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接连下了三天。河水满了。稻田里的水早已大多,淙淙泊泊地从岸上涌下河里。整个的傅家桥又复活起来,没有一个人的心里不充满了欢乐。许久没有看见的船只又纷纷出现在河面。稻田里三三两两的来往着农人。

葛生哥已经起了床。他仿佛老了一二十年。瘦得可怕,苍白得可怕,眼窝深深地陷在眉棱下,望过去只看见凸出的颧骨和鼻子和尖削的下巴,倘使揭去了面上的皱折的皮,底下露出来的怕就是一个完全的骷髅了。他没有一点气力,走起路来踉跄的利害。他看见天晴了,便默默地走到门边,勉强地背了一个锄头,要走出门外去。葛生嫂立刻着了急,拖住他。

“你做什么呀?”她叫着说,“这样的身体!”

“去关沟,”葛生哥无力地回答着。

“阿弟老早去了。”

“去看看关得好不好。”

“你糊涂了,你阿弟连关沟也不晓得了吗?”

“就让我看看稻,会活不会活……”

“会活不会活,看不看都是一样的!”

“看过才放心,”他说着推开葛生嫂,走了。

“路滑呀!你这样的身体!”葛生嫂皱着眉头,说。

“走惯了的,你放心……看会活不会活……”

葛生嫂知道固执不过他,只得叹了一口气,跟到屋前空地上望着。

“快点回来呀,湿气重哩!”

她看见葛生哥点点头,缓慢地踉跄地走上了小路。随后他又像失了重心似的晃摇着身子,稍稍停了一停脚步,把肩上的锄头放下来当做了手杖,一步一按地向田边走了去。她看见华生正在那边和人谈话,便大声地叫了起来:

“华生!华生!”

华生没听见,仍指手画脚地说着话。

她焦急地望了一会儿,直至葛生哥走近了华生那边,看见华生走过去扶住了他,她才放了心,便回到了自己的屋里。

“我看你再休养几天吧,阿哥。这样的身体……”华生忧郁地说。

“不要紧,”葛生哥回答说,喘着气,额上流着汗。

“你真关心呵,弥陀佛!”说话的是阿曼叔,瘦子阿方的父亲,六十几岁了,比阿方还瘦。

“那里的话,阿曼叔。”葛生哥支着锄头,说。“我们的心血全在这田里,怎能不关心。你看你这样老了,也还要出来呢,何况我这样年纪……”

“你说得是,弥陀佛,我们的心血全在这田里,唉!……”阿曼叔说着摇起头来,战栗着两唇,显得很颓唐的模样。“阿方的心血也全在这田里,可是,他年纪轻轻,比我先走了,无兄无弟,弄得我今天不得不出来……”

“但愿你加寿了,阿曼叔……”

“加什么寿呵,弥陀佛,我这样年纪早该走了,愈活愈苦的。老天爷真不公平,我儿子犯了什么罪啊……”

“可不是犯了什么罪呵,连我那第二个儿子也收了去……唉,什么也不懂,什么也懂得,真好玩……”葛生哥说着,眼眶里有点润湿起来了。

“过去了,还想他做什么!”华生插了进来。“你看,稻活了!”

葛生哥这才把他的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稻田里。

稻果然活了,抬起了头,挺直了茎叶,湿漉漉的像在流着眼泪,像在回忆着几天陷入在奄奄一息的绝望中的情景。

“怕不到一半呵……你们看,这些没有希望了。”葛生哥说着,指着许多完全枯萎了的稻。

“有几成也算够了,弥陀佛,”阿曼叔劝慰着葛生哥也像劝慰着自己似的说。

“可不是,譬如一成也没有,譬如我们也遭了……”葛生哥忽然把话停住了。他想竭力推开那袭来的阴影。“看呵,这些活着的稻不晓得多么喜欢呵,只可惜不会说话……华生,你把水沟全关紧了吧?”

“全关紧了。”

“看看有没有漏洞?”

