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家树因替凤喜买了一架风琴,凤喜乐得不可开交,完全表示在她脸上。家树见了,自然也很高兴。正待去问凤喜抬往何处,忽被他的身后一个人,向他大喝一声:“你干的好事!”

不觉大吓一跳,慌忙回过头去一瞧,却是陈更生。方始把心放下,朝他没意思的微笑道:“您怎么也在此地?您上午和伯和两个究有什么说话,又怎样一出去就不回转?”

更生不答这话,单向凤喜一指道:“这位姑娘,我极面善,您和她做了多步时候的知己朋友了?”

凤喜虽是歌女出身,倒也十分腼腆起来,因见更生如此说法,不便直接答复,只好低了头的站在一边不响。家树对于凤喜这件事情,却是偷偷摸摸,本不打算给人知道,此时忽被更生撞见,不免有些局促。正在嗫嗫嚅嚅,不能干脆答出的时候,更生却也知趣,并不再究此事。只把家树拉至一边,告诉他道:“您的那位表兄,真要算是一位怕堂客的都元帅了。他因您的表嫂打了他爱人,本在竭力的敷衍那位密司赵的。无奈密司赵因为她的丢了面子,是大家知道的。伯和向她赔礼,是没人知道的,因此她要法庭起诉。虽有我在从中劝阻,可是伯和这人夹在齐楚之间,的确有点难以做人,所以常常地盯在我的背后,打听这个消息。至于您给密司赵的二百块钱,我又替您垫出的二百块钱,他都没有知道。起先在他府上,又怕他那位雌老虎发威,只好把我叫到门外,仍旧再三再四的求我调和此事,我被他迫不过,方才把您送钱与密司赵的内容告诉他听了。”

家树一直听到此地,方始接口道:“这末究竟了结没有呢?”

更生摆出一脸得色,又把双肩一耸,得意洋洋地说道:“我瞧您的面子,不问软做硬做,也得办好此事,否则怎样对得您起呢?”

家树听说,赶紧连连的谢过了更生,又在身边摸出三百块钱的钞票,还他垫款。然后又关照了更生一声,请他对于凤喜之事,不可宣扬出去。更生直等家树讲完,忽又贼秃嘻嘻的说道:“我老实告诉您罢,她是北平的破鞋(注:北平破鞋即上海之野鸡也),不是什么女学生,你自己留心就是。您若要封我的嘴,可把那个介绍的,说给我听。”

家树没有法子,只好简单的说了几句大略。更生又去偷瞧了凤喜一眼道:“我说此人那有小珍珠好看,您为什么丢了现成的,反来另起炉灶?您真是个色鬼了。”

家树因为凤喜站在一旁,讲话太多,未免使她等得厌烦,只好一任更生去说,不去分辩。更生一因钱已如数到手,二因家树并未向他索还钻戒,对于这位财神爷爷,不好一定闹得他发急,于是半真半假的说是卖他一个大交情,准定替他守秘。说完这话,方始笑着而去。

家树一直等得更生走远,方问凤喜道:“他说认识您,您可认识他么?”

凤喜微微地点头道:“怎么不认识,他是报馆里的人。专到天桥一带地方去敲竹杠的。”

凤喜说时,望了一望家树道:“他是一个坏蛋,您以后少和他往来才好。”

凤喜这话,倒是一片真心,那知家树错会了她的意思,还当更生知道了她的底细,她因此避忌他。但是面子上又不能不答应凤喜。说过这话,又问凤喜将那风琴送往何处。凤喜笑上一笑道:“我的新屋子,就在宫门口第一家。您快叫他们一直送去就得啦。”

家树听了,牢记凤喜所住的地方。一面知照掌柜的派人送去,一面又同凤喜再往前走。走到一家金珠店门口,凤喜又朝家树一笑道:“喂,您快站住。您尽往前跑,您想带我往什么所在去啦?”

家树被这一问,却也笑了起来道:“这末您要买些什么东西,您为什么又不说昵?”

凤喜把嘴很快地向着金珠店里一指道:“我想买只金戒子。”

家树点点头,便把他的手向凤喜身后悬空的一挡道:“您去拣去。”

凤喜嘴巴一嘻,低着头的往里先走,走至柜身跟前,站定下来。家树就靠她的身旁站着,彷佛自任保镖的样子,可是柜身里面一个少年伙计,业已瞧出他们俩的行径。故意先问凤喜道:“您这位小姐,可是要买结婚戒子么?”

