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茵对郑羽透露一个消息:赵雄因为周森不认得李悦,对李悦的怀疑渐渐放松了。前天,剑平的伯母被传讯,她对赵雄改口说,她是因为舍不得钢版给金鳄拿走,才假说它是李悦的。讯后,金鳄对赵雄说:

“这臭老婆子!她当我要揩油她那块钢版!……”

金鳄这句话等于替李悦松了结子。自然喽,这跟李悦嫂前些日子送“礼”去给他,是不能说没有关系的。

据书茵推测,李悦有被释放的可能。李悦嫂听了洪珊的话,买了些礼物,托《鹭江日报》社长替她送到赵雄家里去。

过几天,李悦果然释放了。

释放的前一天,吴坚和李悦利用下午散步的时间,假装洗衣服,在水龙头下面边洗边谈。李悦说他已经拟好劫狱的初步计划,目前考虑的:第一是人;第二是武器;第三是交通工具。他又说,这件事要干就得争取快,因为局势常变,夜长梦多,拖延了恐怕不利。

吴坚回牢时,听见剑平和仲谦两人正为着日期问题,压着嗓门,紧张地在那里争论。

“李悦一出去,事情就快了!”剑平用着兴奋的、不容人置辩的口气说,“咱们得准备了!你看,不出一个星期!不出一个星期!……”

“别太冲动了!老兄弟。”仲谦从眼镜框外圆睁着两只眼睛说,“要是不出一个星期就干起来的话,那就非糟不可!我相信李悦不是那样的人,他做事顶把稳。”

“那么,你以为该多少天?”

“应当让李悦有充分的时间准备,宁可慢而稳,不可急躁冒进。——欲速则不达……”

“别书呆子啦!老先生,我问你:该多少天?”

“这个,起码,起码……”仲谦拿不定主意地眨巴眨巴眼睛,“一个月,总要吧?”

剑平气得别转脸,好像仲谦的话真的把日期给拖延了。

“你等着吧,老头儿。”剑平冷冷地说,“再半个月,你的脑袋是不是还在你的脖子上,都还是个问题呢。”

仲谦气得嘴唇哆嗦,说不出话。这时候吴坚出声了:

“剑平,说话要有分寸!”他语气沉重地说,“不能只顾你自己说了痛快!跟自己同志,不能那样粗鲁……”

剑平不做声,搭拉着脑袋。

“究竟需要多少日子,也不是靠争辩可以决定的。”吴坚又说,“这要等李悦出狱了,看外面实际情况怎样,才好决定。用不着着急,我相信,李悦一干起来,一定是非常快的。”

北洵偷偷地向剑平做了个鬼脸,剑平望着仲谦微微地笑了一下,仲谦也笑了。

李悦出狱后,回到家里只待一个钟头,就又躲到半山塘一个亲戚家去了。

他当天就跟上级领导交换了意见,同时和郑羽、洪珊几个有关的同志取得了联系。随后,他又叫人去把吴七请到半山塘来。

吴七看见李悦出狱,心里很高兴。他关心地追问剑平在狱里的情况,却一句也没提到吴坚。原来吴七一直不知道吴坚押解厦门,这时候一听见李悦告诉他,立刻呆住了。半晌,他忽然站起来,额角上的肉直哆嗦,眼睛露出杀机,冷冷地说:

“我找赵雄去!再见!”

他头也不回地往外就走,李悦追上去,拉也拉不住。吴七浑身硬得像个铁架子。

“吴七!”李悦厉声叫着,“回来!有话跟你商量!”

最后一句才把吴七叫住。他跟李悦转回屋来,直喘着粗气,像跟谁比过一场武。天气又热,汗珠流满了他的狮子鼻和虎额。

“坐下来吧。你这样子,对吴坚没有好处。坐吧,坐吧,”李悦使劲地把他按坐在椅子上,“你不安静下来,叫我怎么跟你谈哪?”

李悦让他气喘平了,然后把劫狱的计划告诉他;才说了半截,吴七就跳起来了,抢着说:

“把这个交给我!我手里有人!你要多少个有多少个!他们都听我使唤!我不是吹,我出一声,他们要不把第一监狱给砸了,我不姓吴!”