“没有。”

“再看一遍也好,小心为是。”葛生哥对阿曼叔点了点头,往岸边巡视了去。华生在后面跟着。

“这样很好,华生。正是一点也不能让它有漏洞。你原来是很聪明的。做人和这水沟一样,不能有一个漏洞。倘使这水沟没关得好,只要有一个指头大的漏洞,过了一夜这块田里的水都干了。所以大事要当心,小事也要当心。我们的父亲是最谨慎小心的,他常常对我说:‘差以毫厘,失之千里’,做人要是有了一个小漏洞,也就会闯下大祸,一生吃苦的……”葛生哥停住脚,休息了一会儿,随后又转过身来对着华生叹息似的说:“我这次算逃脱了,华生,但是我精力太不济,还不晓得能拖延多少时候……你很能干,又年轻,只有希望你了,我已经不中用……唉,我心里很不安,到现在没有给你成大事,不是我不关心,实在是东家的租太重,负的债又拔不清,但是我现在打定主意,不再拖延了,我要赶快给你成了大事……迟早在明年二月月底初。我们家里的帮手太少了,以后怕要你独自支撑起来,你阿嫂也不大能干,弟媳妇应该是个又能干又有德性的。哎,你那时真快活!……”

葛生哥忽然微笑了一下,同时额角上挂着汗珠,筋络绽了起来,显得非常疲乏的样子,紧紧地靠着锄柄。

华生扶住他的手臂,感动得眼眶润湿起来。他心中又凄凉又羞惭又感激,低着头说不出一句话,过了许久,他才回答说:

“你还要多休息几天,阿哥,田里的事情,我会管的……”

随后,他就扶着葛生哥慢慢走回了家里,葛生哥的身体真的太差了,华生从来没看见过他这样的疲乏。他扶着他的手臂,两脚还是放不平稳,把整个的重量落在阿弟的手臂上,仿佛就要倒下去似的。华生很明白他的脾气,只要他有一分精神,一分气力,他也要挣扎的,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肯依靠别人。现在明明是他觉得自己没有希望了,所以说出那样的一场话来,好像还在恐惧着活不到明年二月的模样。华生不觉起了一阵恐怖。

一直到现在,他可以说是快活的。虽然从小就失了父母,他却有一个和父母一样的阿哥。他虽然历来就帮着阿哥工作,然而他是无忧无虑,一切责任都由阿哥负担,一切计划都由阿哥做主的。有时他不高兴,或者反对他阿哥的意见,他甚至可以逍遥自在的旁观着,不负一点责任。但是以后呢?倘使他的阿哥真的……

他反对他阿哥做人的态度,他常常埋怨他,不理他,有时甚至看不起他。他相信倘若什么事情都由他做主,阿哥依他的话去行,他们就不会处处吃亏,处处受人欺侮,或许还不至于穷到这样。他阿哥的行为几乎是太和人家的相反了。人家都是损人利己的,他只损己利人。人家是得寸进尺的,他只是步步退让。人家作威作福,他低声下气。给人家骂也罢打也罢,他决不还手,也不记在心里。无论他对谁怎样好,没有谁把他放在心里,只换得一个满含着讥笑的名字:弥陀佛!他上次为什么和他争吵呢?也就是为的这个。倘若他是阿哥,而阿哥变成了他的阿弟,他和阿如老板的事情就决不肯如此休场。只要有一次,他相信,打出手,占了势,谁也不敢再来欺侮他们。然而他阿哥不,只是受委屈,自愿受委屈。他老早就恨不得比他大上几岁,一切得自己做主了。但是,倘若他阿哥真的永久撒了手,把一切放在他手里呢?

现在他觉得害怕了。他到底没负过什么责任,一切都茫然的。虽然是一个小小的乡村,可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什么人都有,什么事情都会发生,他将怎样去应付呢?做人不可有一个漏洞,一点小事会闯下大祸,这是他的阿哥刚才所说的。他怎样知道这个那个会闯下大祸呢?照着他阿哥那样的事事忍耐,样样让步吗?他不能。照着他自己的脾气,一拳还一拳,直截了当吗?这显然是要闯祸的。倘若只有他一个人活着倒也罢了,然而他的责任却又那样重。他还得负起一家的责任……

阿哥说他应该有个能干帮手,他也觉得这是必需的。不但在做事上,就是在心境上,生理上,他现在也很需要了。结了婚,也许他那时就会更老成,精明,有勇气的吧?但是阿哥将给他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他已经知道了他想和谁结婚吗?有什么人对他阿哥说过他和菊香要好吗?他显然不知道,这事情除了他和菊香以外,怕只有阿英聋子知道的。现在,他阿哥准备要给他娶亲了,他要让他知道?谁对他去说呢?他会不会答应?他觉得很少希望。他阿哥是个安分的人,他决不想和比他家境更好的人配亲。即使赞成,他也不会提出去。在人家可能的事情,他是不肯做的。菊香的父亲不会答应,谁都看得明明白白。他从来就看不起无钱无势的人,从来就只想去攀那些有钱有势的乡长老板们。和他一样家境的人家,他尚且不肯把女儿相许,他怎会配给比他更不如的呢?不用说,即使他阿哥有勇气向朱金章提起亲事,那也是没有希望的……

