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家桥又忙碌起来。一则是阿如老板和朱金章正式给他们的儿女订婚了,村里的人有不少知道其中曲折的,纷纷议论不休,一传十,十传百,立刻成为闲谈的好资料;二则是这时已到十月初旬,霜降早过,正是立冬节边,格外地迟熟的晚稻终于到了收割的时候。

每天天才发亮,农人们已经吃过早饭,赶到田头去,随后便陆续地把潮谷一担一担的挑到自己屋前的晒场上,草坪上,空地上。女人们预备好了茶饭,便去筛簸那夹杂在潮谷中间的稻草和批谷,接着又忙碌地把谷子摊开在蔑簟上晒着。孩子们送茶送饭,赶鸡犬管谷子,也都没有一些闲空。

这在穷苦农人们是一个极其辛苦的时期,那一粒粒金色的成熟的谷粒,是他们将近半年来的心血的结晶,收获之后,把大部分当田租送交给东家,自己也留下一些吃的,度过半饥半饱的日子。

今年虽然一样忙碌,却是更可怕的沉郁。田野上只听见一片低低的绝望的叹息声,只看见农人们忧愁的摇着头。以前是,谷粒已经成熟了,又肥又嫩的稻茎还在暗地里长着,镰刀割下去,发出清脆的嗖嗖的响声;现在却是干瘪瘪的,又韧又老,但听见诉苦似的唏咕唏咕叫着。以前是,一把把的满结着谷粒的稻秆击着连枷,发出嘭嘭的结实的响声,被击落的谷粒像雨点似的沙沙地洒下了稻桶里;现在却只听见嘶哑的喃喃地响着,而且三次四次重复地敲击着,很少各粒到稻桶里。

“都是秕子……都是秕子……”农人们皱着眉头,望着那满结着秕谷的稻秆,不息地叹息着。

但在许多农人中,却有三个人没发出叹息声。那是阿曼叔——瘦子阿方的父亲——葛生哥和华生。

阿曼叔近来愈加瘦了,面上没有一点血色,灰白的头发已经秃了顶。不知怎的,他那长着稀疏的黄胡须的下巴,这几天里常常自己抖颤了起来。每天当这毛病发作时,他总是用力咬着那脱完了牙齿的下唇,咽着气,于是那抖颤才渐渐地停止了。但这也只是暂时的。过了不久,它又会发作,仿佛那下巴已经脱离他的身躯,独立起来似的。

“日子不久了,”阿曼叔想,全身起着冷战。

他已经活上六十几岁,可以说也够长寿了。倘若阿方活着,他是决不会留恋,决不会这样怕死的。他以前也曾生过几次病,心里都很和平,觉得虽然穷,有着阿方那样的儿子,又谨慎又勤苦,万事都可放心了,况且底下有两个孙子,两个孙女,福气也不坏。

“死了也好,”他说,“迟早要死的。”

但现在,自从阿方死后,阿曼叔一想到“死”,就恐怖得发起抖来。媳妇是个女人家,孙子还小,倘若他再死了,以后怎样过日子呢?……

他要活下去,工作下去,一直到孙子大起来。

“返老还童……”他常常祈求似的说,不息地工作着。

但是他精力究竟越来越差了:重工做不得,轻工也继续得不久就疲乏了下来,一身筋骨好像并不是他的,怎样也不能听从他的意思,尤其是背脊骨,不但弯不下去,而且重得像负着几百斤东西。每次当他向田里捡取他所雇的短工割下的稻秆,他总是楞着腿子,慢慢像孩子似的蹲下去,然后慢慢挺起身子,靠着稻桶休息了一刻,才用力举起稻秆,向连枷上击着。

“哼!……哼!……哼!……”他不息地低声叫着。

他倒不叹息今年年成坏,收获少;相反的,他觉得这一粒粒的无论是谷粒或秕子,都像珍珠的宝贵,甚至那些干瘪的枯萎了的稻秆,在他也像稀世的宝物一般,只是用手轻轻捻着,抚摸着。

这并不像是田野上的谷粒和稻秆,这像是他的儿子阿方。他在这里看到了他的微笑,听见了他的亲切的语声,摸到了他瘦削的四肢,闻到了他的落在泥土上的滴汗的气息……

“他在这里……在这里……”阿曼叔暗暗地自言自语着,心中像是得到了无限的安慰,忘记了工作。但过了一会儿,他便像失了知觉似的,连眼前的田野也看不见了,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摇晃着身子,机械地举着一把稻秆在连枷上打了又打。

