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嫣红一脚踏进绮华房内,陡听得陶太太在和绮华说道:“我的意思,一定要把何丽娜小姐配给表弟。”

嫣红一听此话,不禁一吓,忙暗忖道:“完了,完了!现在不是闹成三个人都要嫁我们少爷了么?”

嫣红想着,正待去听绮华怎样答法,因见姹紫已将两杯参汤递上,绮华接去没话,陶太太却笑着说道:“姹紫姑娘,嫣红姑娘,你们不要当我是客看待才好。”

姹紫客气几句,等得二人吃完,携杯自去。嫣红偏不走,只站在房门口,要听她们俩的说话。绮华笑问她道:“老爷、太太那里没事了么?”

嫣红笑答道:“此时也没事情,丫头特来伺候表少奶奶,恐怕有甚使唤。”

陶太太听说,便笑着招招手,叫嫣红走到她的跟前,指指一张矮凳子道:“你真能干,难怪你们太太这般欢喜你。你此刻既没什么事情,快快坐下,和我来瞎扯淡吧。”

绮华道:“她倒能够明白道理,不象我娘只是任性行事。就是哥哥的那段婚姻,她起初也和我们娘儿二人的意见一样,赞成眉香姊姊;到了现在,她也有些赞成秀姑姑娘了。”

嫣红起先不敢就坐,还是陶太太拉她坐下,她才把她半爿屁股搭在凳上。及听绮华如此在说,便接口道:“少爷的婿姻大事,本不是我们丫头们能够插嘴的。”

说着,望了绮华一眼,又把嘴一抿道:“这也是我们小姐和太太、老爷,太宠我们了,所以敢来多嘴多舌。其实呢,我们做下人,也无非望少爷娶着一位好少奶奶罢了。”

陶太太道:“我在北平时候,只知道这里太太要想把眉香表小姐配你们的少爷。此刻听你们小姐说,又知道你们这里,大概要报答秀姑姑娘的相救之恩。除了眉香表小姐之外,又多上她一个了。照我眼光,她们两个,都不及何小姐好。”

绮华接口道:“好嫂子,我可没有见过何小姐,请你把她的好处说些给我听听。”

陶太太听了一乐,即将何丽娜如何标致,如何富有,如何大方,如何迁就等等之事,统统讲与绮华听了。绮华道:“我们哥哥怎么意见呢?”

陶太太蹙眉道:“他却嫌她太觉闹阔,不大赞成。”

陶太太说到此地,又微笑道:“我也和嫣红姑娘一样,不过望他娶位贤淑妻子。”

嫣红忽然掩口而笑道:“少爷这人,本是样样都好。他的不愿意娶眉香表小姐,看来断难挽回的了。”

绮华忽问陶太太道:“说起眉香姊姊,真也好算可怜极了。她不是到过一趟北平的么?本是要想去和我们哥哥谈谈她的心事的。”

绮华说着,又把手指着陶太太笑道:“就怕你的一张利嘴,弄得到了北平,仍旧空身回转。”

陶太太咦了一声道:“说起此事,她还背了一个冤枉啦。”

绮华、嫣红一同问道:“她背什么冤枉?”

陶太太即将中山公园所见之事,说了出来。嫣红先说道:“她可没有到过中山公园,一定另有其人。”

绮华接口道:“莫非就是秀姑姑娘么?因为长得太象她了。”

陶太太点点头道:“我直到今朝,才知道她们俩长得很象。秀姑姑娘,又本是常常到北平的。”

嫣红笑道:“我也这样想法。”

绮华道:“这不容易么?只要我去问问秀姑姑娘,她倒是位心直口快的,一定肯直说的。”

嫣红正待说话,忽听得钟上正打三下,不禁哎哟一声道:“我们说忘时候了,已经三点钟了。”

陶太太笑道:“熬晚把夜,这算什么?我在北平的北京饭店里,那一天不到天亮啦。”

绮华道:“你有兴致,我们就谈到天亮何妨。”

陶太太将手向她大腿上一拍道:“谁先说要睡,就罚谁。”

嫣红道:“这末你们二位且慢慢的谈着,让我到太太那儿去转一转再来。”

绮华笑骂道:“鬼丫头,你也是一个熬夜的精。”

嫣红笑着出房。

陶太太道:“这个关秀姑,难道真有眉香一般标致不成?姨妈为什么又看上她了,她又愿意不愿意啦?”

绮华摇摇头道:“这是我娘的独腹心思,本来又没探过人家口气,如何会知道她愿意不愿意呢?”

陶太太道:“她是穷出身,一旦请她来做少奶奶,还有什么不愿意?”

