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太阳刚刚落土的时候,那个红鼻子的老长工和看牛的小伙子秋福,跑到小主人底房间里来了。

“怎么?汉少爷!……”那个老长工低声地微微地笑着,摸着胡子:“守湖的事情……”

汉少爷放下手中的牙牌书,说:

“我去!我对爹爹说过了的。……”

“真的吗?”秋福夹在中间问。

“真的!”

老长工将手从胡子上拖下来,又笑了一笑:“那么,我们今晚不要到湖边去了啰!……”

“是的,你去喝你底酒吧!”

小伙子秋福喜的手舞脚跳,今晚他还约了上村底小贵到芦苇丛中去烧野火的,不要他去守湖就恰巧合了他的心意。老长工呢,记起喝酒就几乎把嘴都笑扁了。他向小主人装了一个讽刺的,滑稽的,含着一种猥亵意思的手势,说了一声:“要当心啊”就走了。“来!”汉少爷突然抛来一句。

秋福和老长工打了转。

“你们去对碾坊的长工们说,叫他们今晚无事不要到湖边来。除非……”他指着胸前挂着的那个放亮的叫吹子:“懂不懂啦?……”

“懂!”老长工答应着。

月亮滑出了黯淡的云围。

被派去做侦探工作的桂姐儿和小菊,都在喘着息,流着细细的汗珠,跑回了。她们向见识高超的云生嫂报告:

“今夜……是,可以的!那个红鼻子老倌和小鬼子都不在了,长工们也就喝酒打牌去了。……”

“那么。是谁守湖边呢?”

“是……”桂姐儿忸怩地说:“那个……从省里的洋学堂里回来的……。”

云生嫂点点头,钉着桂姐儿,带着一种狡黠的意义深长的微笑。

桂姐儿底脸红了,她低着头,圆睁着那水汪汪淘气的眼睛,满心带怒地向云生嫂冲过来……“你笑什么呀?云嫂子!你,你……”

“不是笑你哟!我笑那个洋学堂回来的鬼啦!……你去吧!告诉太生婶,桃秀、李老七姑娘……人越多越好,月亮中的时候,我们在叉湖口碰船!

“唔!还要找她们……”桂姐儿拖着小菊底手,心中还是气愤不消地,匆匆地向上村跑了去。

莲蓬,已快将老迈了;低着头,干枯着脸,无可奈何地僵立在湖面,叹息它底悲哀的命运,荷叶大半都成了破扇形,勉强地支持着三五根枯骨子,迎风摇摆着。九月底冰凉的露水洒遍了湖滨。在远方,在那辽阔的无涯的芦苇从里,不时有大块的,小块的,玩童们散放着的野火冒上来。

汉少爷轻轻地走近了湖岸,他坐在大划船上,仰望着高处,仰望着那不可及的星空而不作声。他的脑子里塞满着那淘气的,猫一般的水汪汪的眼睛,和那被太阳晒得微黑的,还透露着一种可爱的处女红的面庞。他想起六月里在湖中失掉的那一次机会,和今天白天在湖边游玩时所瞥到的那一个难忘的笑容。

“是的!她们一定要来的!”他自家对自家说:“不管她们的人多人少,我都不吹叫子,我只要捉住那一个水汪汪的……”

学校里的皇后的校花们哪有这儿的好呢?——他想,那都是油头粉面,带着怪香怪气的,动不动就要你去服从她,报效她……而这里的,汗香,泥土香,天然的处女的红晕和水汪汪的眼睛!

他乐心了,他等着。露水慢慢地润湿了他的周身——他不管,湖风使他打了好几回寒战——他不管,他提了一提精神,使出了一股在学校跑万米般的耐劲,目不转睛地遥望着那叉湖口的尖端。

月亮已经渐渐地升到中空了。

“你上前去!桂姐儿!”

“为什么单要我去呢?你……”桂姐儿生着气,把那只不到一丈长的摇篮似的莲子船横在湖口,用小桨儿使力地把水中的月光敲成粉碎。靠近着她的人都可以看得出来——她的脸的的确确已经红到耳根了。

“不会害你的,痴子!……”云生嫂把自己底莲子船摇上一步,两个人象鸭子似的靠紧了:“你去引他来,我们帮你……”