“那不行……”

“不行?你要人有人,要枪有枪,还不行?三五十个杀进去,够吧?小事儿。看吧,这回我要不把赵雄宰了……”

“不是这么简单,你……”

“当然不简单!”吴七又抢着说,“你当我吴七是个莽汉子?放心吧,我不是李逵。我不会像李逵那样劫法场!有勇无谋可不成!我今年三十五,仗也干过好几阵……”

“这回可不一样。”李悦截断他,“这回得要有组织,有计划……”

“当然得有计划!”吴七又打断李悦的话,“我跟吴坚一起打过巷战,还不懂这个!要说散传单、游行示威,这个我外行;要说是干全武行,你们得让我!我要救不出吴坚剑平,你砍我的头!……”

李悦简直没法子插嘴,索性不说话,等吴七自己不吭声了,他才和和气气地问道:

“你说完了吗?”

“完了,完了。”吴七有点不好意思了。

“好,现在得让我说了。先声明一句:我说,你别插嘴;我说完了,你再说你的。”

李悦平静的声音使吴七不知不觉地也平静下来了。李悦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地把全盘计划说出来。他拿出一张绘好的监狱全图,指着它,分析监狱内外的环境、人事、敌方的实力给吴七听。接着又把劫狱的配备、布置、办法,一样一样地详细说明。吴七静静地听着,开始被对方的智谋和条理所吸引,内心的骄气也不知不觉地降下来了。

“吴坚也跟你一道计划吗?”吴七问道。

“我们交换过意见。”李悦平淡地回答。

吴七温和地微笑了。看得出,当他说出吴坚的名字时,心里有着一种微妙、亲切的感觉。

“咱们得跟他斗智,四两破他千斤。”李悦接下去说,“要尽可能做到把全体救出来,不牺牲一个人。咱们多动脑筋,同志们就少流血。咱们要是计划得不周全,同志们就会有危险。”

“我手里那些人,不见得不能用吧?”吴七抑郁地说,“要是你指挥得好,倒个个都是拼命的家伙!”

“不错,”李悦说,“他们有的是胆量,是枪术,又都是仗义气;可是尽管这样,他们到底没组织、没纪律、没政治头脑……”

吴七这一下又跳起来了:

“不!……”

“你听我说,”李悦缓和地截止他,“他们都是乌合之众,十个人有十条心,嘴头子又松,要是事情给他们泄了密,那可不是前功尽弃?所以我说,这样一宗事,只有交给我们党内的工人同志来干,他们组织性强,受过党的训练,站得稳,抱得定。他们急着要救监狱的同志,像跟要救他们自己的亲人一样……”

“这么着,你叫我来干吗?”

“请你负责海上的事。”李悦说,“你准备好一只电船,可以载一百个人的。同志们一冲出来,就由你负责载走。详细的办法,咱们明天再谈。”

吴七寻思了一会,带着怅惘似的说:

“李悦,我两只手都能开枪,干吗你不让我打冲锋?”

“在海上一样是打冲锋啊。我们的同志没有人熟悉海道,你熟悉,你不干,谁干?你把枪带到船上去吧。说不定海上会驳火。”

“那么,我得有个帮手。”

“哪个?”

“老黄忠。”

“是钱伯吗?”

“嗯。——这老头儿真好!”

“不行。”

“怎么不行?当年吴坚出走,也是他帮着载走的。”

“不行。从前跟现在不一样。这老头儿爱说话,靠不住。”

“不用怕,我关照他保守秘密。”

“不行!”李悦板着不二价的脸回答,“这老头儿我知道他,喝了两盅就疯疯癫癫的,谁也管他不住。这桩事你不要找他!”

“你真太小心了,我替他担保行不行?”

“不要你担保。为了吴坚,咱们还是小心点儿吧。干吗你非得老黄忠不可?”

“我总得要有个帮手啊。那么,那么,叫我儿子帮忙吧。”

“是吴竹吗?行,明天你带他来见我。什么时候你能把电船准备好?”

“三天。”

“准三天?”

“准三天。”吴七一本正经回答,“三天交不出船来,请军法从事!”

