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子连珠枪,

咚咚地打在身上,

不痛了还不容易好,

就像我爱情的创伤。

——民歌

1

秀女儿来了。

程平派她来帮助河西地区的工作。

她是跟分区党委城市工作部部长蒯爱卿一同来的。蒯爱卿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同志,略显肥胖的脸上,胡须楂楂都发白了。他剃了光头,穿着长袍,看起来完全像个商人模样,连警卫员也没有带,就凭着伪造的身份证和几个可靠的社会关系,准备进城去检查工作。

这期间,宋匪在河东的队伍已经全部撤回。他们曾屡次袭击龙虎岗,可是每一次,杨英他们都事先获得城里送出来的情报,有了充分的准备,而群众的情绪又很高,加以高房堡垒和战斗地道的巧妙运用,每一次都粉碎了敌人的进攻。从此龙虎岗这一带的局面日益稳定,各村的反奸清算运动也蓬勃展开了。

秀女儿和蒯爱卿来到龙虎岗的时候,天还没有黑,焦五妮领他俩直接到杨英这儿来。

杨英还住在东头。她让老贺、丁少山搬到宋家大院,跟他俩正式成立了区委会,老贺还兼任区长。不过杨英和李小珠仍住在老墨家的东屋。啊,如今,她们每天都能见着太阳了。可是杨英在地道里犯的风湿性关节炎却发作起来,现在正躺在这小破屋子的土炕上,用被子垫在背后,看着党的文件,思索着什么,在小本子上写着什么。

秀女儿突然跑进来,杨英惊喜地叫了起来:“哎呀,这鬼,是你呀!”她立刻张开胳膊,和秀女儿拥抱起来。正在北屋帮助老墨婶做饭的小珠儿,听到声音也立刻跑来,三个人拉着手又说又笑,多么欢腾呵。

杨英看了组织介绍信,知道党是派秀女儿到区委会来工作的,心里更是高兴。

蒯部长只和杨英简单谈了一下有关的工作,就忙着上路,杨英叫高良子和另外一个民兵护送他到千家营去了。虽然,千家营重建的伪自卫团也已经被消灭,但那儿还是敌来我往的游击区,不能不加倍地小心呀。

“快告诉我,有什么新消息?”杨英急切地问秀女儿。因为最近从城里传出来的消息,说蒋匪军侵占了张家口,杨英不知道这消息是否真实。

秀女儿似乎明白她问这句话的心思,一面从背包里拿出她带来的一卷最新的《冀中导报》和几卷其他文件,一面正色说:

“张家口是确实退出了。这次战役,咱们晋察冀部队歼灭了敌军两万二千多人。”

“哼,”杨英冷笑说,“蒋该杀打中原、夺淮阴、抢安东、拿承德,现在又占张家口,前后赔了二十多万大军换一些空城,不是找死吗?”

接着,她看到报上蒋介石悍然命令召开伪国大的消息,不禁愤恨得咬牙切齿,坐起来把报纸一拍,说道:

“好,你独裁,你卖国,你反动到底吧!这样一来,老百姓会看得更清楚!哼,你蒋家朝廷的死期就不会远了!”

匆匆吃过了晚饭,李小珠跟良子兄妹,到来顺家开本村的青年积极分子会去了,杨英准备带秀女儿到区委会去,还准备带她参加本村的党支部会议。她左胳膊横搭在秀女儿的肩背上,两个人出了篱笆门,顺着村边的小路慢慢地行走。

月亮升起还不高,而且是残缺不全的。但暗黑的树木、村舍,连同大路上和高房上放哨的民兵,乃至民兵肩上的大枪,凡是向着月儿的一面都被照亮了。收割过的田野,沐浴在柔和的青幽幽的月光里。望得见各处打谷场上,人们正在紧张地连夜打场、扬场,那扬起来的谷子或高粱,在月光里忽闪闪的,灿然发亮。连枷富有节拍的音响从四面八方传来,夹杂着某种机轴不停转动的声音。

“那是什么声音?是机器吗?”秀女儿奇怪地问。

“对了,是脱粒机。”杨英笑着说,“你这乡下大姑娘还没见过吧?其实这种机器极简单,听说天津郊区使用的不少。三年前,宋家大院从天津日本商行买来六架脱粒机,在这儿也算稀罕了。现在老百姓决定,把机器都搬出来,排了日程,大家轮流用。”

于是杨英告诉秀女儿:前些日子,老百姓白天抢收抢打,打下来的粮食各找最秘密的地方埋藏起来;一到晚上,不是小会就是大会,男女老少都投进了反奸清算运动。有些人诉苦把嗓子都哭哑了,有些人算细账算得一宿都睡不着觉。真是,反奸生产两不误,日夜都很紧张。从昨晚起,好容易说服他们,翻身团停止开会三天,让大家也好歇口气,然后准备进入开斗争大会的阶段,可是,他们还是不肯歇。瞧吧,又连夜在突击生产了。

“怎么,你们这里组织了翻身团?”

