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大娘究竟上了年纪,一夜不眠,任凭怎么强打精神却敌不过疲惫的侵袭。黎明前她尽管有说有笑,及至天亮以后,清凉中骤添暖意,更容易合起眼睛,先是前磕后合,不到几分钟,便靠着身后的大包袱从实睡去。幸而车后安上横木短档,不至向上推行时把她顺下,可是推后把的小伙子却被她累得滴滴大汗。

那边高大先生的儿媳也一样的闭目养神,不过为怀前小孩时时哭闹索乳,使她不曾睡迷罢了。

笑倩呢,虽也觉得身懒,眼涩,可不肯空空放过小径两边的景物,头一种引动她的是满枝上的小鸟,在初阳光辉里啁吱争叫。她向没听过这么多又这么杂的鸟声,它们如同比赛婉啭歌喉,谁也不肯落后;尤能高叫的是这一带特多的“蓝下颔”,与身个圆小沙土色羽毛的“沙里狗”。笑倩从车子上仰头看去,它们有些就在高三四尺的小松树与柘条上尽着跳动欢唱,并不避人。树叶太密,虽有晴光这时还透不下,倒是枝叶上的湿露却被这些活跃的生物抖落,星星点点像雨丝似的,洒过一阵又接着一阵。

路越上越高。那个大木轮子,有时在石尖上碾过又颠下来,坐车的人便随着跳动。笑倩对于疲倦还能支撑,可是这样山道,没到半点钟的时间,她觉得腰骨酸痛,强盘坐的两腿麻得不敢轻触一下。几次与二桂子说过要住下车子,她情愿步行一阵,但车夫说钱大娘的身个太重。那一边压不住,车没法推。——二人车若失去平衡的重量,再能用劲也是白费。这真使她答辩不出,只好勉强坐在上面。看看钱大娘仰面靠定包袱,口角流下唾涎,把深蓝布衫湿了一大片,任凭车轮一高一低的碾动,她并没被颠醒。

岭上最普通的植物是不高不低的马尾松野桑柘条,以及已长上刺蓬的栗子树。——那绿色多刺的圆球挂在枝头,笑倩起初当作是什么螫毒动物,唯恐坠在自己身上,用团扇时时遮住头部,及至问过二桂子晓得是叫做“栗蓬”。

她还不明了:“也像蜂子尾针会螫人吧?”

“螫人?——那自然,一不小心会刺破指头肚,可是割时要用镰刀连枝子砍下呢。”

“什么?”笑倩这才把防御的薄绢武器取下,再向上过细看看,原来车左面密密行行的大树,全有这类东西堆在叶底,风拂过微微摇动。她对于自己的错觉也觉好笑。

“啊,原来不是活东西呀!”

“难怪你大姑娘在大城住惯的认不得栗蓬,就是市镇上的那些有钱人家的少爷,只知道秋天吃糖炒栗子,栗蓬刺从来沾不到手指肚,也一样说不上什么形样。——这岭上,就是这点出产。大姑娘,柘条,你瞧,遍地是,却值什么?一大捆卖不上三钱两吊,除掉编筐,通杆条,现在又不用它弯弓,不好吃,不好当木料;听东府人说,柘叶也能养蚕,咱这边却养不来,大叶子当柴烧。独有栗子树,哈,从岭头直到大河口,成林成片,八月里下栗蓬时才热闹啦。”

“不是说卧牛岭道士穷,有这好些树不能卖栗子见钱?”笑倩对车夫追问一句。

“哈!不错。当年香火旺,听我老人家说,那些穿蓝绫道袍戴马尾帽的道士还看得起这个;他们连动手下栗子都嫌费事,明明在大庙的周围左近,偏拔给人家,一年收几斗栗上几吊租钱。道士的眼里瞧不起这点出产!……”

“拔给人家?”笑倩虽然懂得好些土语,但“拔”字便弄不分明,“怎么拔?”

