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谢谢您的来信。某君信寄还。你要我作的不知什么事。是不是说应当多写点小论文?是不是说批评《水星》?

若说的只是要我写点对于创作的态度和意见,我本来有几篇讲演稿子,说的话也许同一般人稍稍不同。但不成,这文章我不想发表。第一件就是每个人脑子是受“生活”同“一堆书”安排的,观念同情感是一片生活一堆书籍的反映。同样的生活,同样读了那么一堆书,但领会稍稍不同些,到结果也就变成两样东西了。人与人原来很不同!你尽管相信人类应当平等,但事实上人与人有时候比人与猴子差别得还多,你得承认。我说的是差别,不是智愚。我的生活同一堆书与人不一样,这个真如你说的,帮助了我,使我想到的写出的皆走了一条新路。这自然是事实。五年内我若不病死,十年内又还不自杀,我也想到,我一定还可以在这一堆日子里作出许多事情。我可以写出些比目前完美的文章,一定的。但我今日明日实在还不配教人,不配指导人。大多数人受过“学校教育”,我受的却是“人事教育”。受学校教育的人,作人观念似乎就不大宜于搞文学,用功地方也完全不一样。他们爱憎皆太近于一个“人”了。一个象人的人,同社会哀乐爱憎原应当一致的。但一个饱受人事教育的人呢,他热得怕人也冷得怕人。对于生活上得失既全不动心;他不要及格,他不需奖励,他有他自己,整个的有他自己。对于工作则只知死死的扣着。读书时不受书支配,却只利用书。过日子时一切不在乎。他没有伟大和渺小的感觉,也没有成功失败的快乐和失望。他听机会安排住处同饮食,这些好坏不能分他的心。可是他决不放松每一个日子。不问生活怎么样环境怎么样,他要作的事,总得在这一天里去作。他什么都不怕,只怕糟蹋日子到琐碎意气上。他无牢骚,无恩怨。他写文章,单纯的写下去,到死为止。先生,是的,我说的是“到死为止”。他需要报酬和快乐,在工作本身,他可说已得到了报酬,得到了快乐。人事上成功了,与他无关,失败了,他不过问。

先生,这种写作态度,一个从大学校出来的人可受得了?大多数人皆太容易同社会习惯妥协,却太不知如何爱惜自己。多数人皆习惯于受社会上的奖惩所控制,我却总劝人抛开这一切,自己来控制自己。先生,这对人有多少益处,你说?其次是关于写作的思索、安排,这是用脑子的问题,比作人更难说。我想到的别人想不到,恰如别人想到的我想不到一样。

这件事若我能够帮助朋友,不是我来说教,倒是用我小说同散文作例,用篇章所及的各种问题,文字所及的各种形式作例,也许对人有小小益处。另外,来解释怎么写就写得好,有“说教者”与“骗子”两种人,一个人若不相信自己,就去听他们指挥好了。这种人多的是,在任何情形下都不会缺少的。

如今我可以同朋友说的,不是告人如何写作,传授什么秘诀仙方,只希望大家能够单纯一点,结实一点,共同来作长久努力。中国新文学要点成绩,要点在历史上国际上站得住的成绩,就正需要那么一群人苦干下去。我盼望国内各处皆有这种人。这些人或者是小事务员,或者是门房,或者是剃头师傅,或者是大兵。……不要看轻这些人,他们的性格,他们的情感,比一个大学教授或一个大学生,实在更适宜于从事创作。这些人中有许多人一切条件皆具备,只缺少拿笔的勇气同信心。你既说不是个在学校读书的人,为什么还只关心到“及格”这件事?你希望得到广大读者的注意,是的,你是不能缺少他们,但你得先有你“自己”,整个有你自己,然后才会得到他们!

……

总不要因小小失意就气馁!跌到了,赶快爬起来。失败了,换个方式再干。原谅那些作编辑的,不要把从社会上种种习气所受的苛刻,不要把从学校所受的坏习气,来埋怨编辑,这是初从事文学最不可少的德性!

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二十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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