“是呀!”杨英笑道,“你看新鲜不新鲜?其实就是贫雇农团。可本村的贫雇农说:‘咱们要翻身嘛,就得叫翻身团!’我说,好呀,就叫翻身团吧。嗨,哗啦一下子,各村全叫开翻身团啦!”

“农会组织起没有?”

“包括一切中农在内的农会,也马上要组织了。”

“哎,”杨英又感动地说,“群众的情绪实在高!秀女儿,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咱们冀中的农民,觉悟是特别的高!”

她接着又自嘲地说:“其实,除了冀中,我又去过哪里呢?只有阜平是例外,可是阜平的老乡们,哎呀,那真是,比亲人还亲!”

杨英还告诉秀女儿,最近她以本村作为全区工作的试点村,深深体会到毛主席的领导方法——除了领导与群众相结合,还要一般与个别相结合,即突破一点、取得经验、指导全面的方法,是多么重要、多么好。

“秀女儿,你说是不是:百闻不如一见,百见不如一干嘛!”

一路上,杨英热情地说着话,秀女儿沉思默想地听着,间或插问一两句,到后来,她耳朵在听,思想可开了小差。不知怎的,她想起日寇大扫荡的时候,似乎也是同样的月夜,她和小梅扶着陈大姐四处逃跑,病了的陈大姐浑身都烧得滚烫;又想起了抗战胜利那时候,小梅刚被救出来,似乎也是同样的月亮低低地照着,小梅的左胳膊勾着她的脖子,右手拄着一根棍,压过杠子的两条腿,那么艰难地行走着……

“这鬼!怎么跟你说话你听不见呀!”杨英转过脸来,对秀女儿嗔怪地笑着,“哼,秀女儿,我说你变了,你真变了!”

秀女儿比杨英小几岁,跟王小龙的年龄差不多。杨英觉得,她那玲珑好看的身材似乎拔长了一些,鹅蛋形的俊秀的脸儿也显得消瘦多了,但变化最大的是她的眼睛,她的眼睛的神情,不再天真、活泼、调皮和逗人喜爱,而是又端庄,又矜持,还使人感觉到略显呆滞、略带忧郁的味儿。

杨英对秀女儿的这一看,使她忽然想起了秀女儿和小龙之间的关系——这种关系她已经听说了一些——于是她心里感到一阵隐隐的难过。她同情地望着秀女儿,想说一些宽慰她的话,又不知从哪里说起,不觉叹了一口气,抱怨地、遗恨地说:

“秀女儿,我告诉你,小龙可变坏了,真变坏了!他的个人主义、自由主义已经发展到很严重的程度。唉,真使人难过!”她数说了一连串事实,特别是那天晚上,宋占魁本来是可以捉住的,却由于小龙的个人行动,使老狐狸获得了逃跑的机会。她还谈到他们从地主家小姐金梅阁的房间里发现一张字条,后来查明,那竟是王小龙给金梅阁写的。

秀女儿睁大眼睛看着她,注意地、痛苦地听着。

“他现在在哪儿?”沉默了一会儿,她问。

“他肩上的伤还没好,就在本村民兵来顺家养伤。我们准备过几天,等他的伤口痊愈了,在党内开一次会,专门讨论和处理他的问题。秀女儿,正好你来了,你也可以帮助帮助他。”

“不,小梅姐,我最好是……”秀女儿伤心地摇了摇头。

2

村外各个大路口,和村边一些高房上,都有民兵在放哨,远远地就向她俩喝问口令;这在秀女儿看来,村庄的戒备是很严密了。她俩一路走过去,还屡屡遇到民兵巡逻小组——那些生气勃勃的青年民兵,腰间别着手榴弹,手里提着大枪,有的枪上还上着刺刀,大家一个跟一个地,走成整齐的队形,郑重其事地在执行任务,使人看了多么高兴呀。

“这村以前的民兵队长丁少山,是一个复员的残疾军人,现在当了区小队的队长,你看他把这些青年训练成啥样儿啦!”杨英对秀女儿夸耀地说。

她俩来到宋家大院。门口站岗的民兵向杨英敬礼,还笑嘻嘻地问;

“政委,吃了吧?”

“吃啦。”

“怎么,你的关节炎又发啦?”

