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十来天,剑平又受了四次刑:灌辣椒水、压杠子、吊秋千、用竹签子刺指甲心。每回用刑时,他总听见独眼龙凑在他耳朵旁说:

“后生家,这一回得出声哇!你不出声,俺们交代不了……”

但剑平还是跟从前一样,紧咬着牙关,从晕过去到醒过来,不吭一声。

他几乎希望晕过去就永远不再醒来。最初当他被凉水浇醒,发觉自己还活着,甚至感到有些失望。这时候,一个带着亲切的鼓励的声音从记忆里浮上来:

“要顶住!如果活比死难,就选难的给自己吧。”

这是几天前李悦写给他的几句话,这使他重新恢复了勇气。

他仿佛看见一个肩膀微斜的影子走到身旁,凝视着他,那只曾经摸过千万粒铅字的粗糙的手,轻轻地摸着他灼热的脑门,好像他是个没有脱离危险期的、病重的孩子……

多么严厉又多么温和的李悦呀。

每次受刑回牢,总盼着能从老姚那边得到什么字条,即使是简短的几个字,对他都是珍珠般的宝贵。

李悦和四敏同样也受了刑。有一次,剑平同时接到两张字条,李悦的那一张说

受了一次水刑和两次烙刑,他们一遍一遍折磨我,我对自己说,就是下油锅,我也这样。毁得了肉体,毁不了意志。

四敏的那一张说:

又荡了一次秋千,死了又活。李悦今天对我说:“世界上只有一种人,他能在暗夜预见天明,他的名字叫布尔什维克。”我也这样想。那相信毛泽东会胜利的,他也胜利了。

剑平默诵那些字句,忘了身上的伤痛。

老姚经常利用值班的机会替他们传递消息,从他口里,剑平听到里面和外面发生的变化:

这些日子,侦缉处一连逮捕好多人,牢里快住满了。

孙仲谦也被逮了进来,他是夜间出去不小心让暗探发现的。前天,他已经解到第一监狱去了。

李悦假扮一个“安分守己”的平民,他的口供永远是那样不着三不着四的。赵雄每次一审问他就冒火。据说有一次《鹭江日报》社长当面嘲笑赵雄:

“算了吧,要是你们把李悦那个土芭佬也当正货,那全厦门的平民都得逮起来了。”

四敏始终否认他是邓鲁,他被吊打两次,刚封口的伤痂烂了又烂,但精神却很好,每天就在那豆腐大的黑笼里,跟李悦一起打拳。

据说刘眉逮进来只关了八天就释放了。他父亲很生气,说是为了他花了不少冤枉钱。

厦联社现在是郑羽同志在幕后主持,暑期巡回队已经分成三个小队到内地去,黑名单上有名的都提前出发了。

一个月过去了。一天夜里,剑平在睡梦里被两个警兵拉起来,天气很热,他迷迷糊糊地瞧见老姚跟在金鳄的背后,金鳄鼓起嘴巴子,冲他嚷:

“喂,起来!你快‘过运’啦!”

“过运?……”剑平慢腾腾地翻身起来。

“你不懂?”金鳄扭歪下巴笑着,“要把你枪毙啦,后生家,是你自个儿弄糟的,本来不用死嘛。……家里有什么要交代的,我给你捎去。”

剑平一愣,神志全醒了,想到家,忽然一阵难过,不由得鼻子酸了,“不,”他狠狠地对自己说,“这时候不能掉泪。”他昂起头来,说声“走”,跟着金鳄去了。

已经很晚了,赵雄还在审问室里翻阅案卷。

剑平被押进去时,最先刺到他眼睛的是桌上台灯的银罩反射出来的强烈的光线。

“你就要处决了。”赵雄冷冷地说,脸藏在台灯后面暗影里,“现在我再给你个机会,你要是从实招认,还可以免你死罪。你考虑吧,给你五分钟考虑,现在是十一点三十分,到十一点三十五分……”

“不用考虑了。”剑平截断他,脸反射着台灯的银光,傲慢地瞧着暗影里的赵雄,“我是无罪的,至于你们要怎么判决,那是你们的事……”

“你不承认你有罪?”

“不承认。”

“你呀,危害民国,企图颠覆政府。”

“那是加诬。”剑平说,“我承认,我反对的是日本强盗,反对的是汉奸卖国贼,我是为祖国的自由和幸福……”

“别演说了!”赵雄粗暴地挥一挥手说,“让我提醒提醒你的理智,人生最宝贵的是性命,你今年才不过二十二三岁,你总不能因为一念之差,就把命都不要了?”

“死只死我一个,但千万人是活着的……”

“都要死的!让我再提醒你,我们正在围剿,有一千杀一千,有一万杀一万!……”

“杀不完的,历史上从来没有被消灭的人民。”

“人民,人民,人民值得几个钱一斤?猪一样的!”赵雄厌烦地叫起来,“睁开你的眼睛吧,何剑平!今天是谁家的天下,你知道不知道?你们早完了。”

“等将来看吧,看完的是谁!”

