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家树瞧见进来的那人,却是陈更生,便含笑的请他坐下道:“更生兄,你好。我是害了好多天的病,所以没有工夫前去设法款子,实在对不起你。”

更生坐了下来,微微地摇着头答道:“我是急用,一过时候,就没用了。今天我的来此,一则是瞧瞧你的贵恙。二则是,却来打听一件事情。”

家树忙问打听什么事情,更生先走到房门口朝外瞧了一瞧,又回转来坐下道:“你们这位令表嫂,为什么出手就打人?密司赵,你也该知道她不是好欺的人。”

家树听说,蹙着眉头的答道:“这是她们两个,一时玩笑当真了。我知道,伯和定会去向密司赵负荆的。”

更生忽冷冷地说道:“这件随便打人的事情,不是赔礼可以了结的。现在密司赵已经请了律师,要向法庭起诉了。”

家树一吓道:“这真小题大做了。”

说着,望了更生一眼,又去和更生一并排坐着道:“这事只有请你赶快前去阻止的。”

更生摇手道:“不行,不行。我早已劝过密司赵的了,她正气得不得了。现在单告你们令表嫂一个子,没有牵涉你和伯和两个,就算是她在讲交情了。”

家树唉上一声道:“一点小事,就要去到法庭相见,太犯不着吧?况且密司赵总是我在上海的熟人,这样一闹,教我怎样对得起我们表嫂呢?”

更生脸色一沉道:“你怕对不起她,她的胡乱打人,就不怕对你不起么?”

家树只把他的脑壳接二连三的摆着道:“不好,不好。要末我去亲自找密司赵去。”

更生道:“你有贵恙,怎么可以出门?还是让我替你效劳吧。”

家树急将双手向更生一拱道:“你肯帮忙,这末就劳你的驾吧。”

更生想了一想道:“照你的意思,莫妙让我带几百块钱去,先把律师费偿还了她,再讲别的。”

家树连连点头赞成道:“这样也好,不过急切之间,我身边没有几百块钱,怎样办呢?”

更生很郑重地问道:“你身边现有多少,缺少的数目,由我替你设法去。”

家树忙去翻弄一阵,仅能凑出二百块钱的钞票。更生微笑道:“就是这些,其余的我去凑上。”

家树问道:“你想偿还她多少?”

更生道:“律师费虽不多,可是密司赵在客边,经济方面,决不至于宽裕的。我想能够多送她一些,也可以消她气的。”

家树又问道:“究竟给她多少呢?”

更生忽将手掌朝着家树一扬道:“至少,至少,送她五百,我才可以包得无事。”

家树生怕得罪了陶太太,他住在此地便没趣昧,只好答应更生,请他快去办理。更生拿了钞票,又把眼睛望着家树所戴的那只钻戒道:“明天我要去吃喜酒,你能把这只钻戒借我一用么?”

家树要望更生帮助,马上除下递给他道:“这有什么不可,只是请你快去,迟了不妙。”

更生戴上戒子,藏好钞票,方才很乐意的去了。家树送走更生,觉得很有一点疲倦,即到床上躺下,没有多久,已经沉沉睡去。

第二天大早,他正睡得很是香甜的当口,忽被刘福把他叫醒,说是何美娜二小姐,特地前来瞧他。家树慌忙披衣下床,已见那位何二小姐,一个子站在地上,宛如矗竖了一扇门板一样。见她相貌之丑,皮色之黑,身体之肥,声音之大,真和她那丽娜小姐,完全判若两人。但是人家既是好意前来拜望,当然不好怠慢,便朝何二小姐将手一伸道:“密司何,快请坐下。我在病中,还没过去请安,怎么反而劳你枉驾!”

何二小姐今天才与家树初见,她在家树初到北平的时候,已经听见她的几位女友把家树这人说得天上少有,地下无双,比较梅兰芳还要漂亮万倍。她既听了此话,本是早要来找家树的,只因正与一位男友混得万分火热,一时分不开她的身子。现在那位男友业已离平他去,她就一个大早,居然移尊就教起来。至于她的来找家树,到底含着什么意思,明人也不必细说的了。她又知道这位陶太太一定不能起早,特地拣着这个空子,要想迷惑家树一下。此时一见家树长得神采奕奕,对他又极恭顺,心下顿时觉得一阵奇痒,立即嘻开她那一张血盆大口,故意用了一条外国大丝巾向它嘴上一掩一掩的,同时又象鹭鸶笑的答话道:“密司脱樊,我们本有世交。”

何二小姐说到交字,忽又问道:“你今年的贵庚多少啦?”