“啊哈!拔呀,你不懂?……”二桂子在脑子里找不到一个更通行的恰切字眼,代替“拔”的解说。

“一年一回,谁要拔栗子树与道士,清明节前立下字据,地段,多少棵数,到下栗子时,‘拔’的人要看运气,多多少少随他收落。按字据上定的,送几吊钱,几斗几升的净栗,——去了刺蓬的,给道士,如有差错,以字为证!”

这段罗唣解释,还是后把小伙子替二桂子说给笑倩听的。

“拔栗子就是租栗子。”她点点头轻说着,心中却另有所感,蓦地勾起几年前听人看《红楼梦》说的两句话:“玫瑰花又香又可爱,只是刺多。”没想到那香软甘美的栗子,在硬壳之外还包着这层像一团刺猬的东西,——难道中看中吃的东西都得加上层保护品?

车轮一震,二桂子几乎没把住左手里的长木车把,车子向右一侧,亏得后把握得牢隐,没曾偏倒栗子树下。原来车辙里有个半尺深的水窟窿,天干水涸,车轮下陷。前面的黑骡在帮牲口的孩子(是二桂子的侄儿,像牛犊样十五岁的壮实顽童)捶打喊叫之下,用力拖动,方把车轮拖出。这一来,两个车夫的肩头被宽绳绊扯搓得皮肉红紫,几乎出血,而钱大娘与高大先生的儿媳也全从迷梦中惊醒了。

再推几步,他们把车子放下,吸烟休息,坐车的妇女也可下车舒散舒散腿脚。

卧牛岭,从牛尾把梢直上最高的牛脊背,当地相传是“五里半,牛脊片”。实在,并没有五里长的路,约摸只有三里,可是用人力推挽的木车在乱石块里向上赶行,他们从太阳刚出,推到这时,已有个把钟头才爬到栗行荫罩的岭脊。高家那头出名黑骡全身像被雨水沾湿,直从鼻孔里喷放热气,前后把惯于推车的两个壮年农夫,靠树坐下,不迭讲话,先用长披布擦干肩背,用力将布上汗水绞出,滴滴水珠把蚁穴旁的沙土湿了一片。他们借晾在树枝上的披布当做遮身,暂时半躺在荫凉影里恢复气力。二桂子用突出的黄板牙衔着没嘴乌木烟管,吃着自种的烟叶,他那同伙就合拢眼皮小睡一会。独有那个矮胖童子,一路赶着头口,除掉步行并不怎么使力。他懂得调理骡马的定例,不用吩咐,车子卸下来,就把黑骡子牵到栗树行中慢慢散步,头口越出力却越不敢使它停住,必须蹓蹓蹄子,然后给它饮水(读认水),才不会有筋血劳的病症。

钱大娘一语不发,首先弯腰向岭脊一条斜坡的灌木丛中钻去,那年轻媳妇给小孩换尿布,喂米糕,虽然下车,并没真得舒散腰脚,仍然坐在一块大青石上逗弄怀中的“宝宝”。

笑倩晓得这位干嫂子的脾气,对于孩子太关心了,向不肯交给别人接抱,自己虽愿替她省力,想想,还是不说的好。她便扶着树干向更高地方活动活动久感麻痹的胫踝筋骨。

从昨天晚上直到这时,十几个钟头里,她受的突来刺激把她半年来开适心情完全冲散。虽然不肯显露出心底的隐忧,虽然不肯教钱大娘与高家媳妇瞧破自己的忐忑,但对于命运的怀疑,却不能不想到自己或者真是一个薄命女子?走到哪里就把坏运拖在影子后头,怎么连原来十分安静的河边乡下,会平空里被“流寇”惊得人心惶惶,鸡犬不宁?她用布鞋软底强踏短草上的小蒺藜,报复似的,不管痛痒尽力向下拖跺。眼里又热又涩,像撒上一把碎沙,掏出小襟钮扣上挂的紫花丝质手绢抹抹眼角,一手攀着柘条更向上走。

