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华贱被苦巴馆赶将出来,就随着大道慢慢地走去,每逢到了一所房子,就格外现出伤心的样子。这时他若是还回走旧路,那苦巴馆里管事的和那班客人,必定闹到街上,千人百众,指的指,说的说,人多嘴杂,大家都要评评他的来历,世上人的嘴是很轻薄的,那时倒不好看。好在华贱心里也晓得这个道理,就顺着路,歇一会,又走一会,不知不觉已经走得很远。心里凄惨已极,也就忘记疲倦了。忽然肚子里因饥饿得很,一阵苦痛起来。这时天色已晚,四顾无人,惊惊慌慌的,不知去到什么地方,方才可以安身一夜。忽然前面远远地望见有一所小客寓,华贱就一意去到这下等的客寓去栖身。恰好这时候街边闪出一点灯光,那边松枝上也挂出一盏铁线灯,他就急忙趁着灯光,向那客寓飞奔前去。

却说这个客寓,名儿叫卢茶福。华贱跑到这里,停了一会,就对着窗户眼儿向里边一看。只见小桌上灯光如豆,那锅子的火倒十分热,有好几个汉子正在那里痛饮,店主人自己坐在火炉子旁边,铁锅子里煮的东西已经热腾腾的。这客寓有两个门:一个大门对着街上,一个耳门在巷子里头。华贱不敢走大门进去,就静悄悄地走到巷子里头。停住脚步,听了一会,将门一推,那门便开了。

店主人高声问道:“是什么人?”

华贱答道:“是一个找饭吃的、找地方住的哟!”

店主人道:“那怎么不到这里来呢?”

华贱一听得这样说法,即忙起身走进去。当时他的脸上颜色憔悴,又照着灯光,倒是有些怪相。那旁饮酒的几个人,个个都回过头来,对华贱瞧着,眼睛动也不动。

店主人接口对着华贱道:“火在这里,饭还在锅里煮着哩。

朋友,你到这里来向火吧。”

华贱就将身来在火炉旁边坐下,闭了眼睛,把两只脚一伸,靠在炉旁向火。这时他浑身疲倦已极,脸上的颜色好像死人一般。忽然瞥见锅里喷出一阵喷香的热气,就将他的灵魂唤回来一半,周身精神全围绕着那香气左右。怎奈身子又疲软不能动弹,那眼晴小小的光彩藏在眉毛眼毛底下。好像那树林子一点萤火,不断地照在那铁锅子上。

看官,你想这时候的华贱是什么味道,现出了什么光景?若是请一位看相的先生来把他看看相,他到底是个什么相呢?闲话休提。

却说华贱正在纳闷,同坐的有一位渔夫,自从这日早晨,就在路上遇过华贱一次。待到华贱在苦巴馆被逼的时候,他在马房里系马。随后他也就来到这卢茶福店里,却又看见华贱来了,不觉吃了一惊,寻思道:“我却忘记在什么地方遇过这古怪的东西,莫非是在爱士可弗论么?不料现在又碰着他,看他这种疲倦的神气,好不讨人厌。”想着,便凶狠狠地对华贱浑身上下打量了一回,又令华贱坐在他背后。自己急忙立起身来,径自开门去了。

不多一会,便急回来,将华贱的来历,一一告诉了这客寓里管事的,还低声说了些别的话。

华贱看见这种情形,正想起苦巴馆的事。忽见这店里管事的走近华贱身旁,便用手拍了一下华贱的肩膀道:“哼!又要赶你出去哩。”

华贱还和颜悦色地接着道:“哎哟!你知道吗?”

那管事的道:“知道。”

华贱道:“别的客店已经赶我出来。”

管事的忙道:“我这里也要赶你出去。”

华贱道:“那叫我去到哪里呢?”

那管事的道:“到处都可以的。”

华贱闻说,没奈何,只得拿了铁棍和行李出去,刚走出门,就有几个童子,是从苦巴馆跟他来的,看见华贱出来,就预备捡起石头来击他。华贱一见,不觉怒从心发,提起棍子向前便打,那几个童子都吓得鸟飞似地一哄而散。

华贱又向前走了几步,忽然看见一所牢狱,门上挂着一条铁链,此铁链可以通到门铃。华贱即便按一下这门铃。不多一会,那门就开了。华贱取下帽子,躬身向前行礼,说道:“管监的大哥,你可准我暂且在这里住一夜?”

那管监的道:“这里是监狱,并不是客店。若是你犯了罪拿到这里,那就可以住的。”说着,即忙就把门关上。

华贱眼见无法,又只得向前走到一条小街。此小街的景致,倒有很好的几处花园,都是篱笆围着。那当中却有一所寻常人家的房屋,从窗户里透出一点火光。华贱就走到窗前,向里一看,那屋里却很白净。里面床上铺着一条印花布。那屋拐下又有一个摇床和几张木椅,墙上挂着一杆快枪。中间放着一条桌,桌上铺着粗白桌布,上面点着一只黄铜的火油灯。靠着桌子旁边,坐了一位男子,约摸有四十多岁,抱着一孩子坐在腿上,嘻嘻笑笑地玩弄。又有一位青年妇人,坐在男子身旁,正在喂孩子奶吃。

华贱停住脚步,立在街上,探看多时,见他这般家庭的乐趣,不免见景伤情,心里寻思着:“或者可以在这里借歇一夜,也未可知。”就轻轻地将窗户敲了几下。哪晓得也静悄悄地竟没有一人答应。又用力再敲几下。只听得那妇人道:“我的夫呀,我听得好像有人敲门的声音哩。”

那男子道:“哪来的话?”

华贱又把窗户敲了几下。那男子听真了,便起身拿了灯来开门。

华贱便道:“先生,求你宽恕我来得唐突。请你给点饭菜我吃,还求将花园拐角下的小房子给我歇宿一夜,明日走时一发算钱给你。不晓得可能俯允吗?”

那男子问道:“你是什么人?”

华贱道:“我是一个行路的客人,今日早晨从昧神丘动身,一天到晚,跑了几十里,粒米也不曾吃过。我实在不能再走了,总求你给我一宿一餐才好。”

那男子道:“无论哪项客人,若是有钱给我.便可留他。但是你为什么不去到那些客店里住呢?”

华贱答道:“因为那些客店都没有余空的房子。”

那男子道:“呀!哪来的话?哪来的话?今天又不是开市日期,说什么没有空房子的话呢?你曾到苦巴馆吗?”

华贱道:“到过。”

那男子道:“怎么样呢?”

华贱便不好说出,踌躇了半晌,答道:“不知什么缘故,他们不肯留我住下。”

那男子又道:“你还到过卢茶福没有?”

华贱这时更难回答,也只好硬着颈脖子答道:“他们又不肯留我。”

那男子听到这里,霎时面孔上现出一种疑惑的神色,对着华贱从头到脚细细地打量一番,忽然大声问道:“你是一个人吗?”急忙转过身来,将灯放在桌上,把那墙上挂的快枪取到手里。

那妇人只听得“你是一个人吗”一句话,猛然吃了一惊,便扑地立起身来,拉了他两个孩子,急忙躲在那男子的后面,便开口道:“赶出去!赶出去!赶出去!”

华贱又道一声:“求你发一点儿慈悲心,给我一杯水喝。”

那男子急忙道:“待我放一枪给你吃吧。”

说着,就急忙将门拼命用力一闩;一霎时,又听里面锁声豁琅的一声响亮;停了一会,那窗户也紧紧地闭上了。

华贱当时正是黑夜更深,走投无路;还碰着天地无情,那亚立山上的寒风,又吹得一阵阵的凶恶起来。

要知道他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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