绮华点首道:“我也这个意思。”

陶太太道:“她到底伤了何处?为何不住此地,反而住到顾家去?”

绮华道,“这事真长,你且听我慢慢说来。她本是住在我们这里的。有一晚上,顾家大姨妈陡然厥了过去,连那些中西医生都没法子,她便自告奋勇,说她知道点穴法,或者有救也说不定。我娘……”

绮华刚刚说出二字,陡见嫣红在房门外答她道:“太太今晚上很高兴,特地命我来陪表少奶奶的。”

嫣红一边说着,一边业已跨入。绮华又笑骂道:“谁在和你说话呀?”

陶太太道:“坐下吧,今晚上是奉了壬命了的!”

嫣红笑着坐下道:“我去了半天,不知你们二位,说些什么?”

绮华道:“难道一定要讲给你听的不成?”

陶太太却简单的述给嫣红听了。嫣红道:“且让小姐说完,我还有话说。”

说着,又问陶太太肚皮可饿。绮华被嫣红提醒,即命她的丫头搬出几样水果点心,陶太太随便吃着。绮华方才接续说道:“我娘那时还没有看中秀姑姑娘的心思呢。当时只知她知点穴法,马上请她去替大姨妈医治。那知她真有本领,倒说一动手就好,竟把中西医生弄得膛目无语。我们大姨妈自然很是感激她了,于是留她住在她家;非但要请她常常的替她治病,而且还要她去替眉香姊姊医治。”

陶太太接嘴道:“眉姐儿害的究是什么病啦?难道真是相思病不成?”

嫣红微微笑着点首道:“是不是这个病,没人敢说。不过在我看来,恐怕十不离九。”

绮华道:“就算是这个毛病,也不能怪她,还得敬重她才是道理。她的这次愁出病来,并非为她个人,却是为她老娘。”

陶太太听到这句,不觉又有些可怜眉香起来了,便很郑重地对绮华说道:“我和她又有好几年不见了,明儿一准去瞧瞧她,还好带便会会那位姓关的。”

嫣红笑道:“表少奶奶,你老人家去只管去,可是到了那儿,莫要错认了人。”

陶太太呸上嫣红一口道:“我又不是瞎子,你也太把我说得不象样儿了。”

绮华笑上一笑道:“这个鬼丫头的这句话,嫂子倒不要怪她。连我也将秀姑姑娘认错了好几回呢!”

陶太太仍是不信道:“这话不对,不对!就算天下真有相象的人,但也不过声音笑貌相同罢了,难道连衣服穿着,也会同样不成?”

嫣红道:“表少奶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那里知道这位秀姑姑娘,业已做了顾家的二小姐了。”

陶太太听了这话,愈加不懂起来,只把她一双乌溜溜的眼珠,痴痴地望着嫣红,现出惊异之色。绮华抢着道:“嫂子,让我来仔细的说给你听吧,我那大姨妈自从被秀姑姑娘用了点穴之法治好毛病之后,就请她睡在眉香姊姊房内以便随时劝解眉香姊姊,或是设法医治眉香姊姊。不料就在当天晚上,突然来了一二千个持有器械的强盗,不但把顾府上的一切值钱细软统统抢了不算外,甚至于要想采眉香姊姊的花。当时又亏秀姑姑娘,居然一个人敌着十几个强盗,同时又用梳头的骨针当做袖箭之用,竟把为首的那个强盗当场射死;其余的强盗方始一齐逃走。这样一来,秀姑姑娘既救了眉香姊姊的贞操,又保全了她们的细软东西。当时眉香姊姊,就认了秀姑姑娘做她亲妹子;我那大姨妈自然认她做干女儿了。因此秀姑姑娘竟与眉香姊姊掉换穿着衣裳。眉香姊姊,又是生的愁闷之病,有她这位见多识广、走遍天下的侠女妹子,陪她讲讲说说,她的病体,自比医药有效。我娘知道此事,顿时便和我私下商量,要想娶她来作媳妇;我们爹爹本是百事不过问的,惟有此事他老人家又发出了一个大议论。他说,若能娶了这位侠女做媳妇,一则可以报她此番之恩,二则有她在家,绑匪强盗那敢正眼再觑我们?”

