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婉香身边的笑春进来,便笑道:“太太这里好热闹呀,三爷回来了么?”宝珠见是笑春,因道:“你小姐怎么不也来听笑话呢?”柳夫人也笑道:“咱们这边热闹呢,你请你小姐来这边用饭。”笑春道:“咱小姐呀,又不舒服了,这会儿子闷得很,着来瞧瞧三爷,请去谈谈呢。”

宝珠忙道:“怎么,姐姐又怎么了?”笑春笑道:“也没什么大不了事,刚打太太这边转去,好好的看书,不知道怎么一下子又哭了一会,这时说心疼,带点嗽着,烧发的很旺呢。”柳夫人道:“那可吃点什么没有?”

笑春未答,赛儿先道:“怎么不问我奶奶要香苏饮去。”笑春道:“珍大奶奶送来的药块子正是这个名儿,说好得很,此刻春妍在那里煎呢。”柳夫人道:“那也还可吃得。宝珠你瞧瞧去,看是怎么了,倘有什么,可也不必回我,径喊当差的去请那金有声来,打个方子,前儿不也是他的剂药便好了吗。”

宝珠巴不得一声儿,连连答应着,便丢下了赛儿,也不等笑春,径走过左手游廊,向西首墙门走进,向南转个弯儿,便是婉香住的小桃花馆。一进中门,便一手揭起软帘,一眼见春妍蹲着煽炉子,见宝珠进来,便站起来。宝珠不待他开口,问道:“姐姐怎么了?”春妍指道:“在房里睡着呢。”宝珠低声道:“睡熟了没有?”春妍道:“一会子没听声响,多管睡熟了。”  里面婉香却早听见,因咳嗽了声道:“春妍,药好了吗?”春妍隔着围屏回道:“快当呢,三爷来了。”婉香却不则声。宝珠便自己揭着门帘,走进房去。见妆台上洋灯却旋得幽幽的,床上帐子垂着,外面又放一重海红帐幔。宝珠尚未走到床前,先唤声:“姊姊,你怎么了?”婉香便自伸手来揭开帐子,向宝珠道:“没什么,不过不适意点儿。你怎早家来,敢不念夜书么?”宝珠笑点头儿,便在床沿上坐下,替婉香钩起一边帐子。婉香便要坐起来。宝珠忙坐近些,止住道:“不要起来,仔细点风。”婉香也便不想起来了。宝珠伸手向他额上熨熨。婉香欲躲不躲的。宝珠缩转手道:“了不得,烧得火烫呢,你还要起来,可是不当要的呢。”婉香笑嫌道:“我不起来罢了,你给我好好的坐着,不要大惊小怪的骇人。”宝珠一笑,因又道:“你心疼可好些么?太太叫我请金有声去。”婉香听说,便起来道:“我没什么,谁告诉太太去来。”

宝珠见他已经坐起,忙拿件玫瑰紫袄儿,想给他披上。婉香却已伸手来接,自己披了,接着道:“你回太太去的么?”宝珠看他两颊红红的,娇艳得和海棠花儿似的,正发烧着,便口里答是笑春讲的,一手却去放那帐子。婉香嗔道:“怎么,你放它下来什么?”宝珠怕他发恼,忙仍替钩上道:“我怕你冒了风。”婉香笑道:“谁要你献殷勤儿。”遂又嗔道:“笑春也竟胡闹,这一点算什么病,又到上房里回去,你快去,说我原好好的,没什么,不要请大夫。”宝珠扭颈儿道:“我不去。”婉香道:“随你罢,不过太太记挂着呢。你不去也罢,我睡我的。”说着便和衣躺下。

宝珠只是讪笑不语,见他睡下,便与他铺盖好了,却仍不走。婉香转向里床道:“你到外面坐,我要睡了。”宝珠笑道:“何苦来呢,又和我怄气了。”婉香听说,便回转头来笑道:“谁与你怄气,我爱睡一会儿,怕又得罪了你么?”宝珠也便一笑道:“好、好,你睡你睡,我不扰你。”说着便站起来替他放下帐子。婉香隔帐儿道:“幔子不要放下,怪闷的。”

