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力车在这大旅社的商场部分停下来,我们的霍桑先生,也就从这商场的入口,悠然踱进了门,他并不急于回进旅馆,却在这五花八门的大商场中,挥着他的“四点一刻”,东一张,西一望,消磨着他的内心紧张的时间。看他外表的样子,倒像我们在这个大都市中所习见而被称为“某种鱼类”的老太爷;偶尔亲自出门,准备办些东西,回家孝敬他的黏在膝盖上的姨太太一样的悠闲。

他看到那些金碧辉煌的橱窗里,真是一个舶来品的辎重营;许多耀眼的奇光,足够使你衣袋里的几张中国花纸,被吸得自动逃亡出去。

在这个上午十点钟的时候,我们那个大都市中的最优秀的一群,照例,还是一个冬眠状态的时间。因之,这一个贵族化的大商场内,顾客还没有十分上市。霍桑信步走来,前面是一个陈列化妆品的部分,他无意中看到数步之外,一个玻璃柜子,有一个穿西装的人,正自指指点点在和一个柜内的女职员说着话。

第一眼,霍桑看到那个人的背影非常壮健,身上那套西装,裁制得也相当称体。虽然看不见这人的正面,但是,单看背影,可知这人是个很体面的小伙子。

在第二瞬,霍桑感到这人身上所穿的那套西装,其颜色花纹,映进自己的眼内,好像并不是第一次;而此人头上的一丛乌黑而光亮的头发,那梳理的式样,在自己的视网膜上,也有一种稔熟的感觉。

我们这位老绅士的一颗年轻敏感的心,开始有点震动。

霍桑正对这人,加以较密切的注视,恰巧这时候,这个身穿漂亮西装的家伙,偶尔一旋身,却把他的一个侧面的面影,投进了霍桑的视线。在这绝短的一瞥之中,霍桑虽只看到此人一个白的面庞而还没有获得一个较清楚的印象,可是只这一瞬之间,霍桑却已看到此人白皙面庞之下,正有一些鲜红耀眼的东西,在他的墨镜大眼睛边缘上,轻轻掠过去。

呵!一条红领带!

哎呀!当前这个家伙,不就是“适间走访,未获畅叙”的“故人”吗?

奇怪!我们这个狭窄的地球,竟会变得这样的狭窄!想着曹操,曹操就到。这未免太巧了!

这一条神秘的红领带,却使霍桑全身的神经,像装上了一座绞盘那样收紧起来!

霍桑的绅士型的步子,因此不由渐渐停滞,那支手杖在地面粘住了。

如果当前这个家伙,正是自己心目中的那个人,他想,那么自己自然应该立刻采取一种适当的动作,再不能让这再度飞来的机会,又从指缝里面漏了去。但是第一点,还需弄明白,当前这个人,是否真是自己心目中的那个人?万一弄错,那会闹出笑话来。主要的是,眼前的疑点,不过是一条红领带,而红领带则是很普通的东西,原是人人可用的。

事情看来太凑巧,会不会是自己神经过敏而错认了人?

霍桑这样想时,不禁感到一种踌躇。

这里,霍桑的脑细胞,正自非常紧张,他从大眼镜里再看前面那个家伙,依然若无其事,正把背部向着自己这一边,分明对于四周的一切,表示一种全不在意的样子。一时,看他扬着脸,从身旁掏出一个烟盒,取出了一支烟,又把那只烟盒高举在手,一面把那支烟,在这光亮耀眼的盒盖上,横一舂,竖一舂,舂了好半晌,看样子,似乎准备在这大庭广众之间,把他这个银质的漂亮的盒子,大大夸耀一下子。

那个家伙把纸烟燃上火,仰脸喷了几口烟,一面依旧指指点点,在和柜子里的女职员谈着话。只见那个女职员,从玻璃柜里取出一盒化妆品,递进这家伙的手内。这化妆品的盒盖上,装有一片镜子。这西装的家伙,把这盒子的镜子,高高凑近他的脸部,只顾左一侧,右一侧,反复照着他的脸,很像一个四十岁的“少女”,准备从她的皱纹与雀斑之间,用心找出一个动人的美点来。

背后数步以外的霍桑,从墨晶的眼镜里睁圆着眼,心里在想:“朋友,如果你就是那个‘侠盗’,停一停,我要在你的白皙的脸上,替你涂上一些胭脂,让你格外漂亮些,请你等着!”

霍桑正在转念,只见前面的家伙,已放下那盒化妆品,向柜子里的女职员摇摇头,便离开柜边,而向前面缓步走过去。

霍桑不怠慢,急忙挥动手杖,暗暗尾随过来。一面,他把他的两片大眼镜,像两座探照灯那样的紧射在前方那架来历不明的飞机上。

前面正是登楼的所在,恰有一架电梯自上而下,梯门开处,像打翻一个衣箱那样倒出一大群人来。一看前面那个家伙,捏熄了手中的半橛纸烟,向地下一抛,好像准备从人堆里挤上前去,而踏上这一架将要上升的电梯。

霍桑觉得情势不妙,不禁焦躁地想:“好啊!昨天你的戏法,表演得很不错,是否今天还要练一练?”