“好吧。”李悦微笑,“还有,你能设法弄二十把手枪和十个炸弹吗?”

“要那么多炸弹?——跟那些松蛋包,使那么大劲儿干吗?”

“我们要炸守望楼。守望楼得先攻破……”

“这个……”吴七寻思了一会儿说,“手枪,你要几十把都有的是,炸弹嘛,现成的只有两个。”

“两个不够。”

“不够,那我还得想办法。”

“什么时候你给我信儿?”

“明天吧,明天晌午我回你信儿。”

“行。明天十二点,我们再在这儿碰头。”

“明天你到我家吃午饭吧,咱们边吃边谈。”

“还是你来找我好,我出门不大方便。这回他们错放了我,说不定还会把我抓回去。”

吴七哈哈笑了。

“怎么你这么胆小啊,出了狱还提心吊胆的。你瞧我。出了狱就出了狱,什么事也没有!前天我碰到猴鳄,我照样‘祖宗八代’骂他,他敢怎么样!”

“我跟你不一样。”

“你太小心了,李悦,你太……哈哈哈哈……”

吴七边笑边走,李悦送他到门口,又再三叮咛:“明天准得给我信儿……”

李悦出狱的第三天下午,赵雄接到沈奎政电话,说是他释放的那个李悦,是厦门地下组织的一个重要人物。赵雄恼火了:

“好狡猾的家伙!”他马上叫金鳄去追捕。金鳄带队赶到李悦家,李悦嫂把准备好的话回答道:

“他搭船去上海了。”

金鳄回报时,赵雄更加暴怒了;要不是书茵在他身边,准连什么脏字都骂出来了。

赵雄追捕不到李悦的消息传到三号牢房,大家都替李悦捏一把汗。吴坚欣慰地微笑,他说李悦是个看天色而预知风雨的人。

就在这一天夜里,李悦把他草拟的劫狱计划,交老姚带来给三号牢房研究。劫狱的时间就决定在十月十八日下午六点四十分。

“十月十八日,好,快了!”剑平高兴地说,“我说李悦一出去就会快,可不吗!”

“哼,还说呢。”仲谦笑道,“你不是说不出一星期吗?现在算起来,李悦是九日出狱的,到十八日可过了一个星期又两天了。”

“老先生,我说不出一星期,总比你说‘起码起码一个月’强。”剑平说,故意学仲谦巴眨巴眨眼睛的样子。四敏和北洵都笑了。

第二天十三日,这个秘密计划,开始由老姚分别通知四号、六号、七号三个牢房的小组,让他们暗中准备。

可是到了晚上,牢里摇过睡铃以后,一个突然来的消息由老姚带到三号牢房,把他们五个都愣住了。

消息是书茵告诉老姚的:

十二日福州来个密件,命令将吴坚、陈四敏、刘仲谦、祝北洵、马极成、罗子春(两个都在六号牢房)六名“要犯”着即解省。恰好十八日这天,招商局一艘定期的轮船将由厦门开赴福州,赵雄决定让这六名“要犯”随船押解。据书茵听赵雄的口气,似乎开船以前,赵雄可能利用解省日期的迫近,再向吴坚进行最后一次的“劝降”。

原定劫狱日期正是十八日这天!招商局的轮船是上午九点开,到下午六点四十分这个时间,正是轮船开往福州的中途!

现在是晚上十点钟,距离十八日上午九点钟,只有一百零七个钟头。时间是这么迫促,此刻李悦在外头一定是千头万绪!假如要改期,是不是来得及?

吴坚低声问老姚:

“李悦知道了吗?”

“还不知道。我一听到这消息,马上就赶去找他,他不在。我怕这边误了钟点,只好先回来。”

吴坚连忙草一张字条,塞给老姚说:

“再去找他。要等到他回来亲手交给他!我们等着你回报!”

老姚拿了字条走了。

五个人一直等到午夜一点,才看见老姚像影子似的移过来,悄悄地说:

“改期。”

“哪一天?”仲谦低声问。

“提前一天,十七日。其他一切照旧。”

老姚一分钟也不停留,绕到过道后面,不见了。

四下里很静,远远街头叫卖“白木耳燕窝”的声音,随着夏夜的微风,飘到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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