岭脊上杂树太多,大大小小的尖圆绿叶遮成密帐。她原想从高处向四方眺望眺望,然而越向上攀登却越看不见丈数外的光景。从小道上回看车子停住的土坡,相隔不过百多步,因为弯转过去,已教枝叶隔阻,只从绿阴下闪出一点高家媳妇穿的白布短衫的背影。微风掠过,钱大娘的高嗓子似乎又在大发议论。她想拣乱树稀的地方去舒口气,遂即强提气力,不走小道,单向灌木多大树少的空处闯。不料偶没当心,右手抓住一把东西,——那矮枝上的果实,湿腻腻的沾了满指浆水。低头细看,一簇簇小尖叶间生着紫红色精圆小果,被她捏破的便是成熟的,嗅嗅气味,似乎带点香,舐舐指上的余汁,在蜜甜中微带酸质。她细看一下,才知道是那大城里干货铺卖的小酸枣。不过这是新熟的没曾折皱,浆多,色红,至于味道却分外鲜甜。酸枣是她从小时嗜食的肉果,一到初冬,在那大城里论斤发卖,除非孩子们,大人嫌它微含酸苦;有黑枣蜜枣的佳品,便都不甚喜欢这种小果。笑倩每回吃下却觉得顺气开胃,能够安眠,尤其是酸中带甜的味道,偏耐咀嚼。从十几岁起,每一冬季总得吃上几斤,所以一经口尝,便易辨出。偶然的路边,在郁闷疲劳中得到安慰,如小孩一般的贪婪;便拣很圆熟的,拨开短短刺针,轻手摘下,一连吃了十多个,已将她的精神振奋起来,遂即多摘些用手绢包起,预备送给同车的女伴。

走过酸枣短林,一片晴光,忽然开朗。正当高崖上端,只有蒙络倒挂的蔓生植物,护住土壁,丰草,大石,这儿真像天然的一处坐席,可以坐下十几个人,安排野宴,遥望远景。笑倩没想到钻在天光不露的密林丛中,转出几十步,却有这个空阔高敞的岭壁!她倚着一排高石向下面看去,那一线浅干的河床蜿蜒曲折夹在秋田中间,虽少水痕波动,却也是十分清晰。可惜秫秫棵高立密排,不容易指出哪个树堆中的村落是朱格庄来。沿这一带岭壁,在下坡的平阳处已闪出青瓦楼角,那不是这岭上的著名“大庙”么?

她自己寻求自己发现,一边吃着甜酸的小枣,一边对着几十丈下晨辉耀动的田野,河道,与一堆一簇的小小村落出神,突然,像是卷起一阵旋风,怎么?大约在十几里外的河道北面,滚滚风沙显然包着一线极长的马阵,仿佛比赛,争着飞跑。时而有几声尖而低压的枪声,听不清晰。——从远处的高峰上突然看见,是展开一方骑士上阵时画面,是演出一串墨西哥山间争矿的马队电影?先是,从秫秫棵里闪过,重行转出,如一条巨蛇,在草堆上一股劲的向前钻窜;及至到了全是平地不种秫谷的大河堤岸,没有遮蔽,更看得出人马争驰的景象;那些雪亮的枪上刺刀,简直是银鳞在急流中起伏闪耀。

笑倩虽然惊得呆了,却没忘记自己的身影,偏过一边,借石块掩盖全身,从石缝后一直看见那群大约上千的生物跃马过河,向大道上扑去。从不是一色的衣服上,她老远便认定他们准是窜过来的“流寇”。

