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宝珠和袅烟回来,到婉香对面自己的院子里来。袅烟服侍宝珠睡下,便归自去。宝珠因婉香那句话,思量了一会,便睡不着,因叫袅烟冲茶,袅烟捧茶进来。宝珠一面喝着,一面想道:“这事不如问他,总该明白究竟说的是哪家子的小姐。”想着便问袅烟道:“你可听见说,昨儿金有声来做什么?是给谁提亲的?”

袅烟笑道:“说也可笑,他也不估量自己,便给爷来提亲了。”宝珠道:“是哪家的小姐?”袅烟道:“便是今儿新来的石师爷家的小姐,据他说,这位小姐是有一无二的了。三老爷听了高兴,便来和咱们太太商量。你想,太太是早已存着个主见的。”宝珠连问道:“什么主见,我却不明白呢?”袅烟抿嘴笑,不说。宝珠连连逼问,又再三软语央告。袅烟笑道:“太太说,爷年纪还轻着呢,早娶了,怕分了你用功的心,要等你中个举儿,点了元儿,才给你娶个好的媳妇呢。爷快还不要天天上学去么。”宝珠啐了一口,道:“正经问你,你总拿我开脾胃儿。”袅烟笑道:“谁不讲正经呢。”

宝珠扯他向床沿坐下道:“我正经问你,太太怎样对三老爷讲呢?”袅烟坐下道:“太太先只推辞。三老爷说:“这样的小姐还不定下,将来不要懊悔,我是探听得仔仔细细的了,只要小姐好,那家底差些怕什么?’太太却说得好,说:‘既这么看,我倒替琼儿做个媒,就把这头亲事说给琼儿不好吗?”宝珠拍手笑道:“那三老爷怎样呢?”袅烟道:“三老爷也便不再讲了,今儿没提起,都管把这话搁起了。”

宝珠听毕,便很高兴。袅烟站起来道:“没什么讲了么,时分迟了,爷请安置罢。”宝珠还要问,袅烟却早出去了。宝珠此时已将心事放下,向里床一睡便睡熟了。  次日一醒,便爬起来了,袅烟听见,便也起来道:“爷这么早起来,可是听了昨儿的话,要上学去吗?”宝珠笑道:“不是,我睡不稳,不如早点起来。你们仍睡你们的好了。”袅烟笑道:“爷起来了,谁还有睡着的福分呢。”说着便唤道:“春柳打脸水来,爷起来了。”外面答应着。宝珠便向窗口坐下,笑向袅烟道:“今儿二小姐可好些么?”袅烟笑道:“昨儿我同爷一起回来的,今儿也同是睡着才起来,哪里知道呢?”宝珠自觉问的可笑,便嗤的笑了。春柳已送进洗脸水来,宝珠随便擦了擦脸,又漱了口,站起来要走。袅烟道:“爷没有梳辫呢?”宝珠道:“回来再梳罢,我瞧瞧二姊姊去。”袅烟又道:“二小姐还不曾起来呢?爷吃点点心再去罢。”

宝珠道:“我到二姊姊那边去吃,总是一样。”说着已走出院子去。袅烟跟着出来,唤住道:“爷早些转来上学呢。”宝珠一面答应着,一面走过抄手游廊,向对面小桃花馆来。见腰门尚关着,轻轻的叩了几下,里面仇老妈子出来开门,见是宝珠便笑道:“爷这么早呀。”宝珠不理,进了八角门,便向游廊上走去。见一带的帘子尚未放下,院子是朝西的,那东面的花墙上,早被日光照上满窗的桃花影子,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人声。刚转过栏杆,走到卷蓬底下,忽有人叫他道:“宝珠你来了么?”抬头看时,却是那双白鹦鹉叫着玩的。宝珠笑了笑道:“你怎么也叫我的小名儿了。”

刚走着,听中间的风窗门“呀”的一声开了,见爱儿走将出来,还没梳头。宝珠笑嗔道:“懒丫头,到这时候儿才起来么?”爱儿笑道:“你姊姊还睡着呢。”

宝珠走近,拍拍他的肩道:“可儿,好利嘴,难怪你小姐疼你呢。姊姊们呢?”爱儿指道:“在院子后面梳洗呢。”  宝珠见婉香前面的房门尚关着,便走中间进去。到后轩,见左首春妍的房门已开着,便想进去,刚揭起门帘,见春妍只穿一件粉红色小紧身儿,坐在床沿上,手里拿着白绫条儿,正在那里裹脚,见宝珠进来,忙放下一边帐子遮了道:“请爷那边坐,笑春早起来了。”

宝珠笑了笑,便不进去,转身到对面笑春房里来。揭起软帘进去,见笑春也只穿一件荷花色品月镶袖的紧身袄儿,罩着一件元色四镶的长背心,在窗口梳妆台上梳头。海棠站在旁边看他。宝珠进来,海棠先看见道:“爷进来了。”笑春回头看见,便放下梳子,一手握着头发,站起来道:“爷擦过脸吗?”宝珠点点头,说:“擦过了,你只顾梳头罢。”说着便在妆台横头坐下。笑春也便坐下,对着镜子梳着头,笑说道:“爷这早起,就上学去吗?”说着转过眼波来向宝珠一笑。宝珠也对他一笑,便道:“今儿我不想上学去。”笑春笑道:“今儿初二,是课期,只怕不能躲懒呢!”