家树忙含笑答道:“虚度二十一岁了。”

何二小姐跟着呵呵大笑道:“我还只十八岁,你是我的哥哥啦。”

家树急把屁股略略一抬道:“不敢,不敢。你来得很早,可曾见过我们表嫂没有?”

何二小姐不待家树说完,已在张牙舞爪的抢说道:“早呢,早呢!她是不到十二点钟,不作兴升帐的。”

何二小姐一边说着,一边又紧把家树的那张脸蛋望了又望的笑着道:“我因听说你的贵恙业已大愈。今天特地起了一个大早,前来约你一同去到便宜坊去吃烧鸭子去。可是只准我们俩,若是多一个人,那就乏味了。”

家树疾忙推逊道:“照例应该我先奉请,不过我的贱恙,尚没复原,只好稍缓几天。”

何二小姐听说,忽然大不乐意的说道:“密司脱樊,我们虽是初次会面,可是你也应该听见我们家姊和你令表嫂说过,我是一个最不喜欢随便交朋友的。”

家树又急忙拱手的笑答道:“这是你瞧得起我,很使我感激的。”

何二小姐听了这句,才把脸色一和道:“既是如此,你可不许和我在这儿客气。”

何二小姐说话时候,又把一个金粉盒子打开,拿着粉扑,尽在匀脸。可是家树却在此时忽然闻着一阵阵地狐骚臭,却从何二小姐的袖子管里发了出来的,虽与他那奶公的老人气味有些不同,至于令人作呕的程度,恐怕还得厉害几分。家树本来又未十分大愈,骤闻这种味儿,他的脑门之上,马上就会作痒,立时立刻,倒说一连打上几个喷嚏。何二小姐不等家树打完,故意又作多情的一笑道:“密司脱樊,你的身体娇惯,本和我们女孩儿差不多一样。你的这位令表嫂,她是发了跳舞迷的,谁不知道她的脾气。要她前来照应这位好表弟,恐怕难吧。依我主见,不若挪到我们家去。”

家树笑谢道:“万万不敢,我住在此地,倒还便当。”

何二小姐蹙眉一笑道:“你真太客气了。”

说时,又将她那双圆溜溜的眼乌珠一齐盯在家树的全身上下道:“挪过去的事情,此刻就不忙说它。今天我的请客,万万不能不赏一个小面子给我。”

家树这人对于审美观念很是注意的,他的和女子界中往来,读者大概已经知道他的脾气了。试问那时见了这位宝货,如何还能忍耐,一经被她这样的一逼,顿时发上一个头炫,几几乎昏晕过去。只好一面忙用双手抱着脑壳,一面喊进刘福,把他扶到床上,因见刘福的身子,正将何二小姐遮住。他就轻轻地用手示意,想命刘福设法把她清了出去。无奈刘福的耳朵,既已微聋,眼睛又不便当,一任家树怎样的打手势向他示意,他其自顾自的扶着家树躺下,转过身去,笫一句就向何二小姐说道:“我们太太起身还早,只有请你二小姐就在此地和我们表老爷随便谈谈吧。”

刘福一边在说,一边去筛上一杯热茶送与何二小姐,方始颤巍巍地出房而去。家树瞧在眼里,心内好不生气,但又不便得罪客人,只好向她说道:“密司何,你可不能怪我,我委实支持不住了。”

何二小姐不等家树说完,她竟捧了那只茶杯一屁股坐到床沿上来,跟着笑嘻嘻的答着话道:“密司脱樊,你尽躺着好好地养一会神,停刻我们俩一准同往便宜坊就得啦。”

家树连连摆头道:“密司何,你真在说笑话了,你瞧我已这般模样,怎么还能出门?”

何二小姐不答这话,单把茶杯放下,忽在身上摸出一大卷钞票,笑着递与家树道:“这是一千块钱,我要奉托你,替我在上海买它三五瓶香水以及几样化妆品。”

家树一吓道:“怎么,有这样贵的东西不成?”

何二小姐噗哧的一笑道:“你莫管它,你只替我去办。”

家树一想,自己正在缺钱时候,这样一来,陈更生和沈凤喜两处的款项,便不打饥荒了。当下收了钞票,对着何二小姐皱眉一笑道:“这件事情,我就写信到上海替你办去。不过今天万万不能奉陪,还得请你原谅。”

何二小姐仍旧不肯罢休,死死活活的硬要家树答应。后来好容易,总算被家树再三再四的向她恳情,何二小姐方在允许改在三天以后。家树被她闹得头昏脑胀,便将眼皮合拢,一半养神,一半在避麻烦,何二小姐她却不管,还在东一句,西一句,想出话来兜搭家树。

家树正在大窘特窘的时候,忽见陈更生匆匆地走将进来,谁知陈更生的脚根尚未站定,只见何二小姐陡现惊慌之色,嘴上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言话,早已飞风似的冲出房外。家树快叫更生去瞧何二小姐是否走到上房。更生并不去瞧,先在何二小姐刚才坐过的地方一坐,满睑现出很不高兴的颜色说道:“她见了我还敢往上房去么?”