宝珠依他,便只将罗帐垂下,却把幔子卷得高高的。便慢慢的走到妆台边去,见灯不亮,因道:“姊姊,这灯怪讨厌的,旋亮些好么?”婉香含糊应道:“随你,你爱那样便那样,你不要唤我,我要睡熟呢。”  宝珠便不做声,就靠妆台坐下,见鸭炉里香已烬了,便随手将鸭炉盖子揭开,用香印儿慢慢的印了个双回文的心字,看看不甚清楚,倾去又重印了一个,看还明白,便用煤纸燃着,仍将盖子盖好,移近镜边。见镜袱尚未套上,暗暗埋怨道:“这些丫头们,这样不经心,姊姊睡着连镜套也不套,回头梦鬼了,可不苦了姊姊。”因便将一个粉红平金套子遮上了。坐一会,却没得事做,随手把镜台抽屉抽开,见粉盒没有盖上,前年送他的那个长指甲,还在做粉梢儿。顺手拿出来看,见染的凤仙花露,尚有些红迹,便自己伸出左手将小指上的指甲比看,却比剪下的长了一半,便将手上的指甲在粉匣里捎了些粉,仍又倾在粉匣里。

忽帘钩一响,春妍捧着一个小银盘儿,里面盛着一双翡翠小盖碗儿进来,见宝珠在那里弄粉,因低低的笑道:“爷想搽粉吗?”宝珠回过脸来,见是春妍,便将指甲一弹道:“你来,我替你搽点儿。”春妍笑道:“我没得这样福分儿。”宝珠笑笑,因向盘里看道:“可是姐姐给我吃的茶吗?”春妍道:“不错,我忘了爷的茶,也不送上来。”宝珠忙道:“不要、不要,我讲着玩的。这是姊姊的药么,姊姊睡着呢,这会儿不要喊他去。”春妍点头道:“我还去搁着罢。”说着便要转身。宝珠唤住道:“且慢,我尝尝,瞧什么味儿,倘苦了,姊姊可不要吃的呢?”春妍嗤的一笑道:“药有什么好吃的,我尝过了,很甜的。”

婉香此时刚醒,听见两人说着,因在帐里道:“可是药好了吗?端来我吃。”春妍尚未答应,宝珠早应着过去,揭开帐子道:“姊姊你没睡熟吗?药端来了,这会子吃么?”婉香在枕上点点头儿,便慢慢坐起身来,仍披上袄子,却用衣襟在眉间揾了揾道:“将来我吃。”春妍应着,便端到床前来。宝珠伸手向盘里拿了药碗,揭开盖子,看颜色浓浓的,便尝了尝,觉尚有些烫嘴,便捧着吹了吹,一会又尝了尝,果然有些甜,便道:“好了,吃了便好。”说着便将药送到婉香嘴边。婉香便在他手里喝了一口,随即自己接了过来,一口一口的喝着。

宝珠笑央道:“好姊姊,不要喝完了,也给我一口喝喝呢。”婉香笑了笑道:“这又是什么可口儿的哪,你吃去罢。”

宝珠接了便一气喝净,还说好吃,春妍不觉在旁好笑。婉香似笑非笑的道:“今儿药是甜的,想来不要漱口水了。”春妍一想,果然忘了端漱口水,便要去拿。却见小丫头爱儿已端了一杯来,春妍忙用盘子去接过来。宝珠便拿与婉香漱口,自己也将婉香漱剩的一半漱了漱口,仍摆在春妍手里的盘子内,春妍端了出去。

