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绮华瞧见家树如此问她,赶忙把她脑袋一点一点的答道:“说起这事,真正要算我们爹爹、姆妈的运气。……”

绮华正待往下再说,忽见家树忙不迭地将嘴朝着她父母所坐之处乱指,忙也回头看去,只见那位医生正在替她老子看病,一手按在她老子的脉息上面,一手搭在他自己膝上,双眼似闭非闭的,注在地下。那种神气,几几乎象要打瞌睡的样子。当他静默地而在沉思的时候,料知对于她老子的病体,很有进出,只好把她声音,放低些接说道:“那班绑匪,真也狠心辣手,照他们的打算,非得要几十万块洋钱,少一个也不可以的。那时我一个子在家里,本已吓得要死。莫说只要几十万,就是要几百万,只要我们家里拿得出来,无有不愿意的。无奈奶公偏要替我家省钱,他说若是拿钱去赎,非但把这许多钱送给绑匪,使他丢脸,而且长了那班绑匪的志气。以后有钱的人,便不能在社会上居住了。他又说,外国地方,如遇绑票案子,官厅方面,出有告示。如果事主的家属私下出了赎款,一样是有罪名的。”

绮华说到此地,已见医生又在替她母亲诊脉,知道还有不少时候耽搁。刚想接下去说,忽见陶太太岔口道:“表妹,我希望你快说事实,不要说此空话。”

家树却轻轻的笑道:“表嫂何必这般性急?这桩大事,本非等闲,自然是让你妹妹从头至尾的说下去好。我还恐怕她说得不详细呢。”

陶太太笑上一笑道:“表弟真是不明白我的意思,我的不要妹妹说此闲文,也无非急于要听正文。此刻被你这样的一打岔,弄得妹妹要说闲文的工夫也没有了。”

绮华也笑道:“你们两位可以停嘴吧,不然,我就不说了。”

陶太太和家树二人,一同连连的说道:“你说,你说!”

绮华接说道:“当时我却反对奶公,我的意思是银钱事小,两位老人的危险事大。不料家中急切之间,一时凑不出多少现钱,只有听凭奶公作主。好在他主张先兵后礼,倘若他没有本事救出爹爹、姆妈,那时再用钱去赎出不晚。这样一来,奶公一连去了多天,毫无一点信息回来。我既不敢自作主张去报捕房,又没现钱去与绑匪接洽。正在进退两难之际……”

绮华说着,又望了一眼家树道:“我一连打了几个急电与你,后来接到表兄表嫂的回电,方始知道你害着大病。我当时的一急,真正恨不得寻个短见了事。再加大姨妈和眉香姊姊两个病得又很厉害,可怜我想去看看她们的工夫也没有。”

绮华说到着急的当日,可怜她也说的眼泪水不知不觉的淌出来了。陶太太抿嘴的一笑道:“此刻不过谈谈已过之事,妹妹何必急出眼泪。”

家树却在一旁点头心疼道:“我也说莫怪妹妹讲讲要淌眼泪,这件事情遇在我的头上,我恐怕还不及妹妹的镇定呢。”

绮华听了一喜道:“哥哥不必和我谦虚。我当时倘若真的不依奶公,到了今朝,岂不是白白地丢了几十万银子不算外,还要弄得没钱过活呢!”

陶太太又笑道:“绮妹妹,你今天大约瞧见了亲哥哥回家了。怎么哭也来了,笑也来了。你瞧瞧,说了半天的话,到底是谁把姨夫姨母救出来的,仍旧一句没有说到,真个把人急死。”

绮华正待答话,忽见她娘老子已在送那医生出来。同时又听得医生在说:“你们二位,只要再好好的服几剂药,包复原照常。”

绮华听见医生如此在说,料知她娘老子的毛病定已无碍。又知道医生一走,她娘老子要与陶太太亲自谈话,她便索性不再去讲正文。单去取笑陶太太道:“表嫂,你怎么这般性急?你真这般性急,恐怕你已养了儿子,娶了媳妇了。”

说着,又把嘴指指樊老爷、樊太太道:“况且他们二老,早已平平安安的在家里了,又不是此时还在匪窟里受危险——那时急急还有一点道理。”

陶太太听完,只好站了起来一笑道:“表妹这张利嘴,比我还要厉害。我算说不过你,我只教姨夫、姨母说给我听。”

樊老爷笑着接嘴道:“绮儿本也淘气,我们本是关秀姑姑娘救出来的。你就讲给你们表嫂子听听,也不要紧。何必偏要象那说大书似的,一回回从头讲起呢?”

