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热的风,冲撞的人群,电灯齐明后的马路;一辆精巧华美的包车由如黄雾的街尘中冲过。

四个光度很大的电灯向如流的行人道上射出精丽的光彩。明漆的车把前有穿着红镶边蓝布短衣的壮力车夫,他是飞奔拖重的两足同行里很幸福的一个:年轻,穿得利落,每天只在黄昏后忙一阵,到处都见到酒资。他的许多同行最艳羡的,是在他的漂亮车上有一个轻盈,美丽,每天晚上到饭店,酒楼去蹓跶的姑娘。

车子在人群里跑的分外起劲。车上明耀的电灯是活动招牌,在街道上飞驰,似乎是向四面投射着陶醉,快乐与肉的温感,车上的姑娘虽是微欹地坐在紫绒垫上,却不向那些纷扰愚笨的行人留意。惯了,她几乎每个晚间须经过这平凡,嘈乱的城中的热闹街道。有什么呢?如锯齿般黄绸黑字的软招牌,如妖怪眼睛般的红红绿绿的小电灯,哑涩的留声机,与拉着四弦讨饭的小乞儿,专好往大玻璃窗呆看的女人,穿各式鞋子的灰衣兵士,闲逛的青年。这些如定时演影片的各种人物与物象,在她的视力中太熟了,太平常了,一点也没有新鲜与生动的感触。所以她每坐车子是不向两面的房屋,陈设,与人群看的。天空,一片漆黑,幽丽的星光在这种地方早掩遮了它们的光彩。她只能向前望去,这是无希望无目标的一种惯常的呆视,也是一天生活中最容易引起幻思的良时。她是在生活的掌握里陶炼出来的生物。过去与现在,轻微的凄悲与狂惑的欢乐,她都不很留意。在这难得的自己可以自由思索的时候,能够脱开言语的酬对,身体的逢迎,种种的音乐,人语,牌响的声音,以及突袭环绕在她的头,肩,手各部分的不可抗的力量,都消失了。虽在闹忙的市上,她却能任凭活泼的心灵自由飞动。

但是道旁那些在另一种心情与另一种生活中的人类,却只知用强欲的眼光在她那衣服,发结,柔白的面庞上搜寻什么。

恰好百花村的柜台上的自鸣钟报过八点一刻,这辆惹人注目的包车在花玻璃门口当的一声停住。酒楼的门前,多少汽车,黄包车旁边嗑瓜子吃香烟的人都寂静了,眼看车上的姑娘缓缓地走上柜台转角的楼梯,于是门外门内许多声音嚷着:“来了!来了!吉和里的笑倩。……”

即时楼上靠街的三层大客厅中也起了一阵喧呶的叫声。

她将柔软的鞋底踏上那宽大的铺了漆布的楼梯,她骤然觉得将思想的自由剥夺了。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便迅疾地转上三楼的短梯,迎头一个白衣铜牌的少年㑽官笑吟吟地说:“李旅长在这屋里。”他指着一个大的房间。

当她掀开洋纱的门帘走入这宽大明丽的房间以后,团团的座上拍掌与说话声乱成一片。

她看看有多半是熟识的军官,与什么长,便照例先劝过一巡酒。她轻浅地笑着并不强劝他们饮,然而芳烈的白兰地已罄了两大瓶。她刚刚在穿骑马裤敞胸的青缎小袷衫的李旅长身旁坐下,忽然,对面的税捐局长端起高脚玻璃杯高声道:

“旅长,今儿非把笑姑娘罚一下不可!来得怎么晚了?……您要用用军令!……哈哈!……”他是五十多岁的肥胖官儿,腮上厚垂的肉纹与一撮新留的胡子,流荡着欲火的眼光,都十分称合。他同这一席的主人李旅长是多年关外的老朋友,所以说话没得忌讳。

“行!”健壮而满脸呆气的旅长将右手粗大拇指竖起:“就是老兄做司令,我来执法。”