家树不解此话,正想盘问更生,又见慌慌张张走入一人,却是伯和。便先问伯和道:“你和更生两个,可是约定了来的么?”

伯和见问,一面把头乱摆,一面又走到房门口,望了里面一望,立刻回到更生眼前,一把握住他的手道:“我们内人恐怕就要起来了,我有要紧说话,此地不便,还是到外边去说……。”

伯和的一个去字犹没离嘴,已把更生拖出房去。家树还当伯和有话避他,自然不使跟了出去打听,而且就是想要打听,一时也没有气力下床。

这样的等上一会,伯和更生两个却没进来,倒是陶太太一个人蓬头散发,趿着鞋跟的笑着进来。一见家树又躺在床上,不禁一愕的问道:“表弟,你还没有大好么?怎么刘福对我说,你已大愈了呢?”

陶太太说到这里,又在嘴上怪伯和道:“你瞧,你们这位表兄,这两天不知道在忙些什么,简直瞧不见他的影子了。”

家树一听陶太太的口风,彷佛尚未知道伯和已经回来过了的样子,料想伯和必是为了赵娥姁的事情,真的同着更生去到外面去了。于是先请陶太太就在他的床沿上坐下,不及再说他的毛病,先将何二小姐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述给她听了。陶太太一边在听,一边只是掩了嘴巴好笑。等得家树说毕,方始微微地瞟上他一眼道:“你莫非在交桃花运了么?她们姊妹两个一齐都会爱上了你。不过这位美娜二小姐,好象一个活鬼,方才可也尽够你受的了。”

家树反而好笑起来道:“天下怎有这样的女子?这真所谓龙生九种,种种不同了。”

陶太太听了,也笑上一笑,正待说话,忽见刘福来说:“何丽娜小姐有电话来,一定要请表老爷亲自去听的。”

陶太太连声接口道:“这是不能不去听的。”

陶太太说了这句已经站了起来。家树点头道:“她对我很殷勤,自然要去听的。”

刘福先把家树扶下床来,又问可怕风,可要披上大氅。陶太太不待家树答话,早去拿了一件大氅,亲替家树披上道:“表弟,可要我来扶你进去?”

家树摆头道:“不必,不必。我此刻觉得轻松得多了。”

家树说着,即同陶太太来至上房,忙去拿起电话机听道:“可是密司何么?”

电话里回声道:“是我呀,密司脱樊。我已在此地定了两只烧鸭子下去,请你无论怎样,马上就来。”

家树一听不是何丽娜,又是其何美娜个宝贝,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的答道:“我真的不但怕风,而且有些腿软,只好谢谢的了。”

那边的何美娜又在说话道:“密司脱樊,你莫欺人,你既是腿软,怎么又能够站在地上听电话的呢?”

家树见她蛮不讲理,便狠狠推脱的答道:“人家有病,怎好勉强!”

何美娜也很痛快的回话道:“这是我给你的面子,你可不要扫人的兴致才好。”

家树听到这句,顿时把他双眉一竖,两眼一突,神色之间,很不好看。此时陶太太也听出是何美娜的口音,赶忙把那电机接到她的手中,跟着就向何美娜说道:“二小姐,我们表弟委实不能支持,你起先不是亲眼所见的么?”

说着,又带着笑音说道:“由我作保,等他略好一点,一定赴你之约可好。今儿可是万万不能。”

陶太太说完这话,只听得那边的电话机很重的一响,何二小姐象在生气的样儿。好在电话已经截断,她也放下手上的电话机,对着家树笑眯眯的说道:“美娜在你面上,摆她小姐的架子,固是她的不是。不过你方才对着电话箱子,竟会张眉鼓眼的,难道她会瞧见不成?岂不也成了一个书呆子了么?”

