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的正巧,几乎全院里没有一个客人,查夜的也过去了。你不必着急,先在这屋子里过一宿,——我敢担保你不许出错。你觉得你办的事很周密,别人瞧不透,这点事可瞒不了我!你同老于来过头一回我就多少有点明白,不是?你又来过两次?这些都存在我心里!……”雨点淅沥的窗前小沙发上,笑倩着了短衣,也没梳扮,只是淡淡略施脂粉,十分平静地对斜躺在假大理石镶嵌的大床上的卓之说。

他促迫地走进这屋子来,几乎一身全是泥污,头发也蓬乱着,像刚同人打过架。他虽是竭力镇定,却不是每次来时的安闲。起初只说吃醉了酒,在路上跌过一跤。不错,从他的皮鞋,裤腿,粗呢长衫的下部看来,真像在泥水里翻过身。他还说雨落得怎么大,又戒严,从商埠不能回到东城的寓所,城门关了,没有通行证进不去,只好向相熟的姑娘的屋中借住一夜。这实在是不得已的事,他觉得非常抱歉!他只求有一间空屋子歇脚。如果这次突然的请求是在十天以前的晚上,这班子中的男女用人谁也可说是办不到,而且要惹得大家嘲笑,因为来去的客人那么多,每个房间都十分忙碌,哪会有闲地方来容许这一个不阔绰的生客。但是这冷落的中夜,门口并没有客人的影子,他像是专挑这日子来的。自然她们乐得答应,见面几次的笑倩却格外了解似地让他在外间屋子里安息。

肥胖风骚的陈妈,收拾点心去了,笑倩想这是机会,便突然揭破了他的秘密。

他方在忐忑着回想适才发生的事件,牵记着几个同志的逃亡,骤听到这美丽女孩子向他安慰着说的几句话,他从床上立时跳下来。一手按住了她的肩头,向她直楞眼,仿佛要从那双明彻流动的大眼里搜寻出什么来。

她冷然地一笑,嘴角向下垂动,脸朝着床后的大玻璃镜。“你们干这些鬼事还害怕?还值得这个样儿的!放心!我若是要对外人告发,你的头怕不早挂在西城门脸!本来先说几句话试试你,这个样儿不更明白?趁早,一会儿来了人,你也要装装与姑娘要好的客人的样儿,不要老呆着想。虽然有我在这里,……你不要瞧不起我们这等地方,我敢说我能说话,我有说话的办法,不过不犯上被哪个老妈瞧出什么来。……”

这一段又细心又有胆识的诚恳话,卓之没想到会出自这一位红极一时的姑娘口上。他茫然了!他与于先生初来游逛的意思,不是好奇,重要的原因却为了她在这省城里与那些军人们的首领熟识,想在无意中侦探一点秘密。……本没想到有什么其他的,但是来过两次,她真在无意中告诉过一些关于军队的秘密,他以为这是意外的收获,更不想从这种地方知道此外的什么事。而且这几天来他与一些青年在这大城内外从事于有力量的组织,计划,并无闲暇到这个地方来探察一切。他也知道在吃紧的时期里她这边没有多少机要人物来的。不过,这半夜时没料到的冒险,从大槐树的小院子跳墙跑出,找不到一个避身的地处,大街小巷冒雨巡逻的军队,正在拿着大刀手枪四处寻人,他只好越过路径,将惊怖忙碌的身心暂且安顿在这个明灯罗帐的温柔屋子里;哪想到这美丽灵精的姑娘居然揭发了自己的秘密!

他没觉出自己的右手用力向下强按她的圆腴肩头,他还没打定主意是承认还是强辩的好。笑倩却“嗳呀”了一声,用一双嫩指尖把住他的微震的手腕,从她肩上反按到他的胸前道:“好狠!这不是上前敌呀!怎么拿着别人的肉。……”她笑了,“你不疼也不觉得?”

他顿时醒来一般地抚摸着她的双手,从心底洋溢出感激的深情!他对面注视着这娇小女孩子是多么聪慧,多么灵巧,而且是伟大,高贵,反觉得自己虽说是出入险地的健者,却因一时惶急不能掩饰自己的行动,他的脸发红了。他只能低低地说:“你很明白,停一会,……我告诉你一点事。……”

“不,”她将手推开道:“正经话,你再不必说什么,我猜得出,在外边混久了,听人家说也知道一点,天明后赶快去干你的正经,什么话不必再提。反正,我不愿意你牵着一条肠子,……”下面还有话她没说出,悄然地等他问询。

“怪……我有什么心肠?”

