏,我为我们有这样一个同志而骄傲!”

“我还记得,四年前,我们化装冲过白区的封锁线,她对我说:‘要是我被捕,我一点也不害怕;但要是你被逮走了,我留下来,那我就宁愿和你死在一起。’她的话还在我耳朵里,想不到现在死的是她,留下来的是我。”

“不要难过,”剑平说,“她不会白白死的,你也不会白白留的。”

“对,她不会白白死的。我常常对我自己说,我不能光为她伤心,我应当昂起头来,顽强地活着,用双倍的精力来工作……”

月亮慢慢移到枕头边,照着四敏额上冒出来的湿汗,微微地闪亮。

“你的孩子呢?”沉默了半晌,剑平问。

“还留在农民家里。”

“妥当吗?”

“暂时只好这样,我又不能把他带在身边,那农民是个赤卫军,两口子都很疼他。”

剑平不由得想起刚才信里那句话:“她也会像我一样地疼爱苓儿,”便说:“四敏,我认为我们应当让秀苇知道这件事。”

“为什么要让她知道?”

“我们没有必要瞒着她。”

“不,不能告诉她。她究竟还是党外的人,尽管她和我们很接近。”

“我可以叫她不要告诉别人。”

“也不行!”四敏眼睛露出严峻的神情。“这是我们的秘密,我们不能让党外的人知道。”

剑平不作声。

“你得听我,绝对不告诉她!”四敏又叮咛着。

“好吧。”

四敏疲倦地微笑着,合上了眼睛。

剑平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看看四敏睡了,便替他盖好被,放轻脚步走出来,回到自己的寝室。

剑平躺在床上,整夜不能合眼,蕴冬同志的信,四敏的话,不断地在他胸里翻腾。

“干吗四敏不让我告诉秀苇呢?……”他反复地想;“对呀,他是有意的,明明是有意的……‘假如离开你可免灾祸,我宁愿入地狱跟着你’。——秀苇的诗!这不说得很清楚吗?她爱的是四敏!矢志不渝地爱着!……过去她不得不跟四敏割断的缘故是因为有蕴冬,现在她可以没有这个顾虑了……要是他们能够恢复旧情,那一点也不奇怪……倒是我成了别人的绊脚石了……假如说,爱情的幸福也像单行的桥那样,只能容一个人过去,那么,就让路吧,抢先是可耻的……”

四敏躺了两天,热退了,他马上又起来工作,精神还是那样饱满。并且,他不再抽烟了。

他私下对剑平说:“过去蕴冬老劝我戒烟,我不听,现在没有人劝我,我非得戒不可。”

剑平想说:“谁说没有人劝你呀?秀苇不是劝过你吗?”话到唇边,又咽下去了。

使得秀苇和剑平暗暗欢喜的,是四敏戒烟以后,身体有了显著的变化:他改在夜里八点半睡觉,早晨三点半起来工作,饭量也增加,咳嗽也减少,脸色一天比一天红润。校医来检查他的身体,不再劝他吃鱼肝油,也不再提“肺结核”那个病了。

现在他们三个在厦联社一起工作,谁也不再回避谁了。秀苇在四敏面前,一直是坦然的,她从不掩饰她跟剑平的关系。她把从前由于感情的误会而引起的痛苦撂在一边,好像她相信四敏对待她是完全无邪那样,她也用完全无邪的心对待四敏。正因为彼此心中没留下任何渣滓,所以两人在一起,反而觉得比以前自然、亲切。

但不知怎的,剑平有时还不自觉地流露着不安。他不愿让四敏看见秀苇对他的亲密。好像这样的亲密,对一个第三者是一种抱歉,一种伤害似的。

一个强烈的意念常在剑平的心中起伏:

“把蕴冬的消息告诉秀苇吧。我怎么能装傻呀?”

但一想到他要是说出蕴冬的消息,秀苇就可能离开他,他又禁不住从心里战栗起来。当他意识到这种战栗是由于软弱的自私时,他又痛恨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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