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苇关在女牢里到第四天才被提讯。赵雄让她坐在他讯问桌子的对面,旁边没有记录员。他稍微显着拘谨,好像他是属于一个在女性面前随时会感到局促的男子。尽管这样,秀苇仍然意识到,赵雄那两只向她注视的眼睛,有着一种非人性的邪恶躲在里面。

显然,由于秀苇一进来就显出容光照人的美丽,赵雄不自觉地把他灵魂里最肮脏的东西泄漏到脸上了。

首先,赵雄表示关心地询问她在牢里的生活怎么样,是不是感到不舒服,有没有哪个看守对她粗暴,秀苇简单地回答他。赵雄接着便感慨地批评今日监狱制度的不良。他对秀苇的遭遇表示一定程度的同情。所有他说的全套台词,都尽量想使他能够在这个标致的女犯面前产生良好的印象。秀苇暗地奇怪,赵雄讲了半天,竟然一句也没提到她犯罪的原因。

秀苇一边听着,一边脑里不断地考虑怎么样对付。末了,赵雄对她说,改良监狱虽然不是属于他职务内的事,但在道理上,他应当让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子尽量减少困难,因此,他可以优待她住在他公馆里的“特别室”……秀苇从那两只发射着邪光的眼睛,联想到林书茵姊妹的遭遇,立刻猜出那所谓“特别室”的全部内容了。

赵雄结束他的谈话后走出去,接着两个警兵进来,带着半嘲讽地对秀苇说:

“到处长的公馆去吧,不用坐牢了。”

秀苇拒绝去“特别室”。两个警兵动手要拉,她不让拉,故意高声地喊起来:

“我不去公馆!我不去……我要回监牢!我要回监牢!……”

差不多所有侦缉处的人员都听到秀苇的嚷闹。赵雄听了也吃了一惊。他不得不急忙赶回来,叫警兵照样送秀苇回牢房。

为了秀苇这么一嚷闹,赵雄整整不舒服了一天。

从那天起,秀苇开始不梳头,不洗脸。她素日爱整洁,现在却巴不得把自己多弄得脏一点。同牢的两个女伴传了虱子给她,她起初害怕,过后也惯了。

秀苇第二次被提讯时,故意向同牢的女伴借一件又破又旧的坎肩穿。她那蓬头垢面的样子,叫赵雄一看就扎眼了。破了的坎肩散发出来的气味,冲得赵雄站起来,把窗户打开。

他让她坐得远一点。当然,这一回,他那拘谨的礼貌和婉转的声调不再出现了。

他换了个脸孔讯问秀苇。秀苇承认她跟剑平、四敏是同事,承认她是厦联社的社员,承认她演过救亡剧,写过救亡诗,她接二连三地说了一大堆对于赵雄毫无用处的东西。赵雄恼怒了。他本来把讯问漂亮的女犯当做一件赏心乐事,不料今天碰到的样样都惹他的火。他带着厌恶地问秀苇为什么要给四敏送殡,秀苇带着调皮的反问了一句:

“千百人都去送殡,是不是千百人都犯法呢?”

这个反问引起赵雄的疑心。“明明是异党分子的口吻!”他想,于是他接着就立眉瞪眼,拍起桌子来了。

“我调查清楚了,你是共产党!”赵雄一个指头直指着秀苇,声色暴厉,恫吓地追问道,“不用瞒,你是!你跟剑平是同党!跟四敏是同党!你是!不许否认!你是!……赶快说!你参加劫狱!你参加!说!不说就把你枪毙!说!……”

秀苇最初是叫嚷着否认,接着索性放声大哭,并且很快地就把喉咙哭哑了。秀苇有意地给自己安排的这一场哭闹,把赵雄激怒了,他压低嗓子骂:“静!不许哭!”秀苇不理,反而哭得更厉害。赵雄咬牙切齿,瞪着凶狠的两眼,呆住了。