凤喜见问,不觉红涨了脸的,只朝家树傻望。家树起初本想代答不是,后来一想,他这一说,岂不要使凤喜冷心,连忙含笑的代答道:“请您只把各式的戒子,多拿几种出来,好让我们自己挑选。”

那个伙计笑上一笑,便去拿出一大盒金戒子出来,随手又一只只的,递给凤喜去瞧,这是怎么用的,那是怎么用的。凤喜忽见金光灿烂的那些戒子,没有一个不使人爱,于是挑了这只,又爱那只;挑了那只,又爱这只,弄得一时无法解决。又去朝着家树一笑道:“我弄得没有主意了,还是您来替我挑吧。”

家树低声的说道:“您爱那只,就挑那只。就是多挑一两只,也不碍事的。”

凤喜听说,虽然鼓起勇气自己去挑,但是又怕可巧挑上那一只结婚用的戒子,岂不憨蠢。正在左右为难的时候,幸亏家树等得不耐烦起来了,便去自作主张,只拣样子好的挑上四只,就问多少价钱?谁知真也凑巧,恰恰四只戒子,都是结婚时候用的(注:结婚戒子本无定式,北平金珠店因为巴结主顾,凡是结婚用的都用红线穿着)。那个伙计一边在秤分两,一边脸上却在好笑。家树也不再管这些,单把数目付清,交给凤喜收了。正待出那店铺,凤喜又好没意的悄悄问道:“此地可卖眼镜?我见我们在学堂的,人人都戴着。我若不戴,觉得有些憨蠢。”

家树将手向着对门一指道:“那不是很大的眼镜公司么?”

凤喜抬头一瞧,嘴上咦了一声,即同家树走到对门,自己拣一副最时式的好眼镜,又替她妈拣上一副老花眼镜。家树在旁笑着道:“天不早了,您倘若还要另外去买东西,赶快走吧。”

凤喜听说,轻轻地嗤的笑上一声,眼看家树付钱之后,一齐出了公司,再往前走。家树笑问道:“您还想买些什么东西?若是不要紧的,明儿让您妈来置办,也是一样的。”

凤喜将头微扭道:“我得亲自瞧见好的就买,我若没有瞧见,又教我妈来买什么呀?”

家树听见凤喜说得有理,便点头笑道:“这样也好,我今儿拼出一天工夫,还怕不够您买不成?”

凤喜听到这句,忽然望了家树一眼道:“说起这事,我倒忘了,您不是身子才好么,倘若闹疲乏了,那就不妙。”

家树连连摆头道:“今儿还好,并不觉得怎样。”

家树刚刚说到这里,忽然瞧见一家名叫“新芳”的照相铺里,悬着他那眉香表姊的一张戏照,不禁很觉诧异。还怕自己眼花,赶快走近一步,仔细一瞧,不是眉香是谁?又转念道:“前由绮华寄给我的那一张照片,虽在小珍珠出事那天遗失,我可记得清清楚楚,眉香所拍的,却是扮着《儿女英雄传》上的十三妹。因从信里寄来,只有那张软纸,没有外面硬纸,所以不能瞧出是那家照相馆照的。此刻所见的照片,也是扮着那个十三妹的戏照。可见眉香回申之后,和她娘与绮华所说的说话,全盘都是假的。一个优美的女子,既在向人乱说假话,便没人格可言。她的来到北平,定有别种原因。如此揣测,公园所见,必定是她无疑;来到北平,竟有工夫去逛公园,却没工夫前去瞧我一瞧,这般无情之人,怎好再说婚姻?幸亏自己的主意还老,未被绮华所误,真正万幸的了。”

家树一个人站在那家照相馆前,几经心潮起伏,未免呆呆出神,可是跟在他背后的那位凤喜姑娘,自然也弄得莫明其妙起来。当下忙去拉了家树的袖子,低声问着道:“您在瞧那一张照片呀,我家里也有一张。明儿就送给您可好啦。”

家树对于眉香本人,本是事事如他意的,只不过为他娘的关系,因而只好将她割爱。若是没有这个岔子,就是要他三步一拜,自去求婚,他也罚得誓决不推托的。此时在此痴痴地发呆,仍是一种患得患失的心理,不能决然放下。不然,弃之如蔽屣可也,又何必现出这种失望的态度呢。他既在大不乐意的当口,忽听凤喜如此一说,他又错会了凤喜之意,以为凤喜在吃寡醋了,不期而然加上一个不乐意,于是将他双眉一皱,对着凤喜说道:“我此时不知怎么一来,心里很不舒服,全身就觉疲乏得不可开交,我得先回家去。您也回去。您要买的东两,改天再买吧。”