阿曼叔的这种神情和感觉,只有隔着一条田塍工作的葛生哥注意到,也只有他最能了解。葛生哥自从大病后,身体还未完全恢复康健,也正是勉强挣扎着在那里打稻。而他的第二个儿子的影子也不时在他的眼前忽隐忽现着。

但葛生哥向来不肯长吁短叹的,他总是有苦往肚里吞。而同时,他又常常这样想着,来安慰自己:

“注定了的……命运注定了的……”

于是他便像什么都忘记了一般,一面咳喘着,一面举起稻秆向连枷上敲了下去。

华生很少注意他,也不和他说闲话,只是弯着腰,迅速地一把把的割下稻秆,整齐地摆在田上,有时觉察出阿哥离开那一排排的躺着的稻秆太远了,便走过去帮他把稻桶推了近去。

“你也该歇歇了,”他说着没注意葛生哥的回答,已经走到原处割稻去,因为他知道,无论怎么说,阿哥是劝不转来的。

此外,他的全部的思想正被憎恨、愤怒和痛苦占据着,没有一刻安静。

菊香那丫头,他知道,已和阿珊那厮正式订婚了,而且是自愿的,大家传说,所以叫做文明订婚。乡长傅青山是媒人,这又是体面极了——

哼!……

华生简直不愿意想到这些事情,这些事情太卑鄙可耻了。但是不知怎的,他的脑子总是被这些事情紧缠着:一会儿菊香,一会儿阿珊,一会儿阿如老板,一会儿乡长傅青山,接着便是黑麻子温觉元,阿品哥……

“有一天……”华生紧咬着牙齿说,把一切愤怒全迸发在镰刀上,一气就割倒了长长的一排稻秆。

随后他看看割下的稻秆积得多了,便走过去帮着葛生哥打了一会稻;待稻桶里满了谷子,他又把它装在箩里,挑到屋前去,交给了葛生嫂。

“全是秕子!三成还不到!”葛生嫂不息地叫苦说。“你们辛辛苦苦割下来做什么呀!让它烂在田里还好些!这种秕子,连鸡也不要吃的!”

华生没回答,挑着空箩走了。他不注意这些。他做工是为的要度过苦恼的时光。

但时光是绵延不尽的,而他的苦恼也像永不会完结的模样。不但他一个人,他觉得几乎所有的穷人都一样。眼前的例子太多了:他的阿哥,阿波哥,阿曼叔……他们的一生都清楚地横在他眼前了,全是透不过气来似的过着日子……

“这样活着,不如早点了结!……”他绝望地想,“要不然,就去背枪杆,痛快地杀人放火,跟敌人拚个你死我活……种田不是人干的!……永生永世出不得头,受辱受耻出不得气……”

他这样想着,挑着空箩往田头走去,忽然望见田野上起了纷乱……

像发生了什么意外似的,附近的农人们都纷纷背着扁担、镰刀和一些零碎的农具向家里跑了。没有一声叫喊,也没有言语,只是互相用手摇着打招呼,轻手轻脚的四面溜着。

有好几个人一脸苍白,慌慌张张的从华生身边擦了过去,华生才站住脚想问他们,他们只挥一挥手,表示叫他回家,便已跑远了。

“奇怪!奇怪!……”他喃喃地自语着,往四处望去。

四处并没有什么不同,只见农人们四散跑着。他看见他的阿哥和阿曼叔也远远地背着一些农具向这边跑来了。

“天崩了吗?”他忽然看见永福和长福两兄弟迎面跑来,他便用空担子挡住了路,这样问着。

但是他们没有回答,对他噘一噘嘴,哭丧地皱了一皱细小的眼睛,就想从扁担下窜了过去。

华生立刻把永福的手臂捉住了,用后面的一只空箩挡住了长福。

“什么事情呀,这样大惊小怪?快说!”

“嗳!走吧……”永福低声地回答说,竭力挣扎着想溜了走。

华生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不肯放松。

“说吧!说了放你!”

永福慌了,发着抖,东西望了一望,贴着华生的耳朵。

“共!……”

“什么?……”

“共!……来了呀!”

“来了?”华生重复着说,不觉笑了起来,“我们有什么好共吗?真见鬼呀!……回去,回去,跟我到田头去!”

“天呀!……”永福叫了起来,“别开玩笑了!……”

“来了,我给你们担保!……哈,哈,哈!……”华生愈加大声地笑了起来,故意不肯放手。

长福急得发气了,握紧了拳头。但永福一面对他兄弟摇着手,一面哭泣似的说:

“饶命吧,华生,我求你……”他屈下膝,想跪了下去。

华生松手了,露着可怜的神情,说:

“想不到这样胆小……”

随后他看见他们没命似的跑去,又不觉哈哈大笑起来,喃喃地说:

“我道什么大祸来了,原来是这样一回事……”

他挑着空箩,重又向前面走去。他看见他的阿哥和阿曼叔也慌慌张张地来了。他们老远的就对他挥着手,要他回家,华生嘻嘻地摇着头迎了上去。

“走吧,华生,”葛生哥终于惊骇地把他挡住了。“消息不好,避过风头再来收稻吧……”

“你怎么知道?”