警兵把秀苇带走后,赵雄吃了两片阿司匹灵,又用薄荷油擦两边鬓角。

第二天,赵雄自己不再讯问秀苇了,他命令红鼻子用电刑对她进行迫供。

秀苇被带到刑房时,一看见电刑的刑具,不管三七二十一,转身就跑。警兵去拉她,她挣扎,骂,末了,连拉她的警兵也打了。挨打的警兵没生气,带着无可奈何和公事公办的神气,把她的两手绑起来。她跌倒在地上,打着滚,终于连两脚也给绑住了。她使劲地用嘶裂的喉咙哭着咒骂,两个站在旁边的女特务骂她是“泼辣货”,却不想去惹她。电机摇手一摇起来,秀苇便惨厉地大叫,把红鼻子迫供的声音给盖住了。她叫了几次就晕死过去。到她被凉水浇醒来,又继续哭着咒骂……

所有吃监狱饭的人都忌惮挨犯人的咒骂,怕“触衰”,怕犯煞气。

十二月二十三日夜里,一个女看守偷偷走来告诉秀苇说:

“明天有十四个人要解省,你也是一个。你准备吧。”

秀苇心里扰乱起来,好一阵工夫才慢慢平静了。她明白,政治犯解省,九成是被判死刑的。同牢的两个女犯知道了这个消息,都替她掉泪,秀苇反而安慰她们。等到她们都睡了后,秀苇一个人还在那里躺着默想。一会儿她仿佛看见四敏走近身边来,他的脸像往日那样温厚,眼睛也像往日那样眯缝着;他低声问她道:

“秀苇,生和死,义和不义,都摆在你面前,你挑的是哪一边?……”

“我挑的是死。”她回答。

忽然四敏不见了。秀苇睁开眼,才知道自己迷糊了一下。

她听见哭声……她看见母亲抱着一个中弹的尸体,伤心地大哭,晕过去……

秀苇一骨碌翻身坐起来。为着不愿意让自己掉在胡思乱想里,她拿了纸和铅笔,借着过道射进来的微弱的灯光,集中精神给父亲写信。

“……当集体被真理武装了时,它就跟海洋一样是永恒的了。”她写到中间一段道,“我是集体中的一个,很清楚,我将被毁灭的只是有限的涓滴,我不被毁灭的是那和海洋一样永恒的生命。……”她停一停笔,想一下,脑里忽然现出父亲惨伤的面影;他颠着步子,手里拿着大瓶的高粱酒,一个劲儿往嘴里灌。她埋下头去又写:“爸爸,你从此把酒戒了吧。为着妈妈一直劝止不了你,也为着妈妈今后更需要你的安慰,你听听女儿最后的劝告吧。我不愿意想象当我不在的时候,你的生活里边还有任何引诱你走向颓废的东西。你不要为我伤心,你应当因为没有我而更加振作。还有,外祖父那边,不必让他们知道我的坏消息,能瞒就瞒他们挨过这晚年吧。……”

信写好后,秀苇又去把一个女伴摇醒,把信托她想法子带出去,那女伴是后天就能出狱的。

随后秀苇睡了。到她被叫醒来时,警兵已经拿着手铐在门外等她。外面天还没大亮呢。

十四个人,只有秀苇一个是女的,都扣上手铐。十二个提枪的警兵押他们上汽车。天大亮的时候,汽车由五通港的小火轮载他们过澳头后,便开始向省城公路出发了。

十四个人里面有两个是秀苇认识的。但他们都装不认识她,她便也不跟他们交谈。

大家心里明白,这是一辆开到省城的牢狱和刑场去的囚车。

到省城去的公路连绵三百多公里。汽车一会爬上斜坡,一会又驶下平地。

司机是个阔嘴、饶舌、叫人讨厌的小伙子,一路上净哇啦哇啦地跟警兵说笑打趣,嗓子像破大锣。警兵都管他叫老柯。

警兵们搭七搭八地扯起话来,一个说,吴七前些日子解省,从轮船跳到海里,“水遁”了。又有一个说,吴七水遁没有遁成功,身上中了两弹,死在海里,有人看见他的浮尸。

“鬼话!”另外一个反驳,“吴七早逃到新加坡去了,听说前两天还写信来骂赵处长呢。”