家树恨恨地把脚一跺道:“一位世家小姐,怎么竟象……”

家树说了半句,就把话头停下。又对陶太太笑道:“我们外面去谈去。”

陶太太把嘴向她房里一努道:“我得去吃中饭,你可要和我一同吃一些。”

家树摇头道:“我不能吃,表嫂自去用吧。”

家树说着,自己回到房内,仍向床上一躺,暗暗转念道:“此人太没品行,不必睬她。但是我既答应了替她买的东西,可不能失信的。”

家树想至此处,急又下床,匆匆忙忙的写上一封信给绮华,教她代办,说明是何美娜托买的,钱已收了;末后又问问父母以及顾氏母女的近况。家树发出此信,忽见陶太太的脑壳在那房门口一伸,很匆遽的向他说了一句:“我出去买衣料,晚饭不回来吃了,你一个子好生养养吧。”

家树听完还想说话,已是不及。家树瞧见陶太太如此兴致,不觉把他兴致也引起来了。一个人在他房里踱来踱去转方步,觉得身子也能支持。正想出去随便散步,恰巧刘福送进一封信来,信封下方,写有“名内详”三字,完全是女子笔迹,赶忙拆开一瞧,见是那个沈凤喜约他当天下午三点钟,去到松风阁茶楼相会。便问刘福,送信来的人,可还在外边。刘福答称,还在外边守候。家树道:“这末你去叫他候我同走就是。”

刘福微微地一愣道:“表老爷身子不好,可以出去么?”

家树把手一挥道:“我正闷得慌,藉此散散步也是好的。”

刘福便去关照,回了进来,既替家树换好衣服。又说道:“表老爷早些回来,不要太劳动了。”

家树点头答应,就同来人一脚到了松风阁,吩咐来人自去。他才直往楼上。

那知他还没有瞧见凤喜,凤喜已经满脸含笑的在一张桌子上招呼他道:“樊爷,快过来,我们多时不见了啦。”

家树走到凤喜眼前,就在对面坐下。因见凤喜业已改穿学生装,焕然一新,一张脸蛋,更比前时娇艳。不禁大乐的问道:“你可知道我在害病么?”

凤喜一愕道:“真的,你的脸庞,清癯了不少。”

家树笑上一笑道:“你莫非果已进了学堂了不成?不然,怎么和我掉起文来了呢?”

凤喜低声的笑答道:“你这般的抬举我,我若不好好儿在学堂里读书,肚子里装些墨水进去,岂不辜负了你的盛意。但是我和你有好多天不见了,的确不知道你有贵恙,现在大愈了么?”

家树见凤喜说话委婉,对于他这人,也很关切,心上一喜。忙问凤喜进的那家学堂,可已搬家没有?若是缺少使用,尽管问他要就是。凤喜也笑答道:“我进的那家学堂,就在我新搬的屋子隔壁。我是插班,所有的功课,也能马马虎虎的对付着。至于说到缺少使用……”

凤喜说到这句,不觉脸儿微红,低下头去,就不言语,家树此时仔细的一瞧,觉得凤喜的脸蛋很和何丽娜相象,心里又是一个高兴。便把他脑壳凑至凤喜的耳边轻轻地说道:“你有话尽说,我们俩的交情,一天深似一天了。”

凤喜瞟眼望了一望家树道:“我家的使用,本来不多,只是我想买几样东西,不敢和你说。”

家树笑上一笑,即将茶钱会过,又对凤喜一笑道:“你想买些什么?快快跟我去买。”

凤喜听说,更加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家树首先下楼,凤喜也就后面跟着出了茶馆,向前走去。凤喜瞧见一家店里,全是摆的风琴。便将脚步停住,红了脸的问着家树道:“这些风琴,不知究竟要多少钱一架?”

家树笑答道:“不过几十块一架,你若想要,买它一架也好。”

凤喜将头稍一偏道:“真的么?你莫哄我。”

家树即把凤喜的衣袖子一拉,一同走入那家店内。指着一架最上等的,问那掌柜道:“这一架,在上海买它,不过七八十块钱。你们此地要卖多少?”

掌柜的因见家树是内行,忙笑答道:“既是一位识货的,我也不多说,你若欢喜,就给八十块钱得啦。”

家树便在身边摸出一卷钞票,如数的付给掌柜去之后,正待去问凤喜把那风琴送到那儿,因见她一个子抿嘴在笑,那种受宠若惊的神情,以及欢喜过度的样儿,真是令人又怜又爱。那知就在此时陡闻身后一人,向他大喝一声道:“你真干得好事!”

不禁大吓一跳,不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枕亚评曰:此书既于原书书名之上,加一反字,不能不羼入许多生人,以作陪衬;再加作者烘云托月之笔,细细描写,当然较诸原书闹热不少矣。小说为物,最贵布局,布局得法,从未有不善者也。评者之《玉梨魂》,即得此诀耳。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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