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剑平被囚车载回来,躺在车板上,瞧着自己中弹的左腿,一种遭受失败的羞耻,使他感到比那淌着血的伤口还要难受十倍。

他照样关在那间闹吊死鬼的小牢房里,像一只被扔在笼里的中箭的野禽,没有人过问。想起四敏对他说过“你的成功也就是我们的成功”,心上好比锥子扎。他仿佛看见李悦、四敏、老姚冲着他走来,都睁着惊讶的眼睛问:

“干吗你又回来呀?干吗你又回来呀?”

他又仿佛听见了一阵咆哮的声音从一个窄小的兽橱里发出,兽橱里面关着的是吴七。

睁着眼睛到第二天早晨十一点钟,才有个狱医来给他裹伤。子弹从肉里取出,他痛得发昏,又忽忽悠悠地昏过去了。

醒来时一身是汗。过道一片昏黄的灯影,老姚站在木栅外面,显得更瘦,更驼,眼睛有一圈失眠的黑影。他温和地低声问:

“饿了吗?”

剑平摇头。

“两块蛋糕,你拿去吧。”

“我不想吃。”剑平又摇头,“吴七呢?”

“他过两天就会放,不要紧,他们不过拿他出出气罢了。”

剑平不做声。

“你伯伯一早就给狱医送‘礼’去了,”老姚又说,“你的伤过几天就会好的。”

剑平忽然咬着牙哭了,很快地他又抑止着眼泪。他激动地对老姚说出他内心感到的羞愧,他要求老姚严厉地谴责他:

“这已经不光是我个人的挫折……”说到这里,眼泪已涌出来了。

过去老姚从没看见剑平在任何一次遭受酷刑时淌过一滴眼泪,他明白剑平现在为什么会这样难过。

“我也有错,剑平。我没有帮助你考虑周到。”老姚安慰剑平说,“别难过,好好养伤,往后还会有机会的……”忽然他努一努嘴,“麻子来了,我走了。”

毕麻子开锁进来,给剑平戴上脚镣,尽管那中弹的左腿已经痛得连动都不能动。

过了几天,老姚才把那晚“走风”的原因告诉剑平。

那晚老姚为了避免引起猜疑,假装躺在宿舍里睡。到十二点十五分,他看看大家都睡熟了,便偷偷地溜出来。他还担心剑平会来不及把墙洞挖好,谁知到木栅门外一看,剑平早不知什么时候爬出去了,墙脚那边,没遮没掩地露了一个大豁口!老姚吓了一大跳,赶紧回来,准备提前把通牢房的电线弄断,偏巧这时候一个看守翻身起来小便,小便完了又划火柴抽烟。老姚急得只好又假装躺下,忽然外面有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警兵喘着气跑进来,嚷道:

“七号挖墙跑了!”……毕麻子给拉起来酒也吓醒了。

于是看守和警兵分成四路,赶出去找。

据毕麻子事后告诉老姚,他在草马鞍的一个三岔路口碰到混江土龙,一查问,混江土龙拍着胸脯说:

“嘿嘿!请杯五加皮,包在爷身上!”毕麻子给他两毛钱,混江土龙便把他所看见的全说了。毕麻子立刻打电话给金鳄。

剑平的枪伤慢慢儿好了。半个月后,他已经能起来走动,虽然戴着脚镣走路还有些吃力。

老姚忽然有一天告诉剑平,他大后天就要调到第一监狱去了;他自己也乐意调,因为那边关的同志多,急着需要他。

剑平愣了一下,心里又是喜欢,又是难过。

“你还能来看我吗?”

“来可以来,就怕引起怀疑。”

“那还是别来好。”

“你有什么话要跟李悦说吗?”

“你跟他们说,我的失败是我自己的错误造成的,我应当受处分。”

剑平腿伤完全好了后,也解到第一监狱来了。

第一监狱是这海岛最大的一个监狱。里面有一百七十多名犯人,政治犯占半数。政治犯上脚镣的只有剑平一个。他一进来就跟十多个杀人犯和海盗关在九号牢房里。这九号牢房的犯人全是戴镣铐的。