“牵着,怕我给你泄漏秘密的肠子!横竖我再明白些不中用,你又何必多说。总之,我与你两下里知道完了,我是当姑娘的,我有我的事,有我的活计,与你们不同。我能够保住不漏风,以后遇到,你还认得我,除此外什么都不讲!……”她十分诚笃决定地说这些话,语音很低,那淡白的脸上充满着异样的光彩。

一阵凉风从铁丝纱的窗格中透过,急雨如击动金铁的迸打声。两个人对立着不说什么。恰好陈妈提着一个精制的木提盒由门外歪斜着身子跑进来。

陈妈——这小心眼颇多的女人,她看着笑姑娘对于这不常来的青年殷勤对待,虽然看不出其中的秘密,她总以为笑姑娘是被那一般粗鲁军人与摇摆的小官僚们闹厌了,所以在这生意清闲的时候要拴一个年轻的人来开心。她看卓之在吃点心,便将笑倩拉到卧房去,附耳说了几句,却没料到这位奇怪的姑娘将眉毛一拧,大声说道:

“你去同宜红说,教她等我,我到她床上去睡,这屋里程少爷睡。……”

“哎,你怎么啦?”陈妈没想到自己伺候的姑娘竟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没有什么,程少爷因为在外边玩久了回不去城,人家原来是借地方睡一宿,有什么大惊小怪。”她那冷冷的表情更使得陈妈糊涂了。

陈妈撑开大雨伞,收拾了食具去后,笑倩给卓之倒过一杯清茶,嫣然地道:“这办法好不好?你静静地在我的床上睡几个钟头。……”

“你真精灵,我原是想这么样,我,……但……”他有一些话到口边又咽下去了。

他时时不忘他从远处来的使命。他不是浮荡的游子,他的血在全身中燃烧着热烈的光焰,虽然一见这位英秀美丽的姑娘,不能不称赞她是动人心意的,然而他整个的心只在组织与争战中找出路,找安置它的地方。她不幸作了男子的玩物——诚然,她也是拨弄着她的可怜的聪明玩弄着一般男子。他常想:这是人类的污点,一样都是出卖贞操与个人的肉体。他那激奋的勇往的前进的心情,即对于爱恋也早就看不起,更不必说到玩物的迷惑了。不过在这个仓猝的夜中,他才了解她不是个寻常的女子。她的聪明与伟大绝不是由教育与琐碎的知识学来的,她有热切的一颗心;有当机立断的勇敢;有一种诱惑任何人的力。他渐渐地觉得自己有点怅惘,不意的跑来,原想找个地方躲避这恐怖之夜的暴风雨,留着担负颇重的身子,好去作不久就实现的大事业。然而她竟是那样地爽快,决断,不用他说话都替他分诉出来,理由又那样周到;话头里却包藏住一种不能明说的秘密,只有这灵巧的姑娘与自己知道。因此,他听她吩嘱陈妈的话,反感到不满足,这是意识上,暂且不能分析的设想。为什么自己忽有这不甚满足的说不出的?……他皱着眉头,仰看天花板下高悬的白磁罩电灯,虽然答复了这两句不全的话,却说不下去。想将这不明白的意念向她说出,一瞥眼望见在花纸裱糊的墙上映出自己的身影,骤然醒了!向这末一位伶俐的小生物发出一时冲动的情感?笑话!同多少热烈,勇敢,活泼,解脱一切的女孩子们终天在军队里办事,混在一起,兄弟姊妹般的叫喊、游戏,总没断了被人呼作“阿木林”。——自己在革命中不讲“进攻”,被人嘲笑,那些女孩子却越发向自己卖弄,……哪能在这样危急的环境中与人人卑视的地方里表示!……这是卑劣的行为。高傲与自重教他蔑视一切,虽然对笑倩,他从心底充溢着感激,却不能再有进一步的举动。