华生心里非常的苦恼,他把葛生哥扶到家里,把他按倒床上叫他躺下后,便独自往外面走了去,一面默想着。但他的思想很紊乱,一会儿想到菊香和她的父亲,一会儿想到阿如老板和阿珊,一会儿想到傅青山和黑麻子……葛生哥病前病后的印象和他的话,又时时出现在他的脑子里。他恍恍惚惚地信步走着,忽然发现自己到了街的东头,将近菊香的店铺门口了。这使他自己也觉得惊讶,他想不起来刚才从哪条路上来的。

但是他现在虽然走到了菊香的店铺门口,他的心在突突地跳着,他的脚步却没有停留,一直走了过去。

以前当他和菊香并没有发生特殊感情的时候,他几乎是天天在她的店堂里的,只要他有空闲。他那时很坦白,当着众人有说有笑,完全和在自己的家里一样。这原是傅家桥的习惯,街上有消息可听,有来往的人可看,无论男女老少没有事做的时候都到街上来,随便哪一家店堂都可以进去坐着。华生从来没有想到避嫌疑,也从来没有想到人家对他起疑心。但自从他和菊香要好以后,他们俩都不知不觉忌惮起来了,常常总觉得像有人看出他们的破绽似的,像有人在特别注意他们似的。因此他们愈要好愈相思却愈加疏远了。只有当虎疫盛行的时候,菊香和她的弟弟染着这可怕的病的时候,他来看她的次数最密,一则是勇气和忧愁鼓动着他,二则那时街上的行人也绝了迹。但现在可不同了,菊香的病已好,而街上又热闹起来了。

不,今天甚至要比往日热闹的多,本来是市日,靠桥头的两边街上是拥挤得很的,同时傅家桥人今天夜里又预备要超度亡魂。

像最近那样,人死了就立刻抬出去,在傅家桥可以说是几十年来空前的潦草。傅家桥人从来就重视丧事的。他们宁可活着受苦受难,死后却想升天自在。照向来的习惯,一个人断气以后,便得择时辰合生肖,移尸以祖堂里去,在那里热闹地念佛诵经,超度亡魂,打发盘费,然后入木收殓,停灵几天,再择日出丧殡盾。七七四十九天之内也少不得念佛诵经做道场。过了这些日子,灵魂才走遍了十八层地狱,自由自在,升天的升天,投胎的等候着投胎。但是这次却什么也管不着了。这个没入木,那个又死了,祖堂里容纳不下,大家也知道这病传染得利害,和尚道士和帮忙人没处寻找,慌慌张张放入棺材,赶忙抬出去了。现在瘟疫和旱灾都已过去,大家补做佛事。其中不少穷鬼和外来的冤魂,还有很多人家因着那二重灾难穷了下来,单独做不起佛事,也就统统凑在一起共同举行了。有钱的人家自然是另外借庵堂寺院大做一番的。

这一天街上,人来人往的办斋菜,买香烛,忙得异常,华生感觉到这时大家的眼光好像都射在他的身上,因此不敢朝菊香的店堂里窥望,就匆忙地在人群中挤了过去。等到过了桥,人渐渐少了,他才想起了自己究竟要往哪里去。

他原是没有目的的。现在既然过了桥,也就记起了阿波哥,一直向他家里走去。

“或者和他商量一下,看他怎样说,”华生想,“我还没告诉他我和菊香的事情,现在阿哥既有意思要给我订亲,要不要请阿波哥对阿哥去说明我的意思呢?”