四敏和仲谦关在三号牢房,李悦关在四号牢房,他们只隔着一堵墙。据老姚告诉剑平,三号牢房还有两位同志,一位叫祝北洵,一位叫许翼三。

个把月后,老姚设法把剑平也调到三号牢房来。

现在剑平已不再考虑他是不是个死刑犯这问题了。他觉得,他活着还能跟同志们一起过着集体奋斗的日子,这日子即使摆着千难万险,甚至最后必须拿出生命来交换,也总比单独一个人白白活着强。当他由老姚带到三号牢房,拖着脚镣颠过去和四敏拥抱时,他感动到眼里溢满泪水,几乎要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了。

心情一变,牢狱有形的墙壁和无形的墙壁似乎都同时消失了。他这时才真正体会到,人是爱群的:有自己的“群”,虽地狱也是天堂;没有自己的“群”,天堂还不是跟地狱一样!现在,多么快乐啊,他又能接触到四敏温厚的声音和笑容了。

夜间,同牢的三位同志都睡了,他和四敏两个还在悄悄地谈着。四敏把他所知道的一些情况告诉剑平:

最近党领导的“上海救国会”正在呼吁组织“救亡联合战线”,主张停止内战,赞同《八一宣言》。

厦联社的小组活动已经化整为零,由各学校组织各式各样的研究会。救亡运动照样由滨海中学出面带头,薛嘉黍校长照样苦撑苦干,排除万难;他对郑羽同志表示,他不怕赵雄,并且断定赵雄还不敢向他身上开刀。

巡回队在内地的工作发展得很快,好些乡镇的农会、学校已经尽量安插厦联社的社员。秀苇两个月来都在内地。最近郑羽同志又把她调回来,因为这边学运工作需要她。

赵雄起初猜疑邓鲁是仲谦,后来猜疑是祝北洵,现在又猜疑是大琪,可是大琪已经到闽东游击区去了。……

尽管特务继续四处逮人,但厦门的青年并没有被吓倒,他们继续响应《八一宣言》的号召。

据说最近周森已经在侦缉处当科员,夜里不敢出门,怕被暗杀……

“出了这么些乱子,首先应当受责备的是我,”四敏表示内疚地说,“我的温情给同志们招来损失。现在回想起来,周森的叛变并不是偶然的。……”

剑平说:

“还是李悦看人看得准,好的坏的都瞒不过他……”

巡夜的看守在对面台阶出现,两人忙躺下去装睡,等到看守走过去了,才又攀谈起来。四敏说:

“我问你一句话,你得老实告诉我……”

“你说吧。”

“干吗你跟秀苇闹别扭?”

“没有的事……”

“还说,你当我不知道?”

剑平支吾着,四敏笑了,说:

“小子,还不赶紧招供!李悦早跟我说了。”

“嗐,事情早过去了。”剑平脸红红地说,“我不过是想……你要是能跟秀苇恢复过去,倒也是挺自然的。”

“糊涂虫!你以为人的感情是那么简单,好像书架的书,由着你抽出去就抽出去,插进来就插进来?”

“甭提了,反正现在……”

“我要提!就是明天要上断头台,我也得说个明白!”

“我全明白,你不用再解释了。四敏,也许我们都一样,这一辈子见不到秀苇了……”

“为什么你那样想呢?”四敏认真地说,“我说的‘断头台’不过是种假设。奇怪,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死,我甚至想,时局总是要变的,一变,我们就可以出去了。”

“没有那么容易吧?”

“很有可能。你看,全国人民都在要求抗日,国民党内部开明的人士也在呼吁抗日,这是一种趋势,谁也挡不住的一种趋势。我相信,总有一天,国民党要被迫走上抗日这条路,要不,它就会垮台!”

“你把时局估计得太乐观了,四敏。”

“我的乐观是有理由的。你看,全国上下正往这方面努力,我们的愿望迟早总要实现的。到时候,我们一定可以赶走日本,可以建设祖国,可以实现像苏联那样的社会。我们要干的事情可多着呢……剑平,到那时,你跟秀苇可别忘了请我喝酒,还得让我抱抱你们的胖娃娃……”

“去你的!”剑平笑着推了四敏一下。

走廊上有脚步声,他们又躺下去装睡了。外面的警兵在喊口令,睡在身边的胖子北洵,鼾声呼呼的。

祝北洵和许翼三都是这一次剑平才认识的。

北洵是厦门禾山社人,一九二六年在上海加入党,被捕过两次,受过电刑,没有死。最后一次出狱后往苏联,到今年初才回国。七月间,他被派到福建巡视工作,秘密地住在离厦门市区不远的一家照像馆楼上,照像馆主人姚仲槐,是党外围的一个极密切的朋友。

