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兰回头,见是张氏,忙道:“姊姊尚有何言?”张氏道:“斜阳欲落,夜色初生,也须散会了。请问姊姊居停所在,以便造门奉访。”友兰道:“妹寓南市,相离极远,姊姊今夜如无事,愿陪回栈,小坐片时。”

张氏大喜,当下又宣明几条会章,另举两位副会长,订定五日后各将运动情形到会报告,再行择期集议美货的问题。各事议定,摇铃散会。

张氏邀友兰同车回栈。怀祖、建威恰犹未归。友兰入房,见壁间一幅五人合照的小影,问道:“姊姊也在学堂么?”张氏道:“是。这几位都是同学,此番因放署假,才来上海,不久就要回堂。”友兰道:“怪不得会长一席,姊姊要请另举。

妹原疑心,既已做了开会的领袖,又不肯充当会长,难道是防后患,自占地步不成?原来还要回堂。”张氏笑道:“回堂呢,极早尚有一月,暂当几日会长,原无不可,但妹既非生长此邦,此番又匆匆假道,发端之始,不过揽其大纲,到实行时,千条万绪,节目繁多,非熟悉情形者,殆难下手。妹自揣不能胜任,故请诸姊姊另举他人,若防后患,也不在大众风靡时出身犯难了。姊姊是移家来沪,还是偶然经过?”友兰道:“妹有一弟在此经商,偶来小住,适逢胜会,因做个不速之客,把身历的苦情,借此发表,聊泄数年郁抱。”

张氏道:“我姊妹所遇不幸,丁此屯艰,只有人人都把挑在肩上,百斤不说轻,千斤也不说重,希冀有个挽回。”友兰道:“想呢,固不能不作如是想,但言之非艰,行之维艰,只好且看后来。”互相感叹了一回,友兰辞去。

张氏独自一人,觉得寂寞,翻了一本《女界钟》,借书下酒,正在入神,门环响处,知是怀祖归来。不想袅袅婷婷,站在身边,依然是个苏隐红。

张氏停杯惊问道:“适从何来?”隐红道:“我来已久,会应家姊姊在此坐谈,妹不愿多见生客,故此避开。”张氏道:“姊姊既未他行,今日如何负约,不到园中呢?”隐红道:“妹曾去来。姊姊狂言乍发,雄辩方酣,不欲骤来惊动,一会应家姊姊上坛了,哀情苦语。使人闻之发狂,妹遂趋出,辗转筹思,才知昨日与姊辩论者无一非误,明日决计回山,多则两月,少则一月,仍当出门,愿订相见之地。”

张氏沉吟道:“妹学期未满,尚须重返伦敦,惟迟速之期,未到预料,当在何处会晤呢?”又想了一想,问道:“姊姊能到香港么?”隐红笑道:“不要说是香港,即伦敦又何不可去?

”张氏道:“先到香港的妥当。”就把陈氏寓处告知,说:“请姊姊先在上海一探,妹他行,便到香港,必可相见的。”隐红问明备细,也不多坐,匆匆即走。

张氏仍是一人自斟自饮,约及戌正,才见怀祖入房,先问一番会中的情形,转告建威,才来说道:“今日有件奇闻,会中有人谈及么?”张氏道:“是何奇闻,却无人道及。”怀祖道:“拒约领衔人不是钦幼琛么?昨日有人前往,告以有人谋害,力劝暂避其锋。钦君先曾接过两封信,都说的何人何人闭门设计,将不利于其身,知事有因,今日写了一封留别书,登在报上,劝大众俟其死后,仍抱定不用美货的主意,坚持力争,勿为野蛮举动,贻人口实,并将自己日间所到的地方,办事的时刻,一并登录,候人下手,你道奇不奇?”