阿波哥是个精明能干的人,和他又要好,倘若需要他,他自然是一定帮他的,华生本来早就想告诉他,但这事情说出口总觉得有点羞答答的,所以他一直对阿波哥也保守秘密。现在华生觉得有和他商量的必要了。

他走进门,就看见阿波哥捧着头靠着桌子坐着,显得很悲伤的样子,他的胡髭和头发蓄得长长的,许久没有剃了。桌上摆着一些新买来的香烛和纸箱,当然他也预备今晚上要供拜阿波嫂的。华生想起阿波嫂过去的亲切,忽然成了另一世界的人,也禁不住一阵心酸。

“你好,阿波哥,终于下雨了……”华生像想安慰他似的说。

阿波哥点了点头,指着一条凳子,请他坐下,随后没气力的说:

“下雨不下雨都是一样的。”

“到底稻有些活了,阿波哥。”

“活了也是人家的,收割起来还不是要交租!”阿波哥冷然回答说。

华生静默了一会儿,随后又把话转到别的问题上去,想使他高兴:

“我阿哥今天到田里去了,这是第一次呢。”

阿波哥痛苦地闭了一会眼睛,回答说:

“那很好……”他的声音很凄凉,“我可是完了……”

华生又静默了下来。他想不出用什么话来转换阿波哥的思想。过了一会儿,他又突然做出极喜欢的样子叫着说:

“我要结婚了,阿波哥!”

阿波哥这才惊讶地抬起头来,望着他说:

“结婚吗?”

“是的。”

“同谁呢?”

“阿哥有这意思,他刚才对我说的,”华生又转变了口气。

“好吧,你迟早要结婚的。”

“我可不愿意。”

“为的什么呢?做人都是这样的,”阿波哥感慨地说,“做儿女,做夫妻,做父母,然后……”

“这样说来,结婚是没意思的。”华生觉得懂得了阿波哥的意思,虽然他没说下去。

但是阿波哥像醒悟了过来似的,赶忙改变了语气:

“不是这样说,华生,我是说人人都要经过的。你阿哥要你结婚,我很赞成,只不晓得他想给你配一个什么样的人?”

“谁晓得!”

“由他去办,想必不会错的。他是个老成人。”

“错不错,谁晓得,我不想要。”

阿波哥微微笑了一下,懂得了华生的意思:

“想是你已有了意中人了。”

华生没做声,红着脸,低下了头。

阿波哥立刻摇了摇头,接下去说:

“我看那个人做不到的,华生,还是打消了主意吧。”

“谁呀,你说的?”华生惊讶地抬起头来。

“我早就知道了。朱金章的女儿。”

华生的脸色忽然青了起来,又忽然红了起来。他一直没想到阿波哥竟已知道了这事。

“你怎么知道呢?”

“谁都知道。许多人说,你已经和她……但我相信那是谣言,只恐怕要好是真的。”

华生突然站了起来,一脸的苍白。

“这又是谁造谣言,说我和她有过不正常的行为,我们要好是真的,阿波哥……但是,那事情,我发誓……我们没有做过……”

“我相信。”

“谁造谣言,你能告诉我吗,阿波哥?我要他的命!”华生气忿地捏着拳头说,“我不怕那谣言,但叫她怎样做人呀!我不能放过那个人!”

华生不安地在房中来去走着,恨不得一脚踏死了那个造谣言的人。他的眼睛里冒着火,面色由青变了紫。

“我猜得出,那是谁!”华生继续着说,“一定是那最卑鄙无耻的人!他想勾引菊香,而菊香没有上他的当,所以他要造我们的谣言!”

“这事情大家也知道,”阿波哥回答说,“看起来你输了,华生,朱金章爱着那样的人做女婿呢……她父亲有钱有势……”

“就是看中意了这个,你话一点也不错,阿波哥……”

“朱金章是个糊涂人,他只知道去攀那些有钱有势的人。你看着吧,华生,女孩儿多的是,何必单要他的女儿?……老婆无非是管家生小孩,你该娶一个身体更加结实的。”

华生低下头静默了。他明白阿波哥的意思,那事情在他看起来是枉费心血的,所以劝他另外娶一个。华生向来相信阿波哥的见解是正确的,这次他也一样地相信和菊香的事是绝望了。但是劝他另外娶一个女人,他决不能接受。他觉得这样太对不起菊香,也太对不住自己的良心。他觉得阿波哥这一点是错误的。

“那末我一生不结婚!”过了一会儿,华生痛苦地说。

“不要这样想,华生,”阿波哥摇了摇头,摸着自己的须髭,“我是过来人。我从前也有过这种故事,也是这样想的。但是后来女的终于嫁了别人,我也另外娶了一个女人。都是父母做的主,没见过面,完全是旧式的。我们起初不愿意。可是结了婚都成了两对恩爱的夫妻。你看我的女人麻脸小脚,不能再难看了,我从前的情人比她漂亮到几万倍,我会喜欢她吗?可是你不会晓得,华生,她有一颗什么样的好心,我后来是怎样的喜欢她呵……”