凤喜既不是家树的蛔虫,自然不知此事的内容。当下只很不过意的答道:“这末您就赶快叫辆车子回去,至于我的东西,本来不必急急的。”

家树听了,也不多说,真的立刻叫了车子,一脚回到家里。问问刘福,他的表嫂尚没来家。他连衣服也不及脱,扑的一声,即向床上一倒。满身大不舒服尚是小事,竟会酸甜苦辣麻的五样味儿一齐攻上心来。他自己赶紧镇定一镇定,同时又自己问他自己道:“樊家树!你难道真为这一个无关紧要的女子,弄得六神无主起来不成?你若真爱她,只要写封信给你胞妹,说明可以娶她,你的两老,你的妹子,真要笑掉了牙齿了;你若不爱她,只要从此不提她一个字,你的到北平来,不是不要她的表示么?你若连这一点点的小事情,都不能够有此定力,将来还能够在社会上做大事么?”

家树一个子想到此处,本要打算爽爽快快的丢开这事的了,谁知继续而来的第二个念头,依然是对于眉香这人,又是发气,又是发恨,一面既在气她无情,一面又在恨她没义;甚而至于还要怪她相貌太好,妒她学问太深。原来家树越是打算不想此事,倒说越是被这事情箍紧心房,同时他的太阳心里也胀起来了,背脊心里也热起来了;两只眼里,不知不觉的有水迸出来了。他忽说声不好,双手急向床上用力一揿,跟着一个虎跳,打下床来。反身回瞧那张床上几眼,连说:“此地怕有魔鬼,怕有魔鬼!……”

鬼字不曾说完,又觉浑身汗毛凛凛起来,彷佛他刚才躺过的那个床心之中眉香这人,已经变为魔鬼形状,坐在那儿对他张牙舞爪的狞笑。他又赶忙用手拍了他的脑门,同时又很重的大咳了几声,方觉眼睛前头一亮。那个可怕的魔鬼,虽然似乎已经不见,可是心坎上对那眉香的一股怨气,忽又飞快飞快的冲将上来。他又将脚向那地上一顿道:“她又不是我的真正冤家,她又没有什么确实的凭据被我拿到,我又何必如此的糟蹋人家?我曾经听人说过,若是一个人一点不知道,背后有人无原无故的在骂他,骂他那个人的罪过,比较当面骂人还要罪过万倍。譬如我这眉香表姊,她自有生以来,真是尽心尽意,没有一桩不是好好地对待我的。我因我娘为了她的亲事和我作对之后,我就把这股怨气统统出在她的身上。我的一举一动,未必没人传给她听的,可是她的待我,依然如故,毫没改变。象这般娇滴滴的一位美人儿,我怎么忍心害理的,既是冷淡于前,复又作践于后,问心太觉讲不过去吧。”

家树想至这里,陡觉鼻子一酸,眼圈已在发红,似又心里不忍起来。可巧转身过去,正对着衣镜子,他觉自己难以为情。先去拿了一块冷手巾一揩,然后唤进刘福,命他去打热水。

那知刘福的热水尚未取至,伯和忽一个人飘然而至。朝他脸上盯着一望,跟着咦了一声的问道:“表弟,您为什么事情在哭呀?”

家树强勉一笑道:“我何尝在哭,您可不要在说疯话。”

说着,即把伯和拉来一同坐在沙发上面,也盯上他一眼道:“我要问您一声,您在忙些什么?这几天真是无从见您一面。”

伯和不曾替腔,刘福已将脸水端入,家树叫他放下出去。伯和方才轻轻地说道:“您表嫂的脾气真不好。那个赵娥姁呢,也真难以对付。”

家树蹙额道:“现在总可以没事了么?”

伯和急向家树将手一拱道:“多谢您,这件事情,真正全仗您的安排啦。”

家树当着伯和之面,不好怪他表嫂,只好不往下说,单问伯和:“这几天可见着翠凤?”

伯和不等家树说完,一连皱上几皱眉头,又叹上一口长气道:“最毒妇人心,这句话真正不错。”

家树又问道:“莫非翠凤有对您不起的事情不成?”

伯和又把他的脑袋乱摆道:“不要说起,我的眼睛不识人,又怪谁啦!”

家树此时正为女子之事,闹得忽啼忽笑不能自制的当口,一听见伯和提到和女子交涉失败的事情,赶忙十分郑重其事的接口问道:“莫非她已变了心么?”