“不要紧,”杨英笑着答,又拍了拍秀女儿的肩,“这是咱们区委新来的干部。”

民兵又敬礼,说:

“请进吧。”

她俩经过前院,听见大客厅里传出来一阵压抑的笑声。灯光不太明亮的客厅,门儿开着,杨英望见被扣押的地主笑面虎的背影在客厅当中站立(他的洋服皱缩而且污脏),正在点头哈腰地说:

“是是是,是是是。不过……我说的也实在是真话。我是向来信奉孙中山,主张‘耕者——有其田’的。”

“瞧,他又在给我们转文啦!”望得见,是红脸宋旺在大声说,“我问你,我的老爷子,你‘转’什么?”这一问,许多人又禁不住笑了。

“我……我是诚心诚意地献……”

“我们不用你献!你这个心掏出来狗也不吃!”

于是,又一阵低声的哄笑。

“这是本村的翻身团办事处,里面才是区委会。”杨英笑着,对秀女儿说,指引她往后院去。

后院北屋里,区委兼区长的贺家富,正在接待一溜鱼池的三位贫雇农代表。他请来帮忙的几位高小学生,则聚集在桌上的灯光下,正在画表格。看见杨英她俩走进来,那三位老乡都热烈地站起来招呼,其中一个女的还说:“啊呀,您的寒腿又犯啦!”

杨英连说“不要紧”,还顺便把秀女儿也给他们介绍了一下。老乡们笑着喊“欢迎”,有的还鼓掌。

坐下以后,杨英没有跟老贺谈工作,先同老乡们闲谈起来。她笑着埋怨说:

“唉,怎么搞的,不是叫你们休息三天吗,怎么你们都不休息呀?”

“嗨,政委,瞧你说的!”那个中年农民不以为然地笑道,“你们为我们的事还日夜操心,我们为自个儿翻身还能不上劲啊?”

“杨英!”那个长胡子的瘦老头——杨英记得他有个奇怪的外号,叫“绣荷包”——亲切地叫着,“刚才我给老贺念了一首诗,是我在路上琢磨的,也念给你和这位新来的同志听听好不好?”接着他就得意地念道:

宋家气焰满河西,

剥削农民到犬鸡;

毕竟有乡还不得,

大门楼上插红旗。

“好好好!”杨英和秀女儿都打心眼儿里赞美着。

老头捋着发黄的胡须,一本正经地说道:

“好是好,可老百姓还不解恨呵!刚才我们向老贺要求,这回不管他活阎王死阎王,统统杀了,痛痛快快报个仇吧!要不杀,你放虎归山,到头来再让老百姓哭一次宽大政策吗?”

“我们也不怕老狐狸来报复,他要来总要来的,我们豁出去跟他干啦!”那衣衫褴褛、瘦得可怜的妇女狠狠地说。她怀里还抱着一个吃奶的、骨瘦如柴的婴儿。

“就是这样,我们豁出去跟他干!”那厚嘴唇的中年农民也坚决地附和着。

“还有土地,我们坚决要分!”瘦老头继续说,“这是毛主席给我们的权利嘛!谁说我们这儿还不能分?我们哪一样条件不如人家?什么反奸清算,什么土地改革,我们要一锅烩!”

“一锅烩!”杨英眼睛发亮,有意思地望望旁边的老贺与秀女儿。

正在这时候,王小龙在门口探进头来,他的头发梳得怪漂亮,身上还穿着一件旧的黑呢制服——也不知是从哪儿弄来的。一见秀女儿,他惊诧地怔住了,接着就脸红红地走进来,跟她招呼、握手。秀女儿脸发白,勉强地与他握手,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话。

王小龙请杨英到屋外,小声说:

“政委,我没有别的事,只有几句话……我想向你建议,区委会最好还是请宋老师当秘书——他回来后也是挺积极的,免得写个最普通的条儿也要闹许多笑话。……还有梅阁,听说她病了;还有她姐夫……”

“她姐夫怎样?”

“他正在献地,”不知为什么,小龙悻悻地说,“过去的事实证明,将来的事实也会证明,他确实是很开明的。对于他这一家人……尤其是过去的青会干部……”

“小龙,你有什么意见,你直截了当地说吧!”

“我只希望……赶快把他们……释放。”

“你还有什么意见?”

“没有了。”

“那么,我告诉你,”杨英干脆地说,“这些问题,区委和农会会适当处理的,你最好还是躺下来,好好儿养你的伤,好好儿想想你自己的错误吧!”

“不过,”杨英已经想走了,又补充道,“你要是实在不放心,一会儿就在支部会议上提出来,也可以!”她显然抑制不住自己的愤怒了,说完就返身扶着门框,进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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