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秀苇在后厢房的灯底下坐着看书。八点敲过了,剑平还没有来。

静悄悄的巷子里,仿佛有人从巷口那边一步一步走来,轻轻地敲门。她把手按着心,想去开门。仔细一听,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心怦怦地跳,壁上的钟滴答滴答,像在嘲笑她。好容易,九点敲过了。

周围还是那样寂静。远处做戏的锣鼓声,被风卷着走,像在半空里,一会儿听出来了,一会儿又隐没了。

终于十点也敲过了,剑平还是没有来,她几乎恨起他来。忽然脑里一闪:会不会他被捕了?……这么一想,心立刻缩紧了。是呀,剑平一向不曾对她失过信,为什么今晚他会这样,莫非疑惧的变成了事实?……

一连串幻象出现在她脑里:绑架、失踪、酷刑、活埋……她越想越怕,仿佛不幸已经临头。壁钟指着十点十五分。

再也待不下去了,她跑出来站在大门口等,今晚一定要等他,就是等到天亮也等!

巷子里没有一点月影,巷口外面,大路上的街灯一片昏黄,来往的行人已经稀少了。

出现一个人影,从巷口那边走来了,走来了,是他吧?……

“剑平!”她低声叫。

没有回答。人影往西走,不见了。远远锣鼓声像风那么轻,飘过去。……又一个人影出现了,又走来了,走来了,……她屏住呼吸,不敢叫。人影走到她面前,站住了。

“秀苇!”

她松一口气,扑过去,拉住他,说不出一句话。忽然她伏在他肩膀上,哽咽起来。

剑平惊讶了。

“你怎么啦?”

“我……以为你被捕啦。”她害羞地说,抹去眼泪,又害羞地笑了。

“傻。”

“你不知道人家怎么样等你!”她气恼恼地说,“现在几点,你知道吗?”

“快十一点了吧。”

“对呀,人家打八点等你到现在。你真害人,怎么这么晚才来呀?”

这样的抱怨再多一点也不嫌的,剑平感到说不出的愉快和说不出的难过。

“真对不起,”他说,“会一讨论就没完,我不能中途退出……”

“我们进去吧。”

“不进去了,这么晚。我是怕你等,赶来跟你说一声。”

“唔,人家等你到这时候,你连进都不进来?”秀苇生气了,“好,去吧!去吧!明天见!”

“你赶我走?”

“你不是不进来吗?”

“实在不方便,深更半夜的。”

“什么不方便,”秀苇说,声音又缓和了,“我不是跟你说,在家里,我是‘王’。我要怎么着就怎么着,我爸爸妈妈从来不管我。——进来吧,老先生。”

剑平跟着秀苇进去,心里还是觉得怪不好意思的,总怕碰见秀苇的爸妈。秀苇倒大大方方,一进后厢房,就把火油灯的捻子旋高了。

剑平坐下来,秀苇问他今晚的会议讨论些什么。剑平告诉她:漳州的漳潮剧社派人来,邀请厦联社戏剧组利用暑期到漳属内地去巡回公演,大家都同意了,但打算不用厦联社名义;又说最近漳属一带的救亡运动,发展得很快,要求这边派人去指导,并且把这边的工作经验介绍给他们……

“这是个好机会!”剑平接着说,“到内地去,人下乡,工作也下乡。大伙儿堆在厦门,不是办法。”

“你想去吗?”

“我暂时还不能去。这边事情千头万绪,我走不开。我希望你能去。”

“我得考虑一下……剑平,我告诉你件事,你要绝对守秘密,我才说。”

“这么严重,你说吧。”

“我告诉你,我告诉你……”秀苇气喘喘的,“有人给我一本油印的小册子。”

“唔,谁给你的?”

“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秀苇严肃地回答,“你也没有知道的必要。”

剑平心里暗笑。

“好,不问你。”

秀苇忽然又紧张起来:

“剑平,我问你,要是我加入了,你要不要加入?”

“你真的想加入?”

“当然喽。你呢?”