张氏道:“真奇真奇,抵制的议论,起自檀香山,办法亦其所拟,钦君又不过商会中一人,偶然领衔,害彼一人,难道能解我全局不成?”怀祖道:“若辈不如是计算,以为钦君创首,全国受其愚,弄钦君一死,他人将有戒心,不敢复与为难,若辈便可畅所欲为。至于商会中人,却决无继钦君起者。其留别书,述及初时合会,都预其谋,及至通电政府,便彼此推诿,不肯首先具名,钦君才挺身而出,足见诸人早有畏难怕事的心肠了。”

张氏道:“商会中无人,安知学界中无人,商会学界无人,安知商会学界以外又无人?个人的交际,甲为乙侮,尚有不平之旁观攘臂代谋,不要说是关系全体,死一钦君,就能遂若辈的私愿,有这样容易?”怀祖道:“观中国目前的民气,谓一钦君死,必无一如钦君者起承其后,殆无一人能信此言。然若辈糊涂虫,所见不出眉睫,遂有这些想头。并且钦君接的信,还有些运动政府,运动外人的话哩。”张氏道:“既如此,所谓设计谋害者,不过恫喝之词,欲令钦君自退,决不致见之实事。但为此书者何人?为此言者何人?自然都为若辈所用。若见钦君不为所动,恐运动政府、运动外人的两层,决不能免,倒不可不防。”

怀祖道:“谚所谓狗急跳墙,人急悬梁,若辈正处跳墙之势,苟可以遂其私,如其愿,自将无所不至。建威所以主疏通者,未始非先虑此。”

张氏道:“无压缚犹可言疏通,以先顾内国的商人。一有压缚,势必至前定、后定一任若辈之便,讲不得不定的两字了。

只有用不用是出于个人所自愿,政府就肯干预,也不能家家都走去替外人说法,人人都传到替美货推销。若说运动外人,不过强迫政府罢了。政府权力所不能到,也不愁无辞可复。建威以后也可以死心塌地,不再去说疏通了。”

怀祖道:“建威自闻此信,也料到运动政府、运动外人的两层,迟早总须发见,一发见后,所谓过期不定的一层,无论如何总是空谈,抵制的大局,必致深受其害,故已不作疏通之想,也要服从不用美货的主义了。但我不用美货,又防外人不用华货,这是建威千愁万虑,念念不敢忘的。”

张氏道:“古人谓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今从其说,即以若辈所待钦君者,还而以待若辈。惩其败群之罪,泄我同胞之忿,亦不得谓之过分。但积恶者将自毙,姑且任其自生自灭,只是建威所预虑者势不得免,将如之何?”怀祖道:“从前所议,自兴农牧,自开工厂,为现在、为将来,都是力争上游的胜算,且俟机会。想建威决要举行,我辈也略助一臂。

”张氏道:“是非我夫妇所能主,须预告本岛方可。”怀祖道:“本岛自然要报明,才能筹款,但此时且不必急,姑视局势之进再行定计罢。”一宿无话。

明早,建威见了怀祖,就说道:“弟昨晚一夜未睡,想钦君所报告行刺的一层,决然是恫喝了。但恐运动外人,以强力迫我政府,或将商人定而不出之货,责政府之承认,或将商人出而不销之货,责政府之不为保护,政府仅凭唇舌,理虽长而势不敌,怕还有意外变端哩。”怀祖踌躇道:“是诚不可不防。

但若辈刁险若此,蛮横若此,断无两利并存之势。建威兄有何办法么?”建威道:“弟正为不得其策,才致失眠哩。”张氏恰在门外经过,入问缘由,建威一一告知。张氏道:“外交上的应付不尽关乎兵力,形格势禁,有时亦赖权谋。况且彼国货销的少,他国货必销的多,一旦以抵制问题酿成意外,莫大的交涉,牵动他国商场,我直彼曲,彼敢犯此不韪么?”

