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剑平撂下电话,定一定神。头一个闪过他脑子里的念头是:“跑!没有别的。”

腿才跨出电话室,猛然记起一件事,忙又转回来。他想:昨天晚上,他和四个同志约好今天上午十点钟在子春家里会谈。三年前周森曾经到那屋里开过会,既然周森会出卖四敏,也就不会对子春留情。现在是九点钟,倘若不赶快去报信,那他们准得受包围了。剑平痛恨自己刚才竟然糊涂到在电话中忘了告诉李悦这件事!

他赶紧打电话给郑羽,郑羽不在。接着又打电话给其他同志,也都不在。他急得浑身像火烧。想起四个同志的安全比他一个人重要,他便决定亲自到市区去通知他们。他把原定抄南普陀后山跑的打算放弃了。

一口气溜出校门,迈着大步走,他想,只要他能冲过这一段大路,就可以绕过僻巷通到市区……他边走边察看周围,突然他发觉到一个奇怪的脚步声就在他背后。他走快,脚步跟着快;走慢,脚步也跟着慢。——不大对吧?……往前一看,对面路口停着一辆囚车,车旁站着一个矮个子的背影,显然,是金鳄……

剑平赶紧闪入路旁的贴报牌去,假装看报。背后的脚步又跟上来。在那张反射出刺眼的阳光的报纸上面,出现一个歪歪的人头影子。

“剑平!”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背后叫他。

剑平装没听见,转过身准备跑,忽然背后有只手揪着他后领子,说时迟,那时快,他使劲一挣,脱开了,拔腿就跑……

叭!叭!……枪声连响。

一颗子弹从剑平腰旁边擦过去,前面一个光着上身的孩子倒了。剑平绊了他,也摔了,还来不及跳起,就被后面追的人抓住。他翻身起来蹲着。白斜纹的中山服红红的一大块,从小孩赤膊上涌出来的血沾到他身上了。

“我中弹了……”剑平双手按着腰说。

受伤的孩子惨厉地嚎着,中间又夹着女人惊骇的哭嚷。街上的人都围上来。

慌了神的警探撂下“走不动”的剑平,掉过身去看孩子。围看的人多起来,警笛声、哭嚎声,乱作一团……

剑平霍地从地上跳起来,钻进人丛,拐小路跑。背后又是一阵枪声。

他闪入小巷,直冲到尽头,才发觉是条死胡同。慌忙中又冲进一间虚掩着门的屋子,穿过走廊,穿过挂满了衣裳尿布的院子,肩膀撞倒一个瓦罐,滚到地上,碎了。一个老婆婆打里屋跳出来,凶狠狠地冲着他嚷:

“嗨嗨!你进来干吗!……出去!出去……”

剑平迅捷地跳过院子的矮篱笆,朝着一条又窄又长的暗巷跑去。忽然眼睛一亮,一片碧绿的田野连着一片陡峭的山坡,在面前呈现了。他直奔过去,一条宽阔的山沟子又挡住了他的去路。沟底下,水声叫得好热闹。水边有几个洗衣工人。来不及有一分钟踌躇,他一个猛劲儿就跳过去,脚刚踩到那边的沟沿,泥土往沟底下直掉……

“好险啊,后生家!你不怕摔断腿吗?”一个捶衣裳的老工人抬起头看一看剑平,晃着脑袋说。

剑平笑笑,跑了。

看看没有人跟上来。他爬上陡坡,找到一个长满了苇子的浅水塘,便钻到里面去。

太阳躲进云里,山风把苇子刮得刷刷地响,远远传来山庄的鸡啼和踏水车的声音……

他松了一口气,用浅水塘的水洗掉身上的血渍。忘了自己处境的危险,老挂虑着那四个可能落在警探手里的同志。

他打算等天黑以后越过山头,潜入兆华同志家。时间像日影移动那样慢,好容易太阳正中了,又歪斜了。他听见远处有人说话的声音,忙从苇子丛里往外望:那边山腰出现了两堆人影,四个朝北,五个朝南,拐过来又转过去。他听见零碎的、被山风刮断的说话声。

“……不出这山头……”

“……包围山……跑不了的……”

“……先搜山……”

