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了李杰之后,毛姑不知为什么,完全将恨李杰的心思抛弃了。她只对于他的经过,以及他所说的一切,发生深切的兴味,而将他的罪过忘怀了。曾有一瞬间她想道,“如果我也是一个男子汉,也能象他这样跑到外面去,见一见世道,倒多末好呵!真的这乡间的死板板的日子有什么过头呢?……”

毛姑今夜晚完全被一种为她所没经过的,别一种的生活所引诱住了。她睁着两只眼睛向着略透一点微光的窗孔望着,而脑筋却幻想着女兵的生活,打仗的情形,上海的热闹……最后她不由自主地转想到李杰的身上,想起他的那一双英锐的眼睛,那珠红染着也似的口唇,那温雅而又沉着的态度,一颗处女心不知怎的,忽然异样地动了一动,接着她便觉得脸上发起烧来。她用手按着胸部,慢慢地将眼睛闭下了。一种从来所没有的特异的感觉,使她的全身心紧张起来,几乎陷入到病的状态。

在处女的生活史中,毛姑今天第一次感到对于男性的渴慕了。她还没有正式地意识到她爱上了李杰,但是她感觉到李杰这个人隐隐地与她的命运发生了关系。李杰现在和他的哥哥睡在她的隔壁的房间里,她能微微地听出他的鼾声,那鼾声不似贵才的那般沉重。唉,如果她现在能够偷偷地走至他的床边,仔细看一看他那睡着后的姿态……

后来她想道:“他居然完全不摆大少爷的架子,也吃得来我们家的饭,也睡得来我们家的床被,简直和我们家的人一样了。兰姐没有福气,不能嫁给他。不然的话,活到现在,革命起来了,李大少爷也许娶她的呢。你看,他不是不要家了吗?现在睡在我家里吗?……”毛姑不但原宥了李杰的过去,而且反转来为兰姑可惜,同时她想到她自己现在能够见着李杰的面,能够听见他的谈话,而且能够在隔房里听见他的鼾声,不禁隐隐地起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欢欣。也就被这一种欢欣所引诱着,她慢慢地走入梦乡了。

§ 二三

第二天的下午,在吴长兴门外的树荫下,聚集了许多人:吴长兴,李杰,王贵才,张进德,刘二麻子,李木匠,及两个本乡的青年。吴长兴的老婆坐在屋里没有出来,也不知是因为她自己不高兴参加男人们的会议,抑是男人们的会议不准她参加。除开李杰外,其余的都是所谓本乡的不安分的分子,即如到会的那两个本乡的青年,也是因为一个是很顽皮,而另一个是癞痢头,得不到本乡人的欢喜的。

李杰和张进德坐在上边,而其余的人们都向着他们俩围坐着。在座的人们的脸上仿佛都是很静肃的,即如那个生着黄发的顽皮青年,到了现在也不象往日的那般顽皮态度了。他们好象都意识到他们在开着一个意义很大的会议,而这会议不但与每一个人的命运有关,而且和一乡的命运有关。平素在生活中看不见自己本身的意义的,现在忽然感觉到自己在这生活中占着重要的位置了。

先由李杰用极浅近的话,向在座的人们说了一些国际间的情形,中国的现状,北伐军的进展,以及工农的解放运动。最后他说到本乡的情形,他的脸上有点发红,然而他终于在众人的有趣的,疑信兼半的眼光之下,很坦然地将自己的父亲的虐待农人的事情说了一遍。

“我们现在只有将农会组织起来,”他最后的结论说,“好和地主对抗,不然的话,种田的人的痛苦是永远没法脱去的。”

等李杰说完了之后,张进德把自己所懂得的又向大家解释了一番,劝勉大家努力团结起来。

“现在是革命的时候了呵!”他很严然地,沉重地说道,“我们还不起来干一下,还等待什么时候呢?诸位试想想刚才李先生所说的话错不错!要想出头的,那吗现在就要将农会赶紧组织得好好的,不想出头的,那也只得让他去,你们有什么话说吗?”

张进德立着身子不动,只将放着炯炯的光的两眼向大家射着,期待着大家的答案。这时在座的人相互地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有的低下头来,一时的默然。忽然李木匠立起身来,咳嗽了几声,红着脸说道:

“我看干,我们总是要干的,没有什么多说头。不过李大少爷是不是能和我们干到底,这倒要问问李大少爷一声。如果半截腰里不干了,那我们不是糟糕吗?”

大家听了李木匠的话,齐向李杰射着怀疑的眼光,这使得李杰深感着不安起来。李木匠的对于他这种不信任的态度,以及众人向他所射着的怀疑的眼光,将他的骄傲心触动了,不自然而然地向着坐在拐角上的李木匠,他的族叔,怒视了几眼,硬行按着性子,镇定地说道:

“木匠叔叔所虑的极是,不过请大家放心,”他微笑了一笑。“我是不会装孬种的。李敬斋他虽然是我的父亲,可是我和他久已没有关系了。因为和家里闹翻了之后,我才跑到外边去过了一年多,木匠叔叔难道不知道吗?……”

李杰待要说将下去,不料坐在他的前面的矮子王贵才陡地立起身来,忿忿地向大家说道:

“李……李大哥,(贵才不知在众人面前怎样称呼李杰才好。)请你别要多说了,我想在座的人,除开李木匠而外,没有不相信你的。你不是来帮助我们革命,是来干吗呢?如果你没有真心,那你也不致于来和我们瞎纠缠了。这于你又有什么好处呢?我看我们讨论正经事要紧,别要七扯八拉地说到旁的地方去了。”

李木匠待要立起身来反驳贵才的话,只听得张进德向贵才微笑着点头说道:“对!不错!”知道自己如果再说话也没有好处,便沉默着不动了。刘二麻子见着贵才将李木匠说了一顿,不禁表示出很得意的神气,连脸上的麻子都放起光来。如果不是张进德和李杰在座,说不定刘二麻子要说出几句俏皮话,而李木匠要因此和他吵打起来。

贵才见着大家向他展着同情的微笑,不知为什么,反而红起脸来,也许是由于得意了的原故,悄然地坐下了。接着张进德又开始说道:

“真的,我们现在要讨论正经事,农会怎么样组织法。比方会里要分为几部,什么会长,秘书,账房……”他转过头来,向坐在他旁边的李杰问道,“李同志,你看怎么样才好?”

李杰沉吟了一会方才说道:

“我看越简单越好,可不是吗?”

“就分为会长,秘书,账房,还有……跑腿,这几项,你看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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