想起隔日电梯中的情形,这使霍桑感到非常愤怒。依照他的意思,恨不能立刻抢前一步,把这西装家伙的肩膀扳过来,而向他说:“喂!木偶先生,你为什么不在你的成衣店里跳广告舞,而在外随意乱跑?不行!让我把你送回你的玻璃窗,跟我走!”

霍桑心里虽然这样想,但事实上他并不能这样做。原因是,他是一员私家的侦探,身旁没有一纸正式的逮捕状,他不能随便逮捕人。而主要的是,截至眼前为止,他还没有辨认清楚,当前这个穿西装的家伙,究竟是不是他心目中所拟议的人?虽然前面这个人,胸前拖着一条可疑的红领带,但在事情还没有弄得更清楚更确定之前,他不能轻举妄动,以致在生命史上,造成一个“开汽水”的事件。

霍桑正在踌躇,只见前面的家伙,只在电梯前的一小堆人群里面,转了一个身,并没有踏进这电梯。接着,看他悠悠然,把双手向裤袋里一插,口中吹着哨子,又向第二个铺面中走去。

霍桑摸摸伪装的胡子,也从后面跟过来。

霍桑的主意,很想超前一步,抢在这家伙的前面,把这家伙的面目辨认一下,但是他没有这个机会。原因是:——奇怪!前面这个家伙,他好像具有一个妖怪一样的心灵,这里霍桑的步子走得慢,这家伙的步子也走得慢;霍桑的步子,偶尔加紧了一些,这家伙的步子,立刻也好像加紧了些!而主要的是,霍桑的脸上,却还套着那个讨厌的假面具,在这众目昭彰的环境之下,他必须保持他的身份,而不能丧失他绅士的架子。因之,他虽预备这样做,而事实上却还不允许他自由地这样做。

他只能怀着一种盗贼那样的心理,依旧偷偷摸摸,从后面跟过来。(你看,社会上的那些戴着假面具的伪君子,他们的行动是何等的拘束而可怜!)

这时,前面的家伙,又走到了第二个铺面中的电梯之前,只见他的脚步略略停滞了一下,好像准备登楼。但结果,他又放弃了登楼的意图,仍向前面缓缓走过去。

那人踏进了第三个铺面,霍桑也跟着踏进了第三个铺面。

双方一前一后,依旧保持着一个不即不离的短距离。

可恶之至!那人好像有意在跟上了年纪的霍桑开玩笑;只见他在这个五光十色的大商场中,东边一看,西边一张,只管兜着无尽的圈子。一种有闲的姿态,好像告诉人家:他的衣袋里,有的是大量的时间,因此,他已准备把这一个残余的上午,毫不吝惜地消耗去。他这态度,却使背后的临时保镖,完全弄不清楚,他在玩着何等的把戏?而在霍桑呢,正握着一个讨厌的算题,在算题没有获得解答之前,无可奈何,只能奉陪着他,暂作一次散步吧。

正当霍桑感到焦灼的时候,只见那个家伙,忽又走到这第三个铺面的电梯前。这里的电梯,却是直达旅馆部分的电梯。这一次,那人似已决定主意准备登楼,因此,他在梯门之前,却已停止了他的可恶的散步。

霍桑乘这机会,也向电梯这边走过来。

二人同时抬眼,望望电梯上的升降针,只见指针停在七字上,表示那架活动的龙,正悬挂在七层楼。

那人向霍桑看看,他的全无表情的脸,立刻偏了过去,好像他把身旁的霍桑只当一片稀薄的空气,全不在他高贵的眼睛里。霍桑也向那人看看,他的紧张的视线,却在那人的侧影上,画了一个问句的符号。

这电铃的声响,立刻响进了霍桑的心坎!

为什么呢?原来,在此人旋转头来掀电铃的一刹那,霍桑却已看清:此人的左耳,贴有一块橡皮膏!第二瞬间,感觉此人的面貌,在自己眼内,很有一种亲切的感觉。他的脸竟和今天所见的木偶,越看越相像——说得神奇点,如果不是那个木偶的塑匠有心依照了此人的面貌而塑成方才那个木偶,那一定是上帝有心依照那个木偶的面貌而特制成眼前这个家伙。

这不是我们的侠盗先生,他是谁?

在这紧张的瞬间,霍桑的眼内在喷火。还好,他是戴着黑眼镜的,还不至于让别人看到他的无端的“失慎”。可是,在这时候,他身旁的木偶,却正取出一支烟,悠然燃了起来。一面,看他洋洋然,正把一些轻飘的烟圈,徐徐吐在空气里。

这些烟圈在霍桑眼内幻成许多疑问的符号,疑问中的一个,