伯和话未开口,先在身边摸出一卷钞票,很快的向家树身兜里一丢道:“这是您的一千块钱,我现在用不着它了,你快收了。”

家树笑答道:“我身边有钱,您拿去用就是,何必这般忙法。”

伯和又恨恨地把脚一顿,连着说道:“您快收了,您快收了!我一见了这笔钱,就会心酸。”

伯和说时,又在身上掏出一枝雪茄烟,划着自来火,一边吸着,一边急又接着说道:“我的要娶这只狐狸精,原为她比较您的表嫂,还要会服侍我。您初来的时候,不是曾经劝阻过我的么?我当时为她这只狐狸精所迷,这就叫做忠言逆耳。那知我这两天,仅不过少去了几趟,她竟会去和一个屁精打得火热。”

伯和说到这句,气得已在发喘,更把嘴上的那枝雪茄烟吸进去的当口,很是用力;喷出来的当口,也是用力。家树见着这般现状,不觉暗暗地叫上一声:“好险呀,幸亏我没钻入这颗茧里。”

他的心里虽在这样想着,他的嘴上,已在竭力的劝慰伯和道:“常言说得好,小娘入门为正。您在未曾娶她之先,只好马虎一点的。”

伯和望了家树一眼道:“要末有您这般大量,我是不能。”

家树笑上一笑道:“倘您气坏身子,这才犯不着呢!”

伯和听到这句,方始面色稍和了一些。仍旧一面用力吸着雪茄烟,弹去烟灰,一面又接口说道:“您在劝我,自然只有如此说法。我再对您老实说一声吧,我现在才知道,不但这些破鞋身上犯不着去用金钱和精神;就是那般人称交际花的娘儿们,她们所交际的目的,也不逃出金钱和精神两种的范围呢。那个姓赵的,我和她不过几天的交道,已经化了不少的钱。这回的把戏,不是您在釜底抽薪,我的这份人家,岂不被她闹得身败名裂了么?”

家树连连点着头的答话道:“您能如此觉悟,真有自制的能力。”

伯和忽然望了家树道:“您难道还没有自制的能力不成么?我见您对付小珍珠,以及何氏姊妹几个,真比我好得多啦。”

家树听说,就把瞧见顾眉香的照片,自己生气之事,全部告知伯和听了。伯和把嘴一嘻道:“您表嫂本有见识,她归根不赞成您娶她的。”

家树一只手在收好那卷钞粟,一只手扶正他的眼镜,苦脸一笑道:“如此说来,您和我两个既是都觉悟了,以后反没甚事情可做了。”

伯和忙不迭的点头道:“对啰!对,我也这样说法。一个男子,生此世界,倘若真正离开了女子,确实是桩很寂寞的生涯。”

伯和说到这里,还想与家树长谈一会,岂知又被医院里一连打来几个电话,把他立逼了去。

家树自和伯和一阵闲谈之后,他的心上果然清净多了。刚将钞票收过,正想好好养它一会儿神的当口,只见更生忽然又含笑走入,一屁股坐在他的身边道:“我来报告一桩新闻。”

说时,即在身边摸出一张照片,递给家树。家树接到手中一瞧,正是方才他已见过眉香的那张戏照,忙向桌上一搁道:“您可是向那“新芳”照相馆里买来的?”

更生点头道:“正是的。这真希奇,您的令表姊,莫非已经到过此地了么?我要将这照片,在我报上发表。”

家树听了,即把照片交还更生道:“您尽管去发表,我可不问。”

更生藏过照片,又问道:“这末我前托您的亲事,您怎么还不给我回音?”

家树摇摇头道:“我是决不要她,您早知道。不过由我前去替您做媒,我们两老以及绮华决不答应我的。”

更生便很注意的说道:“我知道您的来到此地,读书尚在其次,完全是避这婚难。您若不出一些大力,用个李代桃僵之计,以后恐怕够您受呢!”

家树想上好一会,方始赞成道:“您的主意不错,我停刻就替您写信。”

更生听了大喜道:“顾府上倘若乖乖答应这件亲事,那就不生问题;她们如果不肯,我自有最后的对付啦。”

家树起先已被伯和一说,心里淡了不少。此时又见照片到了更生手中,更觉眉香为人没有什么品行。所以对于更生所说最后对付的那句说话,也不在意。一等更生走后,他即关了房门,去写那信。不知怎么写法?且听下回分解。

枕亚评曰:此事大奇,眉香一到北平,未见家树,即回上海。新芳之照,从何而至?不知是眉香故弄家树之玄虚,抑作者故弄读者之玄虚也。文字曲折,至此已极。评者早有文势如山不喜平之评,此后如火如荼之文字,亦全亏作者具此笔力也。写得既好,反得大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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