陶太太听了大惊道:“难道这位姓关的姑娘,真有这般能耐不成么?”

家树也极惊异,便站起来接口道:“婶婶的那个何首乌,也是她去弄了来的。”

樊太太喔唷的一声道:“我本在奇怪,你怎有这般本事,前去办到那个何首乌呀?”

绮华又来帮她哥哥,驳她娘道:“姆妈快不要这样说法,倘若哥哥不去帮她老子的忙,她这回就未必肯来出这个死力呢!”

樊太太又微微地望上绮华一跟道:“说到帮忙的事情,也全靠你眉香姊姊前去托那流氓。”

家树不管这话,单接口向着樊老爷道:“关姑娘既然帮了我们这个大忙,现在人在那儿?儿子应该前去当面谢她一谢。”

樊老爷点点头道:“这话虽是,不过我刚才问过医生了。据医生说,她的毛病现在正在转机,至少要十天半月,方才能够下床。”

陶太太听了,仍是摸不着头脑,忙去对着樊太太笑道:“姨母,还是请你老人家详详细细的说给我听吧。”

樊太太听说,一面笑上一笑,一面即将陶太太拉至身边坐定道:“这位秀姑姑娘,真也使人又是可敬,又是可爱。她的为人,不但武艺高强,而且生得和你那位眉香妹子一般标致。”

樊老爷接口道:“岂但一样标致,简直长得一模一样。”

樊老爷说着,指指樊太太笑道:“你们姨妈真也可笑,倒说那晚上秀姑姑娘前去救我们出险的时候,她还当她是眉香呢。”

家树不待樊老爷说毕,更觉奇突,忙暗忖道:“如此说来,那天中山公园所见之人,必是秀姑无疑了。眉香姊姊险些儿遭了一个不白之冤。”

家树的念头尚没转完,又听得樊太太已在向陶太太说道:“我那时一则本也吓昏了,二则秀姑姑娘的相貌真是和眉香表小姐一个印板上印下来的。”

樊太太说到此地,又对陶太太皱了一皱眉毛道:“秀姑姑娘因为去救我们,一个不防,竟被一个绑匪打上一枪。亏得她有本领,总算熬着痛仍将我们救出。若是换上别一个,恐怕连她自己的性命也难保呢。”

樊太太还要再说,忽见嫣红丫头前来请示晚饭开在那儿,樊老爷先说道:“就开在外房吧,表少奶奶不是外人。”

嫣红奉命去后,姹紫又来请示,说是表少奶奶用什么酒,好去预备。陶太太笑答道:“我不会喝酒,我们的那个酒葫芦,可在北平没有来。”

家树也说道:“表嫂真的不大喝酒。”

樊老爷道:“这末可要来抽筒大烟再去吃饭呢?”

陶太太摇头微笑道:“这是更加不能了。”

大家说着,饭已开出。陶太太急于要听事实,即同大家匆匆吃过,仍旧回进里间。

樊太太先去抽过几口烟,方对陶太太说道:“这次的我们被绑,因为绑匪是有组织的。照我在匪窟里的心理,还当我们这两条老命一定靠不住的了。就是退一步说,三五十万的赎款也一定送脱的了。谁知也是好心有好报,居然从天上掉下一位女侠关秀姑姑娘来了。倒说奶公一连前去救了我们好多次,竟不能够如愿。幸亏秀姑姑娘到来,她和奶公两个,也费了不少的心思。那天晚上——”

樊太太又想上一想,接着说道:“大概有三点钟的光景,我和你们姨夫正在抽烟。”

家树岔口道:“那班绑匪,既用大烟供给爹爹姆妈,这是别项的待遇,想来也不至于委曲的了。”

樊太太蹙额道:“都是你不争气呀,你倘若不闹到北平去,好好的在家里和你妹妹一同用功,我们两个老的,心里欢喜,使用不着出去散心去了,也不会受这大惊吓了!”

绮华一见她娘又在怪她哥哥,忙去咬着她娘的耳朵轻轻地说道:“姆妈真是,你那天晚上从匪窟之中回来的时候,你自己不是也讲过的,从此要家庭和气了。又说篱笆不打紧,外狗便要钻进来的。我又苦苦的劝过你。凭良心说,我们这个哥哥,也没什么真的不孝顺你。至于他的不愿意娶眉香姊姊,若讲旧话,这是姻缘没有前定;若讲新话,到了二十岁的儿子,照法律上对于婚姻之事,本有自主权了。这些说话,你不是当着爹爹面前,已经答为应我了。什么此刻一见了哥哥,你又厌恶他了呢?”