阿波哥说到这里,眼睛有点润湿了。他遏制着自己的情感,静默了一会又继续说了下去:

“那时候我的父母都在世,这女人是他们给我娶的,但他们也不知道她生得这样难看,他们上了媒人的当,说是她生得很漂亮。结婚后一个月,我简直没有和她说话,也没有和她同床。我父母看了那样子也偏袒我起来,给她许多难堪,我于是也就更加看不起她,故意虐待她,一面什么事情都不愿做,只是野马似的日夜游荡,弄得家里一天比一天穷了。但是她却没有一句怨恨的话,煮饭洗衣,叠被铺床,家里的事情全是她一个人做的。她本来没有做过什么重活,到得我家里,种菜弄田头都来了。不到一年半,她的嫁妆都给我变卖完了,慢慢盖破棉絮起来,她仍然没有一句怨恨的话……有一次我母亲病了,叫她到半里外文光庙去求药,她下午三点钟出去,一直到夜里九点钟没回来,我们以为她并不把母亲的病放在心里,到哪里去闲谈了;正在生她的气,她却回来了。一身是泥,衣服破了好几处,前额又肿又红,像和谁打过架,父亲气冲冲地骂她说:‘你这不争气的女人,你还见得人吗?’但是她却拿出来一包药,一张千秋山庙的签,说:‘婆婆一两天就会好的。’你知道,千秋山庙离开这里有二十多里路,要过好几条溪沟,好几个刺树林,她是一双小脚,又不认得路,她却到那里求药去了。她到那里天已经快黑了,怎样回来的,连她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个最有灵验的神庙,自然比文光庙灵了几千倍,她又在那里磕肿了头,母亲吃了药,果然三天就好了。‘我们看错了,’父亲和母亲懊悔地说,从此对她特别好起来……对我呢,她更有许多使我不忍回想的事情,两年后我慢慢喜欢她起来,也晓得好好做人了。但家产已经给我败光,什么都已来不及补救,我非常懊恼。但是她却安慰着我说:‘只要你回头了,都会有办法的。’这十年来,我们的生活能够稍稍安定,也全靠她的鼓励和帮助,那晓得她现在……”

阿波哥说到这里低低地抽噎起来,华生也感动地满噙着泪。

静默了许久,他们突然听到隔壁房里有人在发气的说:

“这数目,怎么好意思,你们比不得别人家,你们出这一点,别人家就不要出了!”

华生听那声音是阿品哥。接着他听见了秋琴的回答:

“这数目也不少了,簿子上明明写着随缘乐助。我们并不是有钱的人家。”

“还说没有钱,你家里有着几十亩田,两口子吃饭,难道留着全做嫁妆吗?”阿品哥的声音。

“你说什么话,阿品哥!”秋琴显然生气了。“我们开店做生意,没有人赚钱进来,吃的穿的全靠这些田,每年要完粮纳税,像今年这样年成,我们就没有多少收入。不是为了你的面子,老实说,我们连这数目也不想出的。我根本就不相信这一套,这是迷信。好处全是和尚道士得的。还有一些人呢,”她特别提高声音讥刺地说:“浑水捉鱼饱私囊!”

“什么话!你说什么话!”阿品哥拍着桌子。

“走!到乡公所去,这是乡公所的命令!”黑麻子温觉元的声音。

“这不关乡公所的事,你只能吓别人,我可知道!”秋琴回答说。“这是迷信,这是乡公所应该禁止的,政府老早下过命令!”

“我是乡公所的事务员!”

“一个当差,一个走狗!”

“走!你这婊子!我看你长得漂亮,原谅了你,你倒这样骂我!……我捉你到乡公所去!”

华生听见黑麻子跑到秋琴身边去了。

“滚开,你这走狗的走狗!滚开!放手!……”

“不去吗?不去就亲个嘴,我饶你……”

华生和阿波哥同时跳出门外,抢着跑进了秋琴的房里。

黑麻子正双手捧着秋琴的面孔,想凑过嘴去,秋琴一手扯着他的耳朵,一手撑着他的下巴,抵拒着,满脸青白,阿品哥站在旁边微笑着。

华生和阿波哥猛虎似的扑了过去,一个从背后拖住黑麻子的脸,一个就是拍拍几个耳光,接着把他按在地上,拳脚交加的痛打了一顿。

阿品哥发着抖,不晓得怎样才好,呆了一会,忽然拿着捐簿跑了出去。但阿波哥早已追上去,拖着他的手臂拉了转来。

“我们不为难你,只请你做个证人……”阿波哥说着,关上了房门。“秋琴去拿纸笔,叫他写服状!青天白日,调戏良家妇女!”