宝珠道:“那道不怕什么,昨儿姊姊什么时候睡的?可好些吗?”笑春道:“昨儿听他睡了又起来,又睡的,光景该好些了。”宝珠点点头儿,便站起来说:“我瞧瞧他去。”笑春道:“他睡着呢,你轻些儿。”

宝珠道:“我晓得。”说着仍到春妍房里。春妍已起来洗脸,看见宝珠进来,便对宝珠笑了一笑。宝珠便立住,也对他一笑,轻轻的道:“刚才做出那模样儿,慌得什么似的,怕什么呢。”春妍笑笑不语。宝珠指指里面道:“醒了吗?”春妍摇头儿。宝珠便蹑着脚想走。春妍将衫袖一拽,宝珠忙回过头来,见是春妍对他摇头,宝珠也摇摇头儿,笑着,放轻了脚步。走过春妍床后,揭着软帘进去,便是婉香的房。见妆台上尚点着一盏长颈灯台,半明不灭的。窗子关着,窗帏尚遮着。床上垂着海红帐帏,微露些湖色里帐,微微的有股幽香,静悄悄的没得声音。宝珠轻轻的将帏儿、帐儿一并揭开,见蜀锦的被子上铺着一件湖色白绣的小袄子,和合枕上睡着个婉香,合着眼儿,颦着眉儿睡着,鼻间微微的有些芳息,一手垫在腮下替着枕儿,腮边尚觉有些红红的。宝珠想是热尚未退,便伸手去轻轻的向他腮边一摸,又轻轻的向他额上一摸,又转手向自己额上也摸了一摸,觉差不多儿,便轻轻将被儿整整,又将盖着的小袄子与他盖上些,又细看看他,便轻轻地退出,将帐子放好,又将帏儿放好,把那半明不灭的灯吹熄了,仍放轻脚步,慢慢揭着软帘出来。

春妍回过头来,看见笑道:“怎么鬼%%的没些声响儿,在那里做什么来?”宝珠笑道:“做贼呢。”说着便靠在春妍的椅背上,向镜里看他。春妍已梳起头,刚对镜扑粉儿,见宝珠的影在镜里看他,他便也在镜里看宝珠,却忘放了手里的粉扑儿。忽宝珠嗤的一笑,春妍便回过脸儿来道:“笑什么?”宝珠低低的笑道:“我看你和小姐差不多。”春妍嗤的一笑道:“做了个爷,还这样轻嘴薄舌的,我看你们袅烟倒比我们小姐还强呢。”宝珠笑道:“何苦来,袅烟也不来惹你,你取笑他什么呢。”春妍一扭头道:“要你这样维护他吗!”

宝珠嗤嗤的笑着,便挨着春妍坐下。春妍忙让出了座儿,低声道:“爷,这是什么样儿,我不是袅烟呢。”宝珠便一手拽住他的手道:“你还讲这些话吗?你爱做袅烟,我明儿就回过太太,也叫你做袅烟罢,你说好么?”春妍笑道:“我不配唤这个名儿,快放手,被人瞧见,像什么样儿。”宝珠涎脸笑道:“好样儿呢。”春妍带笑带嗔的夺去手,道:“爷们的体面也没得回来,总讲我们丫头没规矩。”宝珠笑道:“谁讲你来?”春妍笑向里面一指道:“你姊姊醒了。”宝珠不信。春妍道:“听呢?”宝珠便住了笑,听里面果然有些瑟瑟缩缩的声响,像是醒了。春妍低笑道:“可不是吗,快去快去。”

宝珠对他一笑,便丢下春妍,到前面婉香房里来。隔着帐子,轻轻的道:“姊姊醒了么?”婉香不应。宝珠便揭开帐子,见婉香已转过里床睡了,却没有醒,一只手压在锦被外面,只穿着一件白湖绸的小衣,袖子却未拽直,露出半弯玉臂,两只金钏儿却尚戴着,想是昨夜忘记卸下的。手背上隐隐的有些枕痕,宝珠暗想道:“一夜没枕枕儿,这臂一定有点酸了,这手儿也定有点痛了。”想着,便抚抚他的手,又替他将衫袖儿拽了拽。真不想婉香惊醒了,回过脸儿问道:“谁呀?”宝珠看他尚一味的睡态,眼儿似开不开的问了一声,便轻轻的答道:“姊姊是我。”