“谢谢你!我永远能记起你的伟大,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子!……”他的话显见得笨拙,生疏。

“也谢谢你!伟大不伟大我不大明白。我也许还够得上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她一手整理着碎花白地的轻绸小衫,又用左手指着圆桌上胆瓶内的白丁香花,“你不要瞧不起这又弱又细碎的花朵儿,她能够使人对着沈沈心,还可以有一点魔力哩。女人又怎么样?你想……”她说罢,便夷然地在竹圈椅上坐下吸香烟。

卓之万料不到他诚心诚意地说话会惹起她的反感,这女孩子脾气也真大,真古怪。如果终天在她面前,话还无从说起呢。论起自己来原不是常与这等女人们接近的,究竟不知道她们有何手法;但她这样小性,这样尖刻的话,未必不是一种手法?……难道因为我这两句朴实话她会翻脸?无论如何,自己是在一个无高等知识的,她的掌握之中,因此,只能容忍,降服。这一切不是他办惯的事,女朋友,他向来是不多有,偶然碰到几个爽利精明的女子,他只好离开她们,不愿自惹麻烦。想不到这一回却碰在挂了天鹅绒的软壁上了。他从斜面看她紧拢住那尖突的小嘴,满不在乎的神情,薄施扑粉的圆脸,与一起一伏的前胸,谁知道她是在赌气,还是居心摆面孔?他转过身子来抓抓斜分的乱发,靠近她身旁弯下身去,俯在桌面上对准她的脸。

“笑——你什么意思?我说你不是糊涂人,你虽是这里边的女人,却是令人佩服的!”

“咦!什么佩服,一个专干大事的男子来佩服我这样一个‘玩物’!”她并没回头。

“这从哪里说起,我们根本想不到‘玩物’二字啊。”

“好!男子像是天生的……看我……我们吧,就低一等!”这句话说的分外有劲。

“你错了,何苦又拿出这样对待客人的话来,算我刚才说的有些冒失。”他急得脸上都发红了。

笑倩迅疾地站起来,抚摸着他的头发道:“也算我留你在这儿的冒失,……这冒失更大,谁个这样傻,担干系多大?实情说:当这时候谁敢说你是什么人,……说你是什么人!”她的话锋里像藏着又尖又窄的刀刃。

他直起身子来呆看,对面不过半尺远,脸上如霜打的美人儿,她绷得脸盘多紧,一点也瞧不出有何表现,谁能晓得她心中藏着什么复杂的机巧?也许她是这边军阀女侦探的一个,捉获秘密犯的灰衣兵,说不上早在门外预备好了。她为的给这方的军人献功?……他真的惶惑了!似已失去判断的力量。时间十分快,连后悔来此的心思也不及发生,他只是忖度着怎样应付自己的环境与不可知的危险。他的炯炯的流荡着火热的眼睛四下里搜视,无意识的恐怖似有什么东西破坏这预备好的局面,他终于没说出什么答复。

雨小多了,两个人都听到雨后的檐溜连续地滴落,也能听到两颗心在各人的胸中跳动。慢慢地,笑脸上的冷云逐渐消去,从她那弯媚的嘴角,双层绉摺的眼睑,以及迷人的眼睛——如融冰似的换成一池柔波,她已经将一切告诉了他,用不到言语的申述。这是一种特别的艺术,使这位久惯战斗的勇士在瞬息的转变中不容有自尊的踌躇。他什么也不再估量,突然用他的两手拢住她的肩头,将烫热的嘴唇贴住了那柔腻的前额。

前半夜过度的奋兴,虽然卧在温软的铜床上总睡不宁。过去的景象他极力压抑住不愿使它再在脑子里活动,然而如闪电似的;那矮屋中的密议,工作的分配,几个勇敢的青年争着发抒各人的见地,风与雨的交鸣——似奏着悲壮的进行曲。末后,是自己被大家公派为××调查员。这更是重责,比起贴标语,城内的扰动,响应的冒险工作趣味少些,进行上可加倍困难。……又是仓皇的告密,分攫着印刷物的分跑,东西面的枪声,记得,秘密动作的总目,即时用自来火烧成灰烬;泥道中的息伏,马蹄的声音。……