接着又有个警兵说前几天靠近福清一带的公路上,土匪拦车洗劫,把旅客的皮箱、手表、戒指都抢光了。

下午约莫三点钟的时候,汽车爬过斜坡,拐进了荒僻的山腹。一股夹沙的山风劈面吹来,空气顿时阴冷了。前面,赫然一座峭拔的大山,高峰上,一道银链似的瀑布,劈空下泻;公路的两边,一边是荒了的梯田和巉岩怪石,一边是黑压压的一片松柏,正迎着山风摇撼着,呼啸着。

汽车忽然刹住了。大家一看,车头前面,一棵倒了的松树恰恰横躺在公路上。

老柯连忙跳下车去,准备搬树,三个警兵也跟着跳下去要帮他。

可是不管他们使了多大的力气,那松树连晃悠也不晃悠一下。有个警兵泄了劲,气冲冲地对着车上骂:

“他妈的还翘腿,到不了省城不光我一个!”

挨骂的警兵似乎不好意思了,一个一个跳下车来。为着提防万一,他们分配三个警兵在车门口看守。其他的都来帮老柯。于是十个人二十只胳膊,全部使出了吃奶的劲,好容易“哼哼唷唷”把松树挪到路旁去。正当他们喘吁吁地要直起腰板来时,突然一阵猛厉的喊声从四面发出:

“不许动!……举起手来!……”

山谷响起了恐怖的回音,一阵乱嘈嘈的山乌拍着翅膀飞了。

好像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那一块一块的岩石和一棵一棵的柏树后面,一下子出现了好些怪物,数也数不清,个个拿着枪,枪口对着他们,喝声冲着他们。这些怪物全都戴着遮脸的猴帽,只留着当中两只眼睛。

吃惊的警兵连定一定神都来不及了。他们刚搬了树,本就够喘了,猛然这一下子更吓得他们喘不过气来。他们跟着老柯都同时举起了手。那三个守在车门口提枪的警兵,动也不敢动,吓呆了。

“缴械的不杀!不拿你们的东西!”有个猴帽子向他们宣布说,“赶快缴械!赶快!慢了就开枪!”

一切都好像安排好等他们走上那个圈套似的。在警兵想来,他们能够做到缴械已经是不容易了。

都缴械了后,那猴帽子又怒喊着:

“开手铐!钥匙在谁手里?站出来!开去!”

这时十四个带手铐的犯人都从车厢里跳下来,让管钥匙的警兵替他们开手铐。那声色威厉的猴帽子又喊起来:

“把他们扣上手铐!谁敢反抗,马上崩了他!”

除了老柯一人外,十二个警兵个个目瞪口呆,让猴帽子把他们扣上手铐。

还没完呢。这时候,好些个猴帽子从口袋里掏出棉花和破布,往警兵的嘴里塞。咬着牙不让塞的挨了几下巴掌,嘴就乖乖顺顺地张开了。

接着,猴帽子又从口袋里掏出绳子,把那些哑子警兵分成了三人一组,臂连臂地捆起来,然后带到离公路不远的一个土坑里去。那个土坑好像老早就刨好了要让他们去蹲似的。

有个警兵以为要活埋他,瞪着求饶的眼睛,咿咿嗯嗯地滚着哑巴眼泪。

“好好蹲着!”一个猴帽子声色和缓地安慰他们,“不是要埋你们,别害怕。”

公路那边传来嚷闹的声音:

“我不开车!”是老柯的嗓子,“放了他们我就开!……不放我就不开!……”

“讲啥条件!”有人吼着。“开车!要不,连你也绑起来!”