秋琴立刻跑进里面,丢出一根绳子,说:

“你先把他绑起来,华生!”

“他敢逃吗?老子要他狗命!”华生叫着说,又在黑麻子的背上打了一拳。

黑麻子嗯的一声哼着,口中吐出白沫来,低声叫着:

“饶命,华生!……我再也不敢了……”

“就写一个服状,饶了你!”阿波哥叫着说。“呵,秋琴不要你的纸笔,就用他们带来的,扯一页捐簿下来。”他恶狠狠地抢去了阿品哥手中的捐簿和纸笔。“我说,你写,秋琴……立服状人温觉元绰号瘟神黑麻子,傅家桥乡公所的事务员——说他调戏良家妇女,被人撞见,自知罪重,特立服状悔过自新,准不

615再犯……底下写证人阿品,叫他们亲手划押盖指印……写明今天日子……”随后他转过身去对着他们:“你们答应吗?不答应休想出去!”

“是,是,是,我答应……”黑麻子伏在地上恳求说。

“也不怕你不答应,你这狗东西!”华生扬着拳头,又把黑麻子吓得闭上眼睛,不敢动弹。

“我答应,我做证人,”阿品哥缩瑟地说。“这原是他自己不好,我们本来是写捐的,今晚上要做佛事。”

“现在捐五角大洋够了吗?”秋琴一面写着字,一面讥笑地问阿品哥说,“再要多,等我祖母回来再收吧。”

“你既然说这是迷信,不捐也可以,不捐也可以,本是随便的。”阿品哥回答说。

“不是命令吗?”

“那是他的话,不要信他的……”

“到底是自己人呵,都姓傅,都是傅家桥人。”

“是呀,是呀,请看自己人的面孔吧……”

“看自己人的面孔,捐钱就写上十元五元吗?”

“不,不,一角也不要了,收了一样……”

“现在要强迫你们收去了,”阿波哥插入说。“捐条不能不再要一张,将来好拿你们的画押来对。还有我这里的是一角小洋,华生是十个铜板,一并写收条,画了押,也不劳你们再跑了。”阿波说着把钱摸出来。

华生笑着,也摸出十个铜板,丢在地上:

“你捡去做本钱吧!”

阿品哥战栗地望着,不敢动。

“我命令你,捡去!听见吗?”华生凶狠地睁着眼睛,扬了一扬拳头。

阿品哥立刻伏到地上爬了过去。

“这就像样了——呸!”华生吐了他一口唾沫。

阿品哥半晌不敢动,捡了钱,在地上伏着。

“起来吧,来画押!”秋琴叫着说。

“是,是,是,我先画押,”阿品哥这才起了身。

“你们听着,我先读一遍,”秋琴微笑地说。“立服状人温觉元,绰号瘟神黑麻子,柴岙人,现任滨海县第二区第三乡乡公所事务员,为乡长傅青山之走狗,平日横暴恣肆无恶不作,或则敲诈勒索,或则调戏妇女,自知罪恶深重,立誓悔过自新,特立此服状为凭。此据……立服状人温觉元,保人傅阿品具……底下是日子……这样好吗?……”

“好的很,秋琴,你真有学问,”阿波哥叫着说。“比我说的清楚多了。——你以为怎样呢?”他转过头去问阿品哥。

“好的,好的……”阿品哥战战兢兢地说,走过去画押,打手印,又写了三张收条。

“黑麻子呢?”阿波哥问。

“好的,好的……我真的悔过自新了……但恳求你们饶恕我……”他说着爬了起来,去画押打手印。

“本想打你几个耳光,”秋琴笑着说,“怕污了我的手,也就饶了你吧。”

“是,是,是……”

他们两人依然呆着,不敢动。

“可以滚了!站着做什么!”华生收了条子,对准着黑麻子狠狠地一脚踢去。

黑麻子踉踉跄跄地给踢到门边,赶忙开了门,拐着腿子逃走了。阿品哥发着抖,在后面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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