声音远了。人也小了,不见了。

剑平想:与其躲在这儿让他们来搜山,还不如趁早冲出去……

他终于又从苇子丛里钻出来。为着避免在平坦的山道露头,他攀登悬崖爬过一个陡坡又一个陡坡。随后他发觉走迷了方向了,便来到山洼子,向一个放牛的孩子问路,孩子叫他往西走。他走了一阵,碰到一个在草堆里砍柴的小和尚,又过去问路。那小和尚又叫他往东走。这一下剑平呆住了。正拿不定主意,忽然左边山柏后面闪出一个人影,一看是个樵夫,手拿镰刀,身穿粗短衫,戴着破了边的草笠,草笠底下,露出一张只看得见鼻子和下巴的紫铜脸。

“俺带你去,俺也是到那边去的。”那樵夫走过来说。

剑平不大放心地跟着樵夫走了几步,樵夫忽然回过头来,把草笠往额角一推,小声说:

“记得吗?我是阿狮。李悦派我来找你。”

剑平欢喜得差点叫起来。是呀,是阿狮!——三年前阿狮加入共青团时,跟剑平是一个小组。他是冰厂的工人呢。

阿狮把剑平带到大岩石后面,告诉剑平,早上他经过大学路,听见枪声,瞥见剑平被侦缉队追着,随后打听,知道没有给追到。他赶快跑去报告李悦。李悦连打几次电话问兆华,知道剑平直到晌午还没有到他那边。随后郑羽赶来,说是侦缉队已经出动搜山了。李悦便派老庞老孔和阿狮三人,化装上山,想法子来救剑平……阿狮说,他们找了两个多钟头,人没找到,便衣队倒碰了几回。后来便改变办法,三人分开三路找……

阿狮身上穿着两套衣服。他把一套靛青的短衫裤,连同草笠草鞋,都脱下来给剑平换上。又把剑平的中山服和皮鞋扎成一包,扔进岩洞里去。

他们决定趁早冲下山去。

两人约好暗号,阿狮走前,剑平走后;要是阿狮碰到前面有什么险象,就拿手抓耳朵……

两人绕着荒僻的、疙瘩不平的山路走了一阵,忽然斜坡顶上有人叫着:

“喂喂,砍柴的!”

随着叫声跑来了两个穿乌油绸短衫的汉子。剑平镇定地站住了。

“喂,你打哪儿来?”

“白鹿洞脚。”剑平回答,手抓紧镰刀。——必要时镰刀也是武器。

“你看见一个穿白斜纹的小伙子吗?”那便衣比比划划地问,“个子这么高,脸长长……”

“没看见。”剑平简单地回答。他那让草笠遮着额角的脸微微地晃了一下。

两个便衣掉头跑了。

阿狮回头和剑平交换了个眼色。

他们越过迂回曲折的大山头,终于来到一个岩石重叠的削壁上。阿狮指着分岔的山路说:

“那边大路小路都不好走。为了安全,咱们还是爬这岩石下去吧。我先下去,看看有没有埋伏,要是没有,我就在山下大声唱‘一只小船二枝篙’,你听了,只管下来,我在底下等你。”

阿狮攀着长在岩缝里的长青树,一步一步地下山去了。

剑平躲在常青树的叶子丛里。他想,要是下面没有侦缉队,二十分钟后,他就能安安稳稳地到兆华同志家里了。

半天还听不见阿狮的山歌。天好像要下雨的样子。冷不防,一阵夹沙的山风打山嘴的豁口直吹过来,把剑平的草笠呼地吹飞了。剑平跳起来抓,抓个空。草笠像有意要捉弄他,沿着山腹,车轮子似的直滚。剑平刚要抓住,一阵风又把它吹走。待想不追,又怕自己“都市型”的头发跟樵夫的打扮不配称,只好又往前追……

草笠滚到山道口被一只大皮鞋踩住了。剑平远看过去,认出那穿大皮鞋的是个便衣。他便顺势拐到草堆里去,弯腰假装砍柴。

“站住!”前面出现两把手枪,对着他。

剑平转身要跑。

“站住!”又是一把手枪挡住他。

“举起手来!”提着手枪走过来的是金鳄。

剑平没有把手举起。那个被剑平的冷漠激怒了的便衣,朝空开了一枪。剑平冷蔑地看了金鳄一眼,连睫毛也不动一动,好像他没有听见枪声……

前后受围,跑是跑不了啦。他让他们扣上手铐,两个押他走的警探紧抓着他的胳臂,好像怕他飞掉。……

这时候,他听见远远山脚传来“一只小船二枝篙”的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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