桂姐儿还是不依,虽然她明知大家不会让她吃亏,但她总不愿意。六月间在湖里乘凉的那一次她还记得很清楚,那个人,那个洋学堂里的家伙,简直象一头畜生似的……

云生嫂和李老七姑娘们再三地劝了一会,宽心了一会,她才一声不响地摇起她的那片小桨来。

她的头低得几乎着了船板了,心头一阵阵地,不安地,频繁地跳动。莲子船钻过那荷根荷叶时,在水底下,就发出了一种轻轻的,沙声的叫响来。她回头看一看:云生嫂们还老远地,缓缓地落在她的后面,不时给她抛过来一些决心和勇气。……

她把心儿横了一横,使力地划着她底小桨,船身就象箭一般地向岸南奔去……

汉少爷的眼睛几乎望穿了。当他看见了一个莲子船向他驶来的时候,当他认出来了是那个熟识的,细长的,苗条的身段的时候,当他醉心了那一个轻巧的,圆熟的,划船的姿势的时候,他就满心自得地驾着那个笨重的大划船,不顾性命地追了上来。

桂姐儿恨恨地咬着牙,有意要使他跟着她兜几个圈子,然后等快要接近了大夥儿的时候,她就故意地停了一停,闯在他底大划船边上!……

汉少爷伸过手来拖她底船,她翻身一跳,就渡上他底大划船了!汉少爷迎面来拥她,胸前的叫吹子给打落到水中了!

两个人互相地扭着,扯着……

十多只埋伏好的莲子船野鸭似地扑了拢来,十多个女人跳上大划船。……

桂姐儿救起了,汉少爷抓住了!

“用带子绑好他!”

汉少爷想叫——一团很大的棉花塞到他的口里。

桂姐儿哭着!她吃了亏。她没命地在汉少爷的脸上抓了两抓!汉少爷痛苦地瞪着眼,脸上流出几行血液来。

云生嫂指着他骂道:

“你这小黄蜂!你,怕一辈子也没有吃过苦的,你妈的!……你寻快活吗?……”

“哈哈!请他在这里睡一睡夜凉床……”

又有谁从人丛里抛过来这么冷冰冰的一声耍笑。

月儿渐渐地偏了西。

十多只莲子船在湖中穿来穿去,十多把剪子一齐响动起来。

桂姐儿的心里还是气愤不平,她一边剪莲蓬子,一边揩眼泪。她的莲蓬比什么人都剪得少。

云生嫂安慰她道:

“不要紧,妹妹!你吃了亏大家都晓得的,等等我们每个人分给你一点……”

湖风起了,浪涛不规则地掠过荷叶荷根,把莲子船晃掀得起伏不停地摇晃着。

“快点啦!恐怕长工们要追来呢!”

“不,他们喝米酒要喝得醉乱的……”

每一个小船都装得满满了,每一个人心中都喜气洋洋的。没有老头儿的高声的叫喊,没有凶恶的长工驾船来追捉!

在叉湖口再度碰船的时候,她们还低声地,断续地唱了起来;

偷莲……偷到月三更啦,……

家家户户……睡沉沉;……

有钱人……不知道无钱人的苦,……

无钱人……却晓得有钱人的心!……

紧摇桨……快撑篙……

守湖的人追来……逃不掉!……

……

……”

米酒把老长工的鼻子烧得更加红了。第二天,他从他那发了霉的狗窝似的稻草中,懒洋洋地爬起来的时候,太阳早已经下了墙了。

他用烂棉花揩了一揩眼睛,蹒珊地跑到了小主人底书房:

“汉少爷!汉少爷……”

书房里冲出一口秋晨特有的冷气来。接着他又满腹犹疑,自家对自家说:

“真是稀奇事!真是……一定要给那班小妖精迷住的!……”

他连忙跑到狗窝中去,把那个夜间被野火烧光了头发的小伙子叫起来:

“你这鬼崽子!你!你……妈妈的,快些……寻,寻汉少爷去!……”

在湖中,一老一小,费了很大的力量,才把汉少爷底船拖了拢来。

汉少爷底脸肿得象判官,几条血痕凝成了紫黑色。他狠命地给了长工一个耳刮子!沙声地叫道:

“你……你们……都死了吗?妈妈的!……”

老长工哭不得,笑不得。他在鼻子上使力地揩了一揩:

“少爷……你,你没有吹叫子啦!……”

“妈妈的!……汉少爷底声音几乎沙得发哑了:“去,同我回去告诉爹爹去!为首的是云生婆子,她妈的!她还欠我们底租,欠我们底钱!不把她丈夫关三年不显老子底颜色!……”

小伙子秋福死死地抱着他那被野火烧光了的头,圆着那满是脏污的眼睛,望着小主人发着抖。他怕那耳刮子又落到他底头上来。他想:

“这又是怎样的一回事呢?少爷……他妈的,绑一夜!……”

1935年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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