“呃,呃,我是来判决你的,不是要听你抗辩的……”赵雄激怒地耸耸肩膀,“别绕弯了。一句话!你打算死呢,还是打算活?挑吧!”

剑平轻蔑地笑了:

“你把时间忘了,现在已经过了十一点三十五分了。”

赵雄刷地变了脸,狠狠地扫了剑平一眼,回身对金鳄道:

“把他押出去!”

警兵把剑平的两手反缚绞剪在背后,押走了。

经过静悄悄的走廊,经过一片泥沙和碎石铺成的旷地,夏夜的凉风吹着剑平的头发,把他身上的闷热也吹散了,这是一个多月来没有接触到的旷地的好风啊。

脚底下是水墨画似的树影。他挺起胸脯,庄严地向前走去,好像他要去的是战场而不是刑场。他清楚地听见警兵钉着铁掌的大皮鞋在泥沙的地面上喀嚓喀嚓地响着。他甚至闻到一股不知哪儿来的花香。

“我就要结束了,但工作是不会结束的。”剑平边走边想,血在脉管里起伏着,“同志们会继续干下去。……李悦有危险吗?四敏有危险吗?……啊,亲爱的同志,作为你们的兄弟,我是带着坚贞赴死的。我没有辱没布尔什维克给我的名字……”

远处卖馄饨的挑子从午夜的街头摇着铃铛响过去。大概这时快十二点了。

剑平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四敏唱过的一支歌,那歌词又来到他脑里:

把你手里的红旗交给我,同志,

如同昨天别人把它交给你。

今天,你挺着胸脯走向刑场,

明天,我要带它一起上战地。

让不倒的红旗像你不屈的雄姿,

永远鼓舞我们前进,走向胜利。

剑平被押到了一棵梧桐树下面,站住了,两个警兵把他绑在梧桐树旁。

剑平发觉离他五六步远近还有一棵梧桐树,也绑着一个人。那人秃头,脸被树影子盖住,脑袋弯弯地搭拉下来。

听着那些警兵嘁嘁喳喳地在那里议论,似乎那秃头是个绑票犯。

剑平抬起眼来。圆圆的月亮,挂在围墙的铁丝网那边。穿过铁丝网望过去,远远起伏的连山,在银色的月光底下仿佛睡着了。暗蓝的半山腰里,有烟斗那么大的一点火光,忽闪忽闪地发亮,大概是野草着火啦……

剑平奇怪自己这时候还有欣赏家乡夜景的心情。

“我是在星月皎洁的天空下面被杀害的……”他想,“我应当死得勇敢,死得庄严。我为祖国、为信仰交出我的生命,我可以自豪……”

前面有“喀哒”的声音,警兵在扳着枪机。

剑平昂起头来,面对着刽子手,等待着:

蒋介石哟,今天你杀的是我一个人,明天到你完蛋的时候,你和你的集团都要一起完蛋……”

想到过去无数英勇就义的同志,想到这时候他能够傲慢地蔑视“死亡”,他不禁为自己的傲慢而微笑了。他仿佛听见千声万声壮烈的《国际歌》,随着黑压压的队伍朝他唱着走来。他又仿佛看见,在那辽远的西北高原,和山一样高的毛泽东同志,站在那最高的峰顶,从他身上发出来的万丈光芒,正照着他。

“亲爱的毛主席,”他默念着,“我在最后一分钟倒下去,我的心朝着你。……”

他仿佛听见空中有个声音在叫着:

“那相信毛泽东会胜利的,他也胜利了。”

两个警兵把枪端起来,那黑洞洞的枪眼正对准他。他鄙视那枪眼!鄙视那两个神气十足徒然显得可笑的警兵!

一秒、二秒、三秒。嘡!枪声响了,远远山间微微起了回响。黑暗的树丛里,吃惊了的夜乌拍着翅膀,穿过对面坟墓似的牢房的屋脊,“哇哇哇”怪叫几声,在银白的月光下不见了。

嘡!又是一声脆响。

剑平发觉自己的头还是抬着,子弹没有打中他。笨家伙!

嘡!嘡!

他照样站着。扭头瞧瞧旁边的秃头,秃头腿弯下去了。警兵走上来,围着中弹的秃头察看着。这一下他才弄明白,原来赵雄是拿他来“陪斩”,吓唬他的。

这时候从黑暗的树影里忽然喘吁吁地走来一个矮矮的影子,靠过来,原来是金鳄。他附在剑平的耳旁,诡秘地低声说:

“我跟处长说情来着,我说你年纪轻,让你缓些日子……”

第二天早晨,老姚暗地扔一个纸团给剑平,是李悦和四敏合写的:

昨夜你就义的消息传到这里,我们都震动了。我们听见远处的枪声,默默地在心里唱《国际歌》,没想到半个钟头后,你又回来了。看着你挺着胸膛的影子从木栅外过去,我们感到布尔什维克精神的不可侮。

只有用真理武装自己,他才能做到真正的不屈和无惧;他即使在死亡的边缘,也能为他所歌唱的黎明而坚定不移。

你的榜样将鼓舞狱内和狱外的同志。

我们拥抱你,亲爱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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