“不看见大家都散了吗?……东洋人打来了……”

华生不觉诧异起来:

“一个说是共,一个说是东,到底是什么呀?……”

“我们也不清楚,”阿曼叔插入说,“人家只做着手势。不管怎样,风声紧得厉害了,华生,我们走吧,避过再说……”

“你们回去吧,”华生回答说,“让我去打听个清楚。”

“你疯了吗,华生?”葛生哥惊骇地握住他的手臂。“人家都回家了,你要出去!……”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脚生在我的腿上,自然也晓得跑的!……”

他用力挣脱手,一直向街的那边跑了去,头也不回,他一点不觉得恐慌,他不怕死。因为他根本就不爱活下去了。

一路上,他看见人家全把门窗关起来了,轻手轻脚的像怕谁听见了声音,屋外零乱地丢弃着农具、稻谷和衣物。接着就到处沉寂得死一般。

走近桥边,他首先注意到阿如老板的丰泰米店早已关了门,门口贴着红纸条,写着四大字:“关店大吉”。

桥头保卫队的牌子取下了,在桥边的水上浮着。屋子里没有一个兵士,门大开着。

街上静悄悄的断了人迹。

宝隆豆腐店门口贴着“空屋出租”,是菊香的笔迹,阿品哥的饼店门口是“迁延通告”,倒填着一个月前的时日,阿生哥的顺茂酒店是“渐停营业,宣告破产”,写着别字。

“真是儿戏!……”华生忍不住笑了起来。“怎么贴这些不吉利的条子呀!”

他觉着这样的痛快,简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他的所有的气忿和苦恼全消失了。住在这条街上的,几乎都是些坏人,又都是些自以为了不起的人物,平日作威作福犹如皇帝,现在却都像老鼠似的躲得无影无踪了。

“且看他怎样!”

华生忽然想到傅青山,便走完街道,转了个弯,远远地朝那所楼屋望去。

他看不见门前的“党国旗”和乡公所的牌子。门关得紧紧的,也贴着一张纸条,不晓得写的什么字。

“好不丢脸!”华生喃喃地说,“从前的威风哪里去了呀?狐群狗党,现在全倒了!……”

他由原路回到街上,慢慢地往西走着。他已经许久没到这街上来了。

他厌恶这条街,因为它给他许多耻辱,无限的耻辱,但是现在,——看吧!这边那边贴着什么样的条子呀!那些有钱的人,有势的人,风流的男子和漂亮的女人哪里去了呀?这条街,甚至整个的傅家桥,现在是谁的呢?……他几乎不想离开这条街,他要在这里走着,站着,坐着,甚至大声地笑着,唱着,看他们怎样度过这日子……

他忽然想起阿波哥来,便过了桥,向西走去。

这边的屋子也全关上了门窗,静寂得连鸡犬的声音也没有。

“这些本领倒不坏!”华生暗暗惊讶说,“小孩子和畜生最难清静,也给他们堵住口了,现在傅家桥真是全死了——哈!”

他走到阿波哥门口,门也关着。敲了几下,没人来开门。

“这就奇怪了,”他想,“连阿波哥也会害怕起来吗?”

他静静地细听了一会儿,仿佛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响。他止不住大声叫了起来:

“开门呀,阿波哥!我来了,听见吗?——是华生呀!”

里面没有回答。但过了一会儿,门忽然呀的开了。

华生惊讶地望着:站在门内的不是阿波哥,却是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

“啊,是你呀,明生!许久不见了。自从那晚在街头听唱新闻后,你到哪里去呀?”

“我吗,华生?”明生嗫嚅地回答说,红着脸,像有余悸似的。“我到城里做买卖去了……刚才回来的……我们细细谈……”

他说着连忙又把门拴上了。

“阿波哥呢?”华生问。

“他就来……打听消息去了……你听见什么消息吗?……”

“什么消息也没有,店铺关门了,招租的招租,招盘的招盘,好不有趣——你从城里来,听见什么消息吗?……”

“把我吓死了,”明生皱着眉头,摸着心口说。“城里好好的,不晓得怎么一过岭来,到处的人都躲起来了,一路上只看见关门闭户。我要躲没处躲,只好硬着头皮,三步做一步跑,一口气到了这里……幸亏阿波哥的门开着,我就冲了进来……”

“到底什么事情呢?”