忽然想到暂时的平安窝中的避难,沿道的谎语。……他倒不是十分惊怖,而深深的忧虑却搁在心头!会议时的几个青年不知有人被人捉去没,明天进行应当作何种预备?三日中进攻这儿的预定能否达到?纷乱杂想,如火绳一般缠绕住他的疲劳的脑部。他半盖着一床粉色华丝葛的薄棉被,侧翻着身子只向窗上的帘影呆看。电灯早熄了,外面时而有雨滴声,是那样轻缓,这正适宜一个诗人,或是年轻的怨妇来听,然而格外给他以说不出的烦闷,躁急!这华美的屋子,温轻的被褥,还有从绒枕下发出来的香气,他觉得这醉人的一切绝不能给他慰安,反不如在简单的白木板上可以安宁。这里尽是官能的刺激,是忘却一切,沉迷于氤氲的梦境的所在,而不是一位战士的休息处。接续着闪来了她的行动,她的巧俏的语音,她的冷冷的有绝大引诱力的态度,这更是一个崭新的经验,从未有过的按捺不住的挑拨。他自从在这个多事的时代加入了狂热的生活以来,没有像这一晚上不易忘怀的事。假使她今夜不到那个圆胖活泼的女伴房间里去呢?他想,这本是可能的问题,脸上一阵发烧,心也怦怦地跃动。因为那一定是个预定的“正号”,感谢天!她只能给人情感,而不给以官能激动的机会。如不然,……他忽地将薄被子掀在一旁,周身出了一阵热汗。

想不到的奇怪遇合惹起他未有过的烦恼,为什么呢?偏要拉了那得过且过的人踏到这迷窟中来?然而,……然而这可是另一个机会,否则雨夜里在铁骑的追逐与子弹的追击下怎么也不能进城,又不敢投宿旅馆,秘密地方被那些走狗们烧毁,……大刀的血刃,小圆筒中的火光,恐怕一定要向自己的头项间试试它们的锋利。有什么话说,幸得雨大,沉闷枪声这边曾听到吗?……

他再不愿向下想,无意中从枕头旁将启闭电灯的开关拿过来,右拇指一按,屋子里顿时光明。那盏百支烛光的电灯映现出全屋子华丽的陈设。卧床的对面墙上,屋主人的半身放大相片,正在用手背轻托住圆满的颔部,向左手指间夹住的一支海棠凝睇。黑地淡白花薄衣在她身上是那样的适体。胸前两层凸起的衣波,恰与今夜所见的一样。额发微微卷起,像是刚烫过不久,蓬松着向后分去。他坐起来,对着这个越看越像对自己娇笑的玻璃片中的影子,这要怪自己的幻念。不过这幻念也是事实——一个青年男子抱抚或吻触一个姑娘,她安然顺受,绝不是奇怪的事,何况是在这种地方里,他却不这样想,他为她的精警与聪明吓住了。他能判定她是个不可思议的女孩子,对自己绝不是为换得金钱的代价,她是?……他还是痴望着这娇笑的相片,觉得自己何苦坠入迷梦。她至多是一个不寻常的卖淫妇,能有青春的热血来帮助一个奋斗的青年,这足够了,应分是感激,这当中万不容有爱的根苗的培植,那不但是太不近理的妄想,而且是自己的沉落。……未来时多少艰险的路待自己向前踏行,处处是痛苦的血痕向身上纷洒,那件事不要用理性去分析,决定,不容迟疑地要担起时代的重担。何况一般青年所讴歌的恋爱神圣,与恋爱的陈旧方式已经是不值得讨论的事,在这速进的时代与急旋的潮流中,哪里有工夫去缠绵歌哭,那是多令人肉麻的事。……然而,想到前两小时对这诱人的生物自己的出神态度,不禁爽然!似是羞赧,似是悔恨的交感逼得他长吐一口气,又颓然倒下。

朦胧中似拥抱着一个柔满的肢体,微尖的肉峰,与滑腻的皮肤,早将他这个不自觉的灵魂陶醉了。他奋动着,惊颤着,呻吟着,……又似是周围放射着巨大的火球,向自己与怀中的生物扑来。……

他的梦还没醒,车站上的冲锋号已经吹起,许多精悍的×兵正在那广场左右演习着市街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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