过去北洵在上海时,长得又长又瘦,外号叫“长腿鹿”。自从他由苏联回来,体重从一百二十磅增加到二百三十磅,身材变得又粗又大,看过去有点像照片中的巴尔扎克,旧朋友差不多都认不出他。他改名陈典成,带着一个油画箱子,连照像馆的人都当他是个画家呢。

北洵不敢回老家去看他多年不见面的母亲和妹妹,虽然老家距离厦门市区才不过二十里地。

个把月前的一个深夜,他到一家小馆去吃虾面,看见对座有个老枪,样子像他远房的堂侄耀福。北洵记得耀福过去在禾山社是一条土棍,便装不认识。这时耀福忽然朝他走来说:

“是北洵叔吗?……我叫耀福,记得吗?……”

北洵用陌生的眼睛朝他望了一下,故意用上海腔的厦门话回答道:

“不……你认错了……”

“唔?对不起,对不起。”耀福哈哈腰,回到原座。

北洵付完账走出来,假装在路旁买香烟,看看后面耀福没有跟踪,这才放了心。他故意绕了许多小路回到照像馆。

他不知道这时候已经有个特务钉他的梢。这个特务本来坐在耀福的旁座吃面。耀福把北洵假装不认识的原因告诉他,他就偷偷跟着北洵出来了。

第二天早晨,侦缉队在照像馆的楼上找到北洵,把他扣上了手铐……

许翼三是个年轻小伙子,罐头食品厂工人,三年前加入共青团。他身材矮粗结实,脸枣红色,谁看了都不会相信他患过肺结核。两年前,他在厂里搬动过重的机器,肺血管破裂,病倒了十一个月。后来病虽然好了,工作却丢了。管他的工头讨厌这小伙子“倔”,硬把他除名了。他年轻的妻子招娣,也在这厂里做工,仗着她两只手养活两个家——夫家和娘家,不用说日子过得很苦。招娣温和而善良,管她的工头想尽法子要勾引她,勾不上。最后一次工头拿除名威胁她,单纯的招娣想到失业的恐怖,屈服了。深夜里,她掉了魂似地带着被侮辱的身子回家,哭着向丈夫吐出实话。翼三震怒了,疾风迅雨似的冲到工厂,狂乱地抓到一根铁条,一看到那吓黄了脸的工头,没死没活地就砸。他当场被抓住。工头抬进医院,缝了十多针,没死。控告翼三是“共产党”,却没有证据。翼三终于以行凶罪被判六个月苦监,最后一个月,他和四敏、仲谦在一起,秘密地参加狱里的学习小组。

苦监期满可以出狱了,翼三却留恋他牢里的同志。

“我才上了一个月大课……”他说时眼圈红了,“你们是我的老师,是我一生中碰到的最好的人……”

翼三出狱这一天傍黑,警兵又押了一个新犯到三号牢房来。这新犯,穿的是满身灰土的短褂,个子纤瘦,带着几分女性模样的清秀,脸上神采奕奕,两只眼睛发出锐利的闪光。警兵走出去后,坐在席上的剑平霍地跳起来,拉住新犯的胳臂,激动地低声叫道:

“吴坚!……”

听到这名字,那在黄昏角落里躲着的四敏、仲谦、北洵,都不约而同地站起来,惊讶地睁圆了眼睛……

这一晚,五个人躺着挤在一块,低低地谈着。远远鸡叫三遍了,他们照样没有一点睡意。他们从世界大势谈到眼前周围发生的变化,也谈到自己,谈到赵雄……

吴坚叙述他被捕的经过:

八月二十五日,他由泉州经过同安,约一位姓伍的同志在指定的地点碰头。时间到了,吴坚赶到那地点,望着伍同志从远远一道木桥过来,手摸着颈脖子——这是表示“出事”的暗号。吴坚立刻回头走,忽然两个便衣拦住他。他就这样被捕了。

他被押禁在县府的监狱,看管他的一个卫兵对他格外客气。吴坚从他口里知道伍同志当天也被捕了,已经解省。又知道外面风传着农民要暴动劫狱,县长心里惶惶,城里城外临时宣布特别戒严……

到第八天的一个深夜,吴坚忽然被秘密地押解到厦门来了。

“这可能是赵雄的阴谋,”吴坚结束他的谈话说,“因为一向政治犯只有解省,没有解厦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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