绮华一口气讲至此处,忽朝嫣红望上一眼,带恨带笑的说道:“再加她来添上几句,说是从古以来,象这样的侠女,本是少有的,象那几位聂隐红线,以及宋朝的梁红玉,清朝的吕四娘,真可名标千古,誉满全球。非但可以保家,而且可以扞国。”

绮华一连串的转述嫣红之言,犹未说完,已把陶太太逗得大笑起来,连那嫣红本人,也在掩了一张小嘴,只是噗嗤噗嗤的好笑。大家笑了一阵,五更风吹来,天也要亮了。陶太太道:“我也索性不再躺了。”

说着,望望绮华道:“再停一刻,你就陪我刭顾府上去走一趟吧。”

嫣红道:“这样也好,就是表少奶奶去了回来,我们老爷、太太,还没转第二觉呢。”

陶太太将手一扬道:“这末你快去叫人烧脸水去吧。”

嫣红笑着走后,陶太太道:“今天晚上怎么这般短法?我们谈的说话,也不算多,怎的天就亮了?”

绮华笑答道:“现在已是初伏天气,夜本短了。”

陶太太听说,连连点着头道:“这一晌,被你们哥哥的毛病闹昏了头,连时节都忘记了。”

绮华道:“你真要去,我当然陪了你去。不过你见了那位秀姑姑娘,你可不要象灶司菩萨般的直奏天庭。她虽是个吃江湖饭的,却也来得斯斯文文,比起你来似乎她还腼腆一些。”

陶太太听说,陡的呸上绮华一口道:“你不要在这里放屁,人家腼腆,难道我就会吃人不成么?……”

陶太太犹未说完,绮华的丫头,已把脸水送进,她和绮华两个次第梳洗之后,又吃上一些点心;照陶太太的意思,马上要走,绮华笑着道:“你真是一位北方人,不知道上海的习惯:照上海的习惯,在中饭以前是看不着人的。”

陶太太道:“我知眉香向来不睡晏觉的。”

绮华道:“此刻总太早,要末,我同你俩坐了汽车走,到乡下兜个圈子去,也好吸点新鲜空气。”

陶太太最是性急,连催快走。绮华命人传话出去,唤醒车夫,于是她们两个也不带着佣人,一脚坐上车子,真的去到四郊兜上几个圈子。看看已是十点多钟,方命车子开到顾家。

进去之后,春香丫头迎着绮华问道:“这位不是陶府上的表少奶奶么?”

陶太太接口道:“一转眼不过几年,你怎么就不认识我了?”

春香笑道:“这样说来,表少奶奶,反而年轻了。”

绮华也笑道:“闲话少讲,太太起来没有?”

春香道:“太太刚才吃了药,又睡熟了。你们二位先请到我们小姐房里坐坐。”

绮华点了点头,即同陶太太跟着春香来到眉香房里。抬头一望,只见那张沙发之上,一并排坐着一模一样的两个标致人物,正在那儿低了头的看画,不觉一愣。即将陶太太一拉,笑着道:“你倒认认看,谁是眉香姊姊?”

陶太太定眼一看,果真不能分出谁是眉香,谁是秀姑。幸亏眉香见了她,居然还能认识,忙不迭的站了起来,一把握着她手道:“我的好嫂子,你怎有工夫来到上海的?”

陶太太一面连说“我专诚来瞧瞧您的”,一面又望了秀姑一眼道:“这位就是关小姐么?”

那时秀姑早已站起,正与绮华招呼。因见陶太太问她,连连含笑点首。眉香先替她们介绍了一下,便让绮华和秀姑两个坐在沙发上面,自己和陶太太一同坐在对面椅上,这正是眉香恐怕陶太太分不出她和秀姑的意思。陶太太已知其意,当下先笑道:“你们二位,真象同胞姊妹一般,不过脸儿已经象得这般样了,为什么还要把衣服穿得一样,可是有心要开人家的顽笑么?”

眉香接口道:“我现在病得要死,心里更是闷得发慌;既有这位象我面貌的妹子,所以故意叫她穿了我的衣裳,要使丫头们弄错了,藉此寻个开心。”

秀姑对着陶太太微笑道:“我曾经听见绮妹妹和眉姊姊说起,嫂子为人最好没有。前两天就听说嫂子要伴同樊少爷来了,心里便很高兴。”

秀姑尚未说完,眉香拦了她的话头道:“妹妹,你怎么称他做樊少爷呀,你该叫他一声哥哥才是。”

秀姑将脸微红,又笑上一笑。绮华使问眉香母女的病状,又问秀姑的伤痕,二人都答好些。陶太太和眉香略略谈上几句别绪离情,突然站起来,走到沙发跟前对着绮华将手一挥道:“快走开,让我来和秀妹妹谈它一谈。”

绮华笑着站起,坐到陶太太坐过的那张椅上,去和眉香说话去了。陶太太赶忙一屁股坐下,拉着秀站的手,先紧紧地捏上几下,方才笑着道:“我瞧您的手,也和我们一般柔软,怎么竟有这般天大的本事啦?”

秀姑缩手一笑道:“谁说我有本事,我真不懂什么?”

