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指间过了几天,莫须有先生忽然之间想一件事,如果有人称我是个隐士,我倒要看他的口气怎么样,我恐怕他不知道我的本领是有多大了。在乡下过日子比城里盖更是要现出他的本领来,这里千万是饿死事大,那其人之尸首一定是给老鸹啄得寸骨寸伤了,若夫城里,至多也不过由区里贴牠一张招领的告示,行人倒毙,倒是孤独得行。于是传语于天下诗人,你们做诗,你们就躲在你们的都市里头算了罢,切切是不可下乡。莫须有先生很爱你们。于是又再三叮咛,至死不悔,你是做《莫须有先生传》者,你就听莫须有先生的话,你最好是让人把你归于一个理想派罢,那你就懂得莫须有先生了,莫须有先生也就爱你了。凡事都不可以太是独具只眼,对不起人生了,而莫须有先生的生活也就太劳苦。做文章的时候总应该相亲相爱,热闹一场。然而或者还要归功于莫须有先生我的性格。莫须有先生,你说些什么?我们殊不懂,你且告诉我们,你上回的事情还没有结束,你到底代写平安家信没有呢?那个,我是写了。昨天我叫她今天来,本是一句官话,她今天就来了,那个老帮子。我打听得她专门会欺负我的房东太太,好比她家藏有枣子,然而不给她的外孙女儿吃,一定要带了这四个小虫上咱们家来,来了谁又叫你那么慷慨的自动的破费呢?那么慷慨的自动的破费,一个孩子你给了三颗,待到人家走了你又为什么同我莫须有先生唧咕呢?你自己说的,可怜的我的房东太太,你连个女儿都没有,那你还是怕得罪人呃,还是从character上就是那么的庸人自扰呢?怎么又那么的会体贴人情呢?我在间壁都听见了,一个孩子你给了三颗,你说:

“不要紧的,自己家里的东西,不给孩子吃留着什么意思呢?”

“叫二姥姥谢谢。丫头!我说出来一会儿就都追着来了!再走罢,回去,别闹,间壁的莫须有先生在那里午困。”

莫须有先生听了甚是寒心,你这简直比那终日一群的没有本事的乡下侦探还应该防备,连我的午困的时间都给你探察出来了。莫须有先生无论做工无论睡觉,向来都是人不知鬼不觉的,有的时候只有梁间燕子闻长叹。待到你人财两空,我的院子里也很是孤独,你就对我摆了那副苦相唧咕唧咕——

“莫须有先生,刚才这个老帮子,她家的枣子比咱们多得多,总是带了她的外孙女儿上咱们家来,我怎么好不给呢?嗳哟,我一生就是做人情做死了。碰了个爷们不中用。我总不敢得罪人。”

“语无伦次,殊属可笑。”

是我还了她一个齿笑。地球上既然不只有你我两位主东老少,你为什么专门把自己苦了呢?一定也要把我算在里头呢?我忽而觉得我的态度很可爱,自己蹲着觅石子了。然而我可不拿石头扔人。一定要画十字也可笑。刚才这个老帮子,其实我早已给了她一个钉子碰了,就是那天她毫不知禁忌掀开帘子蹑足于我的莫须有先生的窗明几净之前,其时我正在那里做诗,一心做诗,然而埋头一嚷:

“干什么的!”

我知道了,知道她果然来了,来要我写信,而且知道她是一个空手来。

“哈哈哈。这里没有你的座坐〔位〕,你的年纪决不能吓唬我,在诗坛上是不能有客气二字的,你自己来了你就自己站着,等我把这个韵脚推敲好。”

“我求莫须有先生替我写一封信。”

“替你写一封信?那自然是莫有价值之可言,但也可以写,而且,我忽而悟得一个谋生之道,将来我到天桥去摆一个摊子,一面文王神课,虽百世可知也,一面就专为你们老娘儿们写信。今天当然不能就讲价钱,——你就拿来罢。”

然而我还是丝毫不屑睬她,我一点也没有荒废我的工作,只是横伸这一只斲轮手出去:“你就拿来罢。”莫须有先生,你的手将永远是一个空手,你不如收回去。这个我自然知道。绝妙好诗,至此已是搁笔,我就掉背而偏向之了。你看她,嬉皮笑脸,老奸巨滑,完全看穿了我的战略——

“莫须有先生,你借我一张信纸,咱们乡下,什么也不方便,想上街买点什么,不说花钱,连个人也求不着。”

“不说花钱——”

你看,这个要紧当儿她要我掉头一看,我的房东太太她打听了消息混进来了!进来了她就做了我的一个书僮,侍于其侧一声不言语,然而我知道她有一肚子的话,开口这样低声问——

“大姐,你吃了没有?且等莫须有先生把功课做完,昨天我已再三为你通报了,今天一定写。”

你这样会讨好!那结果还是我的人情还是你的人情呢?哼!我不如赶快自动的把信纸借与她!我闻得一屋子的葱味,我就这样恨她——

“房东太太,你一定吃了罢!”

“是的,刚刚偏过。”

“我就奇怪你们北京姑娘们也都爱吃个葱儿!”

我又知道我的话说错了,束手来不及了,而一看,“咱们姐儿俩”已经是正在交头且接耳,莫须有先生的话等于白说了。

“我求莫须有先生借我一张信纸使使。将来莫须有先生有什么换换洗洗的,缝补缝补的,二妹妹你就拿到我那边去,咱们姐儿俩不要拘泥,我们家有的是工夫,不比二妹妹你是一只手。”

“现在园子里她们洗衣一套裤褂不晓得是一吊几?昨天莫须有先生还叫我拿去,——我嫌那儿暑假男男女女学生太多,那些老娘儿们,如今都在城里做活做惯了,分不出个爷们和堂客的衣服来,搅在一块儿!简直的我怕她洗不干净。”

“我们少奶奶在家反正是闲着,你就交给我,不要紧的。”

“一套裤裙〔褂〕不晓得是一吊几?”

“好像听说是两吊一套。”

姐儿俩思忖思忖着,而莫须有先生这时摇头竖耳于他的安乐椅之上忽然的不觉技痒哈哈哈大笑三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莫须有先生,你不要闹得玩儿,你吓我一跳。”

“哈哈哈。我的房东太太,你完全是忠心谋国,我看你永远吃不着她一颗枣子,我劝你不如少为我出主意,一切事都交给我自己来办,做生意就做生意,做人情就做人情,让我便宜行事。那么来,这位老太太,你不是来请我写信吗,而且借你以其纸,马上我就动手,你要知道,你看,昔高祖皇帝御笔梅花之笺,莫须有先生好容易设法从一位尊府上盗来的,预备那三年不见之秋,念我意中人,写下相思句,嗳哟,好不悲伤,到如今只落得在你们的面前钩心斗角!莫须有先生一切零用物件,虽不多,殊没有一件下品,既然你照顾来了,也实在无法通融,就是这个写。哈哈哈,这一口气说了好几百字,拿到商务印书馆去一定值得好几毛了,所以无论如何我没有吃亏。”

“大姐,你睄这个信纸多好看。这个画儿好,咱们乡下人那里见过?”

“我的眼睛睄不真。”

“我知道你睄不真!我听说你就不讲究好看!——我的房东太太,你看过戏没有?戏台上的信真写得快,一溜就完了。我的手法也差不多。不知所云。急急如令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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