“绑就绑,我不开!……”

“打掉他!打掉他!……”又有人怒喝着。

“打吧,打吧!打死我也是这样!我不开!……”

接着是嘈杂的说话声。似乎谁在调解,又似乎谁在哄劝。

“你先载我们走吧,回头再让你回来放他们,我们说一是一,二是二……”

三十多个猴帽子都集中到公路上来,迅速地上了汽车。汽车很快就开了。

车厢里的人挤得密密匝匝的。秀苇被挤到车后末了一排。她惊奇地瞧着这些救了他们的怪物,一个个摘下帽子,露出喜洋洋的脸。

“同志们,你们受惊啦……”

车厢里发出欢乐、兴奋的人声,大家握手、拥抱、急促地说话,乱做一团。秀苇噙着眼泪,傻了。

“秀苇!”

人丛里谁在叫她。她一看黑簇簇的人头上面,有一只手跟她打招呼。

“秀苇!”

声音挺熟悉。——天呀,明明是剑平的声音!怎么看不见他的脸呢!她急着要从座位上站起来,竟没有一点气力,傻傻地对着那层层挡着她的脊背的墙,不知怎么办好。

终于她看见剑平了。——剑平夹在人丛里面正忙着跟狂喜的同志们握手、攀谈、笑、拍肩膀,欢喜得什么似的。他从人缝里拿眼跟秀苇招呼了一下……

好一阵工夫,剑平才挤过一道一道人墙,来到秀苇身旁,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显然由于激动,他眼睛红了,话不知从哪一句说起。秀苇望着他,又是笑,又是掉眼泪。

一切好像在梦里。同样的车,同样的人,但是在前面等他们去的已经不是省城的牢狱和刑场。他们自由了。

汽车开得像长着翅膀飞一般的快。这一切仿佛童话里的故事,人们坐着飞毯,从黑暗暴虐的王国,飞到自由幸福的土地去。

“我们现在往哪儿去?”秀苇问。

剑平指着车窗外面远远起伏的连山,用完全快乐的声调说道:

“到山那边去。我们要越过五个那样的山头,才到我们的地区。吴坚在那边等着我们。”

秀苇从心里涌出笑声来。

“书茵也在那边吗?”她好奇地问。

“不,她在另一个村子教书。”剑平指着后面的山脊说,“她离我们五十里地,跟洪珊在一起。四敏的孩子也在洪珊那边,很结实,已经三岁了。”

“哎,”秀苇天真地叹口气,“我真想看看四敏的孩子。”

“改天我带你去。”

“能不能抱他来跟我们一起住?”

“我也想呢,以后看吧。”

“其他的同志都在那边吗?”

“不,都分散到各地去了。”

剑平接着告诉她:仲谦和老姚留在漳属内地,仲谦在一个乡村小学教书,老姚当庶务,好些厦联社的旧朋友也都在漳属一带。北洵已经回到上海,前几天有信来。剑平又说,这边方圆一百多里路,好些村子都有我们自己的人,我们布置了极机密的联络网,厦门和各地发生的事情,当天就能知道……

前排有个彪形大汉回过头来望着剑平笑。秀苇忙问:

“他不就是吴七叔叔吗?”

“是呀,以后你可以叫他吴七同志了。”

吴七跟前回秀苇见过的不大一样。他的连鬓胡子和头发都剃光了,十足一个粗悍的山里人模样。他魁梧无比地站在人堆里,那高出来的斗粗的脑袋,看过去就像一个惹人注目的圆屋顶,他弯弯地俯下脖子,仿佛害怕汽车震动起来会把他的脑袋撞到车顶上去似的。

这时一辆打省城开出的客车劈面驶来,大家都紧张起来了。那客车的司机驶过他们的车旁,举手跟老柯打招呼,便过去了。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

“你看见他们打招呼吗?”秀苇疑惑地问剑平。

“不要紧,老柯跟我们是自己人。”剑平凑在秀苇的耳边说。

秀苇不由得笑了。她还以为老柯是个坏蛋呢。

剑平离开秀苇的座位,走去跟前面几位同志攀谈。秀苇靠在车窗口,望着远远的山那边。

汽车爬过一个又一个山岗子。山岗子背后是无穷无尽的村子。赶牛的老乡们退在路旁让汽车过去,大约老乡们都以为这是一辆普通客车呢。

西下的太阳又红又圆,远山一片浓紫,小河闪着刺眼的橘红的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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