“听说东洋人来了……唉……真糟……做亡国奴的时候来到了……”

“谁说东洋人来了呢?”

“大家都这样说的……”

“怎样知道呢?”

“一路上只见人家做着手势,比无线电还快。什么人都躲逃起来……说不定马上就……”明生的声音战栗了起来,失了色。

外面有人敲门了。

“明生,开门!”

明生听出是阿波哥的声音,又立刻红了脸,赶忙走过去开了门。

“怎么样呀,阿波哥?你听到什么消息?”

阿波哥没回答,一眼见华生在这里,便对着华生笑了起来。

“你真大胆,华生!怎么这时还出来呀?”

“有什么好怕的,”华生回答说,“你又到哪里去了呢?”

“这个这样说,那个那样说,问问秋琴,说报纸上没有一点消息,跑到街上去,店铺全关了。”

“可不是!”

“从来没看见过这样可怕,傅家桥比在夜里还冷静——夜里还叫得开门,现在却没一点办法。”

“那怎么办呢,阿波哥?”明生焦急地问。“立刻会来吗?……”

“谁晓得。你且在我这里过一夜再说。要来总是夜里来的,明天早晨就见分晓了。急也没用,不如安心下来吧。”

“呣,”明生应声说,但是心里仍辘辘的不安。

“好,且看明天,”华生接着说。“看起来今晚上有人要挖地洞了,把乡公所的屋子搬到地下去,把丰泰米店开到地下去,然后——嗳,阿波哥,你说我们那时候出多少捐钱呀?”

阿波哥笑了笑,没回答。

“那时捐钱才多呢,”华生继续了下去。“地洞捐,马路捐,掏河捐,埠头捐,保卫捐,住户捐,这样捐那样捐……吃得肥肥的,胖胖的。我们呢?填炮眼,塞枪洞,做肉酱,熬阿膏。”

华生停止了话,外面有人在轻轻的敲门,接着听见带呛带说的声音:

“阿波哥……”

华生辨得出是他阿哥,立刻开了门。

葛生哥喘着气,惊惶地跑进来,叫着说:

“果然在这里!……你把我们急死了……”

阿波哥立刻走近去,扯着葛生哥,说:

“坐一会儿吧,葛生哥。脸色怎么这样坏……不要着急……”

“风声多么紧,华生还要跑出来……你说我们放心得下吗,阿波弟?”

“此刻外面怎么样?”

“街上在搬家了,说是明天才能到这里,今晚还来得及逃……”

“逃了就完了吗?”华生问。

“不逃怎么办呀?快走吧。”

“暂时躲开吧,华生,”明生渐渐活泼了起来,“三十六计走为上着!——大家都逃了,不走做什么!”

“我要看!”华生愤怒地叫着说。

“看什么呀?”葛生哥蹬着脚也叫了起来了,“是东洋人,飞机大炮快来了!”

“是东洋人来就拚!”华生握紧了拳头。

“算了,算了,华生,”明生推着他说,“我们一道走吧,换一个地方再来想法对付……现在走开再说……这里不是好玩的,后面就是海口呀……”

“明生的话不错,”葛生哥接着说,“先走……”

“我不走!不是有人说不是东洋人,是共……”

“我看你们回家商议吧,”阿波哥插入说,“走也好,不走也好,从长计议。我是不走的,单身汉,祖坟在这里。”

“可不是,阿波弟,”葛生哥感动地说,“就是为的这个,我也不想走呢……华生,快点回家吧,你不走,就大家不走,谅你阿嫂也舍不得丢弃那破屋的……她是女人家,这时留在家里,你该晓得她在怎样着急……”葛生哥说着满脸都是皱纹,额上湿漉漉地出了汗。

华生终于苦恼地跟在后面走了。

“明天一早再来看你,”他回头对阿波哥说。

“我去看你吧,”阿波哥在门口回答着。

葛生哥摇了一摇头,喃喃地自语说:

“年青人真没办法……一点小事,怪我不着急,这样紧急,却说明天……”随后他提高声音说:“走得快一点吧!华生……”

但是华生只是缓慢地走着,一路上这里望望,那里看看。

他看见靠近街头起,真的有些人家在搬了:挑箱子的,背被包的,挟包裹的,抱孩子的……搀老人的,慌慌张张,连头也不敢抬起来,全向桥西溜走了,一点声音也没有。

从前连一根草也不愿舍弃的人,现在把许多宝贵的东西丢着逃走了;从前穿得好,吃得好,现在故意扮得蓬头跌足的穷人模样,不以为耻了;从前横暴恣肆作威作福,现在低声下气,乞助求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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