桌面上又是一阵听不清的笑声,笑倩却悠闲地吸着一枝三炮台香烟,像满不在意。

“我说这话,对,这叫做公平,这才是军界领袖说的话。笑姑娘,你服气吧?……不,咱们早散席了,师部方面今天八点开紧急会议,旅长为你要晚到一个钟头。吓!现在多忙!你别瞧我像是终日没事,税捐要扩充,前线上的犒赏要从这儿储备,也是通夜办公呢。……玉堂,你得替我出个主意,你说,怎么罚她才对?”税捐局长的厚嘴皮天生是不脱懒的机器,无论在会上,宴会上,他的话总是不容易停的下。

玉堂是个瘦子,财政厅的科长,十年前大学毕业生。向来是心里会打算盘的能手。他干过县知事,崇文门税务员,烟公司的买办,教过法政学堂的理财学,他似有满肚皮的金钱学问却不大好说话。但是话说起来每一个字都有点分量。这时他正在盘算着一位县知事的交代案与“讨赤特捐”的分派,事情是忙乱而复杂,到明天都得办理。虽然是口里嚼着肥腻甜腥的食品,脑子被金钱,钞票,军用票,支票等等的颜色,花纹搅乱了。所以虽是这位红极一时的姑娘进来,他也没怎么分心,因为他常常自诩是受过科学教育的,对于处理一切事物要妥贴,分明,迅速,有力,而且收得来,站得住!不过,局长的征求意见不能不好好答复,他皱了皱粗黑的眉毛:

“云翁在行得很,还不耻下问。我想,笑姑娘既然来晚了没有别的,就先罚她三杯白兰地,回头旅长事情完了,大家也为旅长饯行,到她那里捧一场牌,罚整宿不能睡觉,还要一早到车站上送旅长荣行!”

几句话确有力量,即时吴道尹,胡副行长,白团长,都拍手赞同。李旅长也笑眯着充血的大眼,表示出无量欢欣,而提议此案的税捐局长首先答道:

“好,……我算一个!”

“这不是?道尹,副行长,你,旅长,正好。我们忙一点,改日奉陪。……现在先请旅长回敬她一下,叫做先礼后兵,……旅长能端着给笑姑娘喝吗?”聪明的玉堂科长这样分派出来。

在赛赌与欲的游戏之中,这提议谁也不否认。明日出发要下血海洗澡的李旅长更以为这是他的应分;他应享的愉乐,他挥霍的光荣。这一宿的时间他以为唯有这样方是天经地义的合理消遣。除此外,生命,金钱,及辽远的一切忧虑与寻思,都不曾在他的脑中闪过瞬时的幻影。而自从入门后为大家起哄,找趣,讨论,注目的中心人物,笑倩姑娘呢?她看见这一群人,他们的言语举动平凡、愚笨,与她每晚上由大街中穿过所见的那些人一样。她看他们猜拳,让酒,狂吞,恶嚼的神情,与自诩聪明的种种言语,她并没有丝毫的欢悦与憎恶。这些事对于她既无意味,也不觉得骄傲。所以虽是听过科学教育者,善于理财的玉堂科长的提议,她仍是从弯突的红嘴角下照例现出一丝笑容,别的无所表示。及至拍着她的肩头的李旅长取过三个玻璃杯要斟白兰地时,她也不言语。她看满桌子上一对对可怜而昏横的眼光都对自己凝视着,她突然从旅长的粗大手指中将酒瓶夺过来,同时向斜对面的财厅科长道:

“玉堂,你不要太欺负我不能吃酒,来来,我们须对喝三杯!……”这是个强硬而姣媚的提议。接着秃头的副科长,与道尹一同接着说:“应该,应该,义不容辞!”她似没曾看见这屋子中的这些人物,报复般地将三杯的烈酒一气饮下。于是在大家喝彩声中自作聪明的玉堂科长蹙着眉毛,也陪了三杯。她不再坐下,向李旅长的黑脸上瞥了一下道:“回头见。”

她脸上已经微红了,一边用绢帕擦着酒味浸辣的红唇,向大家点点头便先行下楼。座上的人似乎都被她这种又冷峻又豪气的吸力颠播惯了,反不敢像对待其他的女子一般拖回她。因为她的惯性是如花园中的玫瑰,虽以他们的身份与挥霍,但不敢欺负她。他们能够得到这位姑娘一句温贴的话,便十分舒畅,向来少有更大奢望。

这一场出发前敌之前的夜宴,因为李旅长的事忙便匆匆早散。约到的牌手也出去消遣个人的时间,都等到十一点方赴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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