笑春进来道:“晚膳送来了,小姐这会想吃么?”婉香摇摇头说:“我不要。”问宝珠道:“你可吃点儿么?”宝珠刚要摇头,见笑春递个眼色,便道:“姊姊你也吃点儿,我陪你吃好么?”婉香道:“你吃你的罢,我真不想吃这些东西。”宝珠便笑着央告道:“好姊姊,你好歹吃点儿。回头饿瘦了,太太又派我的不是,说我不劝你吃呢。”婉香笑笑,笑春知是肯了,便喊道:“刘妈妈,你把匣子端了来。”外面答应着。宝珠忙道:“不要,不要他们拿,你拿去罢。”笑春刚答应着,春妍已托着个楠木匣子进来,问摆在哪里。宝珠道:“床里摆张桌儿很好,省得姊姊又要起来。”说着,看看婉香,见他不语,笑春便端过一张湘妃竹小炕桌儿摆在被上,将两边帐子卷起,又拿过一盏玻璃罩灯,摆在桌上。春妍便将匣子放在中央,海棠早摆上两副杯筷,放在两对面。婉香道:“我不吃酒。”说着便伸手将对面的杯筷移在横头。爱儿早端过一个锦礅儿,放在床沿外地上。宝珠便歪着身子坐下,拿着壶儿,替婉香斟了半杯酒,自己也斟了半杯。婉香看是白玫瑰露,便吃了一口。看看匣子里摆着几样菜,倒还清口的,便拿筷子夹了一片春笋与宝珠,自己也吃了一片道:“怪没味儿的,怎么今儿便做的这样?”宝珠道:“本来没什么好吃,你又不适意着,不吃这个罢。”婉香点点首,喝了口酒,看看还有好些,便倒在宝珠杯里,道:“你替我吃了罢,我吃不了。”宝珠慢慢的喝完,笑春盛上饭来。婉香便稍些吃了点儿,宝珠也随便吃完。春妍上来,撤去盘盏,爱儿绞上脸布,婉香抹抹脸儿,又漱了漱口,喝了茶,便道:“什么时候了?”宝珠看床里搁几上的钟已经十下。便说:“还早呢。”

婉香看看房里没人,便低声向宝珠道:“今儿太太说,昨儿金有声来和老爷讲什么亲事,你可知道吗?”宝珠道:“给谁提亲呢?”

婉香眼圈一红,刚要说,忽外面海棠报道:“太太派菊秋来望小姐呢。”婉香应道:“请这里边坐呢。”一语未了,见秋菊同着东府里袁夫人身边的玉梅进来。看见婉香坐在床里,竹几上摆着一盏风灯,映的脸庞儿娇滴滴越显红白,便都上前含笑道:“姐好些么?太太很想着呢。”婉香笑说道:“又劳你们两位姐姐了,坐着讲罢。”说着,爱儿早端过两张低杌子来,摆在地下。菊秋等便坐下笑道:“咱们丫头们,真越发不成体统了,哥儿、姐儿都在这里,便放肆的坐下了。”宝珠笑道:“谁讲究这些来。”又对玉梅道:“老爷进来了,可讲些什么没有?”玉梅道:“早进来了,外面的席是珍大爷和琼二爷陪的,倒也没讲什么,单说哥儿不在馆里。”

婉香笑道:“可是又惹骂了。”玉梅笑笑不语,宝珠也笑了。菊秋道:“太太说姐儿吃了香苏饮,觉怎么样?”婉香说:“好些。”菊秋又道:“太太说,倘然吃的对,太太那里上好的有着,明儿叫人去拿便了。”婉香应着,说:“你回太太去,我没什么,不过稍微发点儿烧,不算什么,千万不要去请大夫,外头打的方子,总苦唏唏的怪难吃的,就这香苏饮吃吃很好。”菊秋答应着,便向宝珠道:“哥儿多坐一会儿,时候早呢。”说着便和玉梅同站起来,向婉香说些保重的话。婉香又嘱两人转去道谢,两人便退了出去。

宝珠见他们去了,便问婉香道:“你刚说金有声给谁提亲?”婉香道:“你想谁?”宝珠听了,便自纳闷。倒是婉香笑道:“你又痴了,这愁什么?”宝珠便点头道:“我知道了,你放心。”婉香红了脸,知道宝珠会错了意,心想不说,怕宝珠从此便乱讲起来,便沉下脸道:“我不过给你个喜信儿,怎么倒教我放心起来?我问你,教我放什么心,我有什么心放不下?”讲到这里便缩住了嘴,心想自己又讲错了,便一声不言语。

宝珠却听得满心舒服,也只点头不语,一时袅烟来请宝珠转去安寝。宝珠便向婉香道:“姊姊你该睡了,咱们明儿见罢。”婉香却一点不露笑影,但点点头儿说:“你去罢。”宝珠还想再坐会儿,禁不得袅烟已拿着风灯等着,便不得已同回自己院子里去。欲知后事,且看下文。正是:

美人不碍长多病,公子无端也善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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