樊太太一边听着一边已在暗暗的点头,等得绮华讲完,她也去咬了她的耳朵说道:“你快不要来埋怨我,我从前和你说的说话,并未忘记。只不过一见了你哥哥,就会想到你那眉香姊姊;况且你眉香姊姊的这场大病,本是为他气出来的……”

樊太太还待再说,陶太太急得自笑道:“怎么了,娘儿俩咬耳朵咬不完了?”

樊太太听说,知道不能再长篇大页的讲给她女儿听了,只好匆遽的又和绮华说上一句道:“你放心,我明白你的意思就是了。从此不去怪他了。”

绮华不等她娘说毕,立即很满意的报以一笑,就坐到家树的身边去了。樊太太也朝陶太太微笑道:“你莫急,你们妹妹既来和我咬耳朵,我不能不答她几句。现在话已说完,可以再来讲给你听了。”

樊太太说着,又去抽上几口烟,即接着说道:“我是秀姑姑娘背了回来的,你们姨夫是奶公背回来的。”

家树忙问道:“那班绑匪既把姆妈、爹爹两个当作活财神看待,又怎么肯让秀姑姑娘和奶公俩将你们两位老人家背出来的呢?”

樊太太因为她的宝贝爱女,方才死死活活的关照过她了,所以此时一见家树这般在问,居然和颜悦色的答话道:“你还在问呢,那晚上的事情,真比出兵打仗还要危险一百万倍呢。秀姑姑娘的受着枪伤,就是为了这个。照她的本领,那十几个绑匪,自然奈她不得;只因背了我这个累赘东西,既要顾我,又得顾你老子,所以一个照顾不到,她竟中了一枪。”

樊老爷忽来插嘴道:“那时那班绑匪的子弹,犹同雨点般的,只向我们这边飞来。奶公的本事,本比秀姑姑娘差些。当时秀姑姑娘,还要兼顾奶公这人。我记得那晚上最危急的时候,到了一个地方,真象小说书上所说的那个前无去路,后有追兵。”

樊太太接口道:“老爷,你所说的是那个闵行地方么?”

樊老爷连连点首道:“怎么不是呀!”

家树又岔嘴问道:“闵行不是离开上海有五六十里路么?”

樊太太道:“这是我们还逃了好几十里,方才逃到闵行呢。”

家树又说道:“我知道驻扎闵行的那位徐朴诚区长,对于捉匪的本事很好的,何以这次却袖手不管了呢?”

樊老爷摇着头道:“并不是他不管,乃是我们怕他管。他有枪械,他若一管,那班绑匪便没生路。只因秀姑姑娘早已决定政策,她说,只要把我们弄了回家,不必去和那班绑匪结怨。正为这个原故,我们到了闵行的境界,不敢往前奔去。倘一奔去,就要惊动水警。”

陶太太听到此地,忽把她的舌尖一伸,两只肩膀一耸道:“喔唷,这真危险。不过秀姑姑娘主张不要与小人结怨,目光更是远大。”

绮华道:“这位秀姑姑娘,不但目光远大,而且武技也好,经验又多;她和眉香姊姊更是投机。现在住在她家医病,连顾家的大姨妈见了她的人品,欢喜得病也好了一大半呢。”

樊太太对着陶太太和家树道:“我说表少奶奶,且过几天可以去会会她,我儿自然要去好好的谢她一谢。”

樊老爷摇手道:“莫忙,莫忙!且让她将养好了再去不迟。”

陶太太掩口微笑道:“我本是一个急性子人,此刻被姨爹、姨妈,将她说得彷佛天上少有,地下无双的,我真恨不得马上见她一见才好啦。”

绮华便朝陶太太悄悄地打着手势道:“嫂子,你好好的谢我一谢,我明天就领你先去见她。”

绮华尚未说完,已被她娘听见了去。当下也笑着岔口道:“秀姑姑娘现在是我们的恩人了。自然让她养好再去瞧她为宜。”

陶太太不便再说,只把她与樊老爷樊太太自从那年别后之事简单的说了一些出来。樊老爷听毕,又谢了陶太太在北平照顾家树的事情,家树也把他在北平所有正经之事,一桩桩的禀知父母听了。绮华忽然的唉了一声道:“时候不早了,表嫂沿途一定辛苦,哥哥的毛病尚未复元,也要让他早些去睡吧。”

樊太太连声的笑道:“对,对,对!我真只顾说话,忘了他们是出门人呢。”

谁知樊太太对对对的时候不知怎样一来,竟将她刚装就了的一个烟泡碰了下来了。樊老爷便问绮华道:“你把你们表嫂子的卧房收拾出来了没有?”