“到时候再说吧。”剑平装作冷淡地回答。

这一下秀苇恼了。

“哼!”她说,“小资产阶级就是小资产阶级!平时说得挺漂亮,认真要你出来干,你倒又犹豫啦。”

剑平挨这么一刺,暗暗觉得痛快,要不是自觉的纪律的约束,他早对秀苇暴露自己了。

剑平避免再谈这件事,他走过去翻翻桌子上的书。一边翻,一边装作不经意地说道:

“秀苇,你知道吗,四敏的妻子死了。”

“哦!……”

沉默。剑平抬头,瞧着那在灯底下怔住了的秀苇的脸,微微发白。

“什么时候?”她问,极力平静自己。

“好些日子了。”

“是不是他去上海的时候?……”

“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他自从上海回来,简直变了一个人了。我总怀疑,也许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心事……”

剑平不作声。

秀苇轻轻叹息,过一会又说:

“他们夫妇感情一定很好,前天我看见他一个人坐着发愣。……”

“他就是太重感情了。”

“不能那样说。妻子死了,哪个不伤心?”她垂下长长的睫毛,带着感触似的说,“依我看,四敏这个人倒是挺理智的。……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不把这件事告诉我。”

“他不愿意让你知道,他也不让我告诉你。”剑平说,避开秀苇的注视。

“唔?他不让?可你还是告诉我了。”

“是啊,我是应当告诉你的。他不告诉你,那是他的事。”

“他是个好人,太好了……”秀苇说,沉思起来。

这一刹那,一百句话涌到剑平唇边,但一句也说不出口。他明白过来:他不能就这样简单地对秀苇剖腹直言,好像他是在那里夸耀自己的宽宏、礼让似的。可以想象,一个耿直的人决不肯接受朋友的“让”,尽管这“让”是出乎他自己的真诚……

“你在想什么?”秀苇瞧着发怔的剑平问,两只眼睛在灯底下乌溜溜地发光。

“没什么。”剑平答,脸微红。

夜风走过屋脊,锣鼓声又飘过来。

“哪来的锣鼓?”剑平问。

“观音庙演的布袋戏。”

又一阵风过去,锣鼓声远了没了。

“这屋子很静。香,哪儿来的花香?”

“院子里的晚香玉。”

“这味儿很好。你妈妈呢?”

“在前房睡。”

“你爸爸不在?”

“他到报馆上夜班,大概快回来了。”

“那我得走了,我不想跟他碰面。”

“坐吧,坐吧,我爸爸不是老虎,不会咬你的。”

“不是那个意思。太晚了,不好意思。”

“哎呀,什么话,孔夫子。”秀苇笑起来。笑声虽然低,但在静寂的,夹着晚香玉的夜气中,听来却格外清脆、悦耳。“你真不够大方,畏首畏尾。你看我,我到你家,是这样的吗?说实话,我家挺自由。你就是坐着谈到天亮,也不要紧。”

“唔……”剑平隐隐觉得眼前这灯、人、竹帘、静寂、锣鼓声……似乎这一切都带着惜别的情绪在挽留他。猛然,像从梦里被人摇醒,他站起来说:

“我还是走吧!”

他向秀苇伸出一只手。

秀苇觉得那只向她伸来的大手有点滑稽,便淘气地把它拨开了。

“不留你了。好像谁要扣押你似的。”她走过去,天真地把脸靠住那男性的、宽厚的胸脯,同时用手攀着他筋肉结实的肩膀。她清楚地听见他的心在跳,跳得比她的还快……

剑平完全傻了。他没有勇气拥抱她,也没有勇气推开她,他不自觉地拿手去轻轻抚摩她的头发。

她把眼睛闭下来,那在她头发上抚摩的手多么温和啊。她惊慌、缭乱、发抖起来了。

当他觉得她的发抖快要传染到他身上来时,他便带着自责的心情把手放下来。

她送他时经过黑暗的过道,拉着他的胳臂,怕他摔。“当心,台阶……”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她在黑暗里的手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温厚和亲切。他的脚在看不见的台阶上探索着……

她站在大门口,瞧着剑平高高的背影在路灯昏黄的拐角不见了。她舍不得就进去,靠着门框,呆呆地想了一阵又一阵,心里似乎多了一件什么,又似乎短了一件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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