正讲得高兴,友兰忽来,张氏赶快接到自己房中,尚未开谈,会长处又有密信,交干事员王韵芳面递。张氏拆开一看,说是传闻厦门美领署悬旗之竿,为暴徒拆断,领事照会关道,严词诘责,似此轻率粗慢,授人口实之举动,于争例之前途,太有关碍等话。

张氏仰首沉思,约过五六分钟,才问韵芳道:“厦门有无商会与上海可通声气么?”韵芳道:“厦门商会开办已久,为抵制事与此间亦时通消息。”友兰道:“既如是,断竿警报是从商会来,抑从领事署传出呢?”韵芳道:“不从商会,也不从领事署,是西报载的来电。”张氏道:“此事如确,关系何等重大,商会中无不报告之理。既尚寂寂,恐有别情。妹意不如请会长传是厦门,查问虚实,俟接回信,再行商量。”韵芳道:“会长亦有此意,惟与厦门,向无往来,须谋之此间商会,以是踌躇。”友兰道:“舍弟有分号在厦,待妹嘱其电问号友,谅也可得实信。”张氏喜道:“如此极好,事不宜迟,请姊姊速商速发。”韵芳道:“会长也正悬悬,待妹奉陪回号,看发电后,便好复命。”当下两人同辞下楼,又同坐一部马车,闪电般飞驰而去。

张氏目送两人,直到蹄铁声消,鞭丝影远,方始回身。劈面遇着建威,动问应、王此来的缘由。张氏悄悄告知。建威道:“原来为此?刚才华字新闻纸已经转录,怀祖兄正没看完哩。”

张氏入房,也来阅看。怀祖道:“闻说厦门地方,漳泉两府人流寓最多,外洋番客亦多属此两府人,其于旅外工人之感情,自较别处为胜。不要真正激成事端,把条坦平大道,添出许多荆棘,倒有些束缚手足哩。”张氏道:“商会无信,恐非确报,我已嘱应家姊姊传电去查了。”建威道:“如果情真事确,诸人之暴动固然无所辞责,若是附会妆点,或竟如莫须有三字,故意张皇,外人之用心,便不可测了。”张氏道:“傍晚时厦门总有回电,且看究竟是何情形。”怀祖道:“去电是说明此处么?”张氏道:“不,由我去龋”便在夹袋内取时计一看,将近巳初。

催饭吃毕,先到各处探望一回,临了会才同会长来望应友兰。一转弯,新月映着无数电灯,照耀得大千世界,真成不夜。

行近门前,友兰恰待上车,一眼瞥见,带笑招呼道:“正要来找姊姊们,去先劳动。”会长问道:“厦门有回电么?”友兰道:“有的,到不多时哩。”引进楼上正中客座内坐定,才取回电,送到会长手中。会长阅过,又递给张氏看。除地址姓名外,只有七个字道:“有因不确,详另信。”

友兰先说道:“昨日厦门,闻有出口到沪的轮船,看电报似乎先经发信,大约再隔一日,便可接到了。”会长道:“事既不确,因自何来?越发叫人犯疑了。”张氏道:“起在如何,虽不可知,其非厦人之所为,要无疑义。好在一二日即可接信,一接信便可了然了。”因与友兰订明会期,分手各散。

过了一日,先在新闻纸见厦门商会所复上海学界的电报,也说地方平靖,并无暴动,建威、怀祖才放下心。友兰恰好如约送过一封信来,正是其弟厦门的号信。张氏自首至尾细细看完,不觉喜动眉宇。友兰道:“姊姊前日所谈第二次的大会,愈早愈妙,妹在此间无多耽搁,能趁回粤之前,躬逢其盛,才是万幸。”张氏道:“只在此数日间,不至误姊姊的行期。”

友兰走后,张氏才告怀祖道:“厦门领署的旗竿,年久朽坏,那夜天有大风,骤然吹折,适值抵制的风潮,人心不无愤激,外问以讹传讹,便疑在暴徒身上,其实并无是事,当不致别生波折。”怀祖听了,也是欢喜。建威却默然不语,背手靠在一张椅背,只管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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