好在是向卧牛岭斜对面驰去,她苦于不知近几十里的地方名称,连朱格庄的方位也说不出。但她却明白那群马队是不会向这片丰草长林的荒苦山岭降临的了。

目送着那条尘沙翻卷的陆地长蛇渐渐远去,她想即时跑回岭脊山道,将望见的光景向他们告知。无奈,几次立不起来,腿部的腓肉像坠上几十斤重的沙袋,筋骨抖颤,心跳成一个;又不敢高声喊叫。过了一会,又急又晕,额上,出阵冷汗!……直至钱大娘与二桂子的侄子从酸枣林后面高声叫着“大姑娘大姑娘”的寻觅声口,她才应了一声,扶着石块勉强站起。

在石后用绢手帕做做堵嘴的形样,然后向悬崖下远远的东方指给钱大娘看。

“怎么啦?我的天爷!怎么啦?你爷俩个从昨儿晚上净闹邪祟;他是阴人打灾,大姑娘,你呢,白天大日头里?”

笑倩脸黄黄的,喘着粗气,向这位碎嘴的老婆子耳边约略述说方才的遥望。

二桂子的侄子眼力最尖,他还瞧得出那群马队的淡影。

钱大娘白擦着皱眼角上的眼屎,大张着口说不出一个字来。

笑倩一步步挨着钱大娘的肩头,直到坐上车子,还是气喘。二桂子与推后把的究竟气壮,憩息一会,重振力量,又是下岭脊的轻路,一阵推行赶到“大庙”外的茶棚。胡乱吃过一顿鸡蛋,硬面饼的冷食之后,再不敢耽误时刻,也没心绪找老当家的动问他的神卦。付过饭钱,从卧牛的弯角中间转出,向大道急急走去。

据二桂子的算计,从岭前赶正路到永宁城跟,还有小三十里,用不到太阳偏西就可及时进城。因为李黑七的马队明明从大河北面向东窜,定然不是扑永宁城去,他们下岭急行反而放心。

沿路探听,知道城里住着好多陆军,只开一扇城门,天晚了不许出入。城关外有几道卡子,检察行人,怕马贼偷进城。两个推车的生怕在城外没处住宿,脚下格外增加力量。独有钱大娘定定心神另有她的打算。

“碰不到马贼,什么都不怕!我腰里有大先生给许太太的信札,上面写明外国人的教堂,不要说老早便可进城;就是晚上,往教堂去的,见外国人,那些兵大爷敢不放进?再不信,请出许太太约个女鬼子,叫他们替咱开城门。二桂子,你放定心!人口,吃食,头口,件件包在这封信上。准你不会拿差,风声紧在城里歇两天,听听消息再打回程。……但愿咱朱格庄的神蝠(福)没曾离窠!”

“果然平安,我替爹许愿,十月里就请岭上的道士打一场天醮。”高大先生的儿媳在心思纷乱中吐露出酬神真诚。二桂子听见钱大娘的壮语,陡添高兴。

“到时候才明白乡下户认识教堂里的人有用处,官号,军队,对外国人自有情面。”

“有情面?当土匪的可不管!你没听说过,几年前抱犊岗孙大头目绑火车票,越是外国人,上等客人全请了去,一个不剩。……后来,”后把上的小伙子把以前从市镇上听来的新闻反驳二桂子的议论。

“哈,对!当土匪的怕么?官号,队伍,有前程,有上司。他们那伙闯到哪里是哪里,外国人,连皇帝大总统一样上票。——但愿,——这次别叫李黑七连永宁城破了,那就有十个许太太也白费!”

钱大娘立时沉下脸来,吆喝住二桂子不图吉利的顺口瞎溜,“破永宁城?亏你不是老婆嘴,上千上万的官兵会叫那些毛贼进城?许太太,人家是修行人,你口里放尊重些。……”

他们虽然压不住心头的急闷,沿道用带着揎排的口语互相发泄,独有笑倩昏沉的偏伏在红绸被面上用那包酸枣抵住胸前,气力全无,一句话都没有。而高家媳妇却老是把双手抱紧怀里的婴孩,在喉咙里低唸着跟钱大娘学会的佛号,为孩子,为丈夫,以及为和平里的家乡祷祝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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