绮华道:“早已收拾出来了,就在我的对面。”

陶太太接口道:“我和你一别又是几年了,我那年在此地的时候,你还是梳的双丫叉辫子呢,现在早已和我一样长大了。我要和你一房间睡,我不要那对面,一个怪冷清的。”

绮华笑答道:“我本想把你的床铺设在我房内的,后来又怕亵渎你了,你既自己说愿意睡在我一房,那更好了。我正想问问你们北平的风景呢!”

陶太太也很乐意说道:“这末让我再谈一刻,就跟你一起去。”

樊老爷樊太太两个一齐异口同声的笑道:“天不早了,明儿再谈吧。”

绮华便命嫣红先去传话给她丫头,快把陶太太的床铺设在她的房里。嫣红走后,樊老爷、樊太太又关照陶太太道:“这里和你的家里是一样的,你要什么东西,尽管知照你妹子。我们两老,恐怕照顾不到。万一委曲了你,我们那位伯和表少爷定要向我们算账的。”

陶太太将脸一红道:“姨夫、姨母,怎么和我说起笑话来了?”

说着,又向绮华一笑道:“这末你同我到你房里瞧瞧去。”

绮华站起身来,笑着将手向陶太太一挡道:“这末你先请。”

说着,同了陶太太出房而去。

樊老爷等她们走后就对家树说道:“我瞧你的精神还好,恐怕你在北平不服水土吧?既是不服水土,可以不必再去了。”

家树忙站起答道:“儿子不是不服水土。这回的病,是为爹爹、姆妈的事情急出来的。”

说完这句,又把伯和两夫妇待他的好处,说给两老听了。樊太太点点头道:“人家既是这般待你,你回来了,也得好好的待还她。那才算是知礼呢!”

樊老爷道:“你还没有好全,快去睡吧。我倒忘了,起先有现成的医生,没有请他给你诊脉。”

家树道:“我被药吃怕了,况且病也好了。”

樊太太道:“这末去睡吧,快些将养将养,你那大姨妈那儿稍停迟几天去探望,不会见怪的。”

家树觉得樊太太的待他,比较他未出门之前好得多了,心里一喜,又与樊太太樊老爷略谈了几句,方才请了晚安,退出房去。走上没有几步,只听得他的背后,似乎有人追赶他的脚步声音。回头一望,见是嫣红,便停下脚步道:“可是老爷太太有话么?”

嫣红轻轻的笑答道:“老爷、太太倒没有什么说话。我有几句说话,要和少爷说一声。”

家树出门虽未久远,不过此次回家,总觉得无论对于何人,似乎亲昵一些,况且嫣红又是素来在太太面前帮着他的,不禁微笑了一笑道:“你有什么紧要话,巴巴结结的赶了出来?”

嫣红微微地红了脸的说道:“少爷这次来家,可知道太太已经把她厌恶少爷的心理,减去了不少了么?”

家树点头道:“我也看出了,不过过两天,为了眉香小姐的事情,仍旧要和我为难的。”

嫣红掩口而笑道:“少爷倒不必防这件事情了。丫头倒知道太太现在又看中另外的一个人了。”

家树淡淡的答道:“任她老人家看中了谁,我总觉得和我的脾气不合的。”

嫣红又笑道:“今天时光晏了,等得空一空,我再告知少爷吧。”

家树听了,仍不在意,移脚就走。嫣红站在那儿,直等得望不见了家树的影子了,正想回到她的太太那里去,忽见姹紫两手端了两杯参汤,朝她走来。嫣红问她:“可是送给小姐和表少奶奶吃的?”

姹紫微笑道:“今天少爷也轮着一杯了。因为不见你的影子,我已经差小丫头送去了。”

嫣红噗哧一声道:“这末我同你一起去,听听她们说些什么。”

嫣红说完,即同姹紫来到绮华的房里。一脚跨进门槛,头一句听见的说话,就将她吓了一跳。不知究是什么说话?且听下回分解。

枕亚评曰:张恨水君之《啼笑因缘》中,家树被绑,本书则为彼之父母被绑,一不同也。张之书中,沈凤喜与何丽娜同貌,本书则为关秀姑与顾眉香同貌,二不同也。张之书中,关秀姑去救沈凤喜,本书则救樊氏二老,三不同也。此乃荦荦大者,至于其它,不胜所记也。且读下文,始知本书之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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