婉香睁开眼来,朦朦胧胧的看是宝珠,便起身来,将衣襟揩揩眼睛,向宝珠看看,嫣然的一笑道:“我当是春妍呢,你多会便来了?”宝珠一手替他披上夹袄子,一面随口答道:“我来了一会儿,头里来看姊姊还睡着呢,姊姊今儿好了么?”婉香笑道:“我倒忘了。”说着便自己摸摸额角,又摸摸宝珠的,便低下头道:“你试瞧,可是不发烧了。”宝珠用手摸了摸道:“好了,不热了。”婉香点点头,拥着被儿出了会神,便道:“我起来罢。”宝珠道:“早着呢,再将养会儿罢。”婉香点头儿就不想起来。宝珠顺手拽过他的手放在自己掌上,一手抚着道:“可酸么?”婉香点头儿道:“怪酸的。”宝珠道:“可是自己讨苦呢,今儿不要写字了。”说着又替他捏捏手腕,又替他将两只金钏儿卸下,便套在自己手上。婉香忽笑道:“怎么,我昨儿忘记卸了,难怪隐约痛呢。”说着便自己去卸那手上的镯子,却没得了,因笑道:“我说我昨儿记得卸了的,不想只卸了一边。”宝珠笑笑。婉香便伸个懒腰道:“起来罢,你到外面去,不要再缠不清了。”宝珠对他一笑,慢慢地走出帐子,到窗口书案边坐下。

婉香唤春妍进来,服侍起床。宝珠却不回头去看,见案上摆着部《洛神赋》帖,便信手揭开,见夹着一张文金笺,上面写着:“春日睡起,天气困人,偶拈一解,调系感皇成。”另行写道:

寒食不多时,牡丹初买,过了花朝春有态。昨霄风雨,今日余寒犹在,罗帏慵未卷,浑无赖。

宝珠看了道:“这只有半阕,怎么便搁起了。”说着,回头见婉香已立在背后道:“这好多日子了,我接不下去,你替我续圆了。”宝珠点头儿,便拿起笔来续道:

小睡才醒,宿酲微带,不惜罗襟!眉黛。日高不起,帘外鹦哥偷怪,伤春心里事,东风解。

写毕,就放下笔道:“如何?”婉香笑道:“你真是毫不构思的了。”  宝珠站起笑道:“姊姊,你好熟的《西厢》呀,你怎么学红娘的话儿,你分明是个小姐呀。”婉香便沉下脸道:“你讲什么?”宝珠着急道:“怎么,我不过讲句玩话儿,姊姊你又生气了,这就是我该死。”婉香忙掩住他的嘴道:“大清早起,你又讲这些话了,你拿我比作莺莺,你不是分明欺我么。”宝珠笑央道:“好姊姊,我不是有心讲的,不知怎么,便顺口淌了出来。”

婉香似笑不笑的道:“你几回了,动不动就拿莺莺比我,我问你,谁是张生呢?”宝珠忍不住嗤的一笑道:“你又问我了,我不敢讲。”婉香便拽住手,追问道:“你讲,你讲。”

宝珠只是笑,不作一声。婉香怔了半晌,眼圈一红道:“原来你是这样的心思!”说着已扑簌簌的泪下,便甩开手到妆台边坐下,呜咽起来。

宝珠急的没法,自悔不该乱说,便走到妆台边,拽拽婉香的袖儿道:“姊姊不要这样多心。”  婉香抬起头来,早哭得泪人一般,道:“什么多心,我多什么心。”

宝珠没得说,便将衫袖替他拭泪,婉香一手搁开,却自己用帕儿去揩。宝珠要想分辩几句,却一句也说不出,刚想一句要说,笑春送脸水进来,看见道:“怎么好好的,又怄气了,三爷总这样,定要怄得姐哭了才舒服。”宝珠连道:“只是该派我的不是,以后我再不敢讲玩话便了。”说着,春妍也进来,看见道:“姐儿犯不着为他生气,他怎么欺负了姐儿,回头告诉舅太太,也叫他挨骂几句。”宝珠不禁嗤的一笑道:“你叫他告诉我什么来?”

春妍顿住了口,婉香也不禁破颦一展,似嗔似笑的指着宝珠道:“我今儿不去告诉,明儿有事犯在我手里,我也叫你骂一会,哭个半死,才消我这一口子气呢!”宝珠笑道:“果然姊姊要我死,我便全个儿死了,断不留这半个。”

婉香听了不禁好笑。春妍道:“究竟他讲些什么来?”婉香道:“你还问呢,他总不是拿我比黛玉,就拿我比……”说到这里,又缩住嘴,眼圈一红,便向宝珠转了一眼,对笑春道:“拿脸水来。”笑春便端过脸盆,摆在妆台上。春妍揭去镜套,婉香便坐正了,宝珠也便在横头坐下,婉香却一眼也不去看他。

忽窗外的小丫头道:“请三爷呢。”不知何事?且看下文,正是:

不揩眼泪情还假,肯露娇嗔爱始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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