陶太太瞟上一眼道:“您别客气了,快用不着和我谦虚。我现在先要请问您一声,您可有一次穿着女学生的服式,在逛中山公园么?”

秀姑连连点头笑答道:“有的,有的!嫂子怎么知道?”

绮华正和眉香谈得上劲,一听陶太太在问此话,忙岔嘴对着秀姑说道:“那天我们哥哥和表嫂也在那里闲逛。哥哥瞧见了你,还当是眉姊姊呢。”

秀姑不知内容颇有关系,却淡淡的说道:“我那天偶然去瞧一个在学堂里的女友,她要我一同去逛公园,又嫌我穿的那身衣服不漂亮,当场硬逼我穿了她的学生装。”

秀姑说到这句,即向绮华眉香二人一笑道:“谁知竟被樊……”

秀姑刚刚说出一个樊字,忙又笑着缩住,改口说道:“竟被哥哥碰见,岂非是件巧事。”

陶太太陡听得这个巧字,心里不觉一动,暗自忖道:“此事真巧,莫非她和表弟俩真有姻缘之分么?眉香他既不对,丽娜他又不合,如此说来,只有她了。”

陶太太想到此处,忽又暗自好笑道:“我这个人也未免太傻了,我们表弟对于这头亲事,他还没有知道啦。不过是他们二老片面的意思,何必要我在此空作杞人之忧?”

陶太太正待再与秀姑前去说话,忽见顾太太房里的几个丫头一同奔入道:“太太醒了,她说不能出来招呼表小姐、表少奶奶,二位倘若没事,就请去坐坐。”

陶太太听说,忙同绮华来至顾太太房里。只见顾太太瘦得不成模样,双眼凹了进去,且在微微地喘气,因见她们到了,早已坐起身子,靠在床档之上。陶太太抢前一步,站到床面前恭恭敬敬的叫上一声大姨母,又问贵恙好些没有,绮华跟着叫过。顾太太就请绮华陪了陶太太坐在她的对面,话未开口,又好好的咳上一会,方才对着陶太太微笑道:“表少奶奶,我们也有好几年没会,你看,我已老到如此田地了。”

说着,又问伯和为什么不同来玩耍,陶太太一一答过,又照例的劝上几句。顾太太道:“你能干,你的精神也好。你们眉香妹妹她就不及你多了。还要加上病,真把我活活急死。”

陶太太和绮华一同劝慰道:“大姨妈不必心焦,我们刚从她房里来的,瞧她已经大好了。”

顾太太点点头道:“她的能够下床走走,并非医生之力,完全是秀小姐劝解她的力量。”

顾太太还待再说,眉香已经差人来请陶太太、绮华出去吃饭。顾太太便将她那双只有骨头没有肉的手,连向二人挥着道:“恐怕没有来得及备莱,快去随便吃些吧。”

二人辞了出来,回到眉香房里,已见摆满了一桌子的小菜。绮华问着眉香道:“姊姊能有几碗饭会吃了?”

秀姑代答道:“她还在吃稀饭。”

说着,就请陶太太上坐;陶太太将手乱摆道:“我在此地不是客。”

眉香接口道:“虽是自己人,果然不必客套。但是嫂子远来,只有你坐上去的。”

陶太太只好坐下。绮华对坐,秀姑打横,眉香自己在主位坐下。陶太太一边吃着,一边又在打量秀姑,见她不但穿得和眉香一样,居然还穿着一双高跟皮鞋,简直是位闺阁千金,何尝象个全身有武艺的人。再去瞧她的脸蛋,也和眉香一般没有血色,料定她的伤痕尚未痊愈。便问道:“秀妹妹,我瞧您的脸色,似乎还得好好的服几剂药吧?”

秀姑点头道:“我那时背着樊家姆妈,一个照顾不周,我的臂膀上面就中一枪。幸而只在肉中穿过,未曾伤着骨头,现在创处虽已收口,可是人未复元。”

冉太太忽笑道:“你不是懂得武艺的么?怎么……”

秀姑接嘴道:“懂得武艺的,也得预先留心,倘若已经中了子弹,那也和常人一般的受着痛苦。并不是这个子弹一到有武艺的身上,它便没有效力了。”

陶太太正待答话,忽见几个丫头导进一个人来,不禁咦了一声道:“你也赶了来么?”

不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枕亚评曰:写秀姑救了樊氏夫妻之后,能使樊夫人对之如此倾心;治愈顾夫人之后,又使顾夫人对之如此倾心,此是用力暗写秀姑,非写樊顾二夫人也。至写陶太太对之竟作杞忧,又属旁敲侧击之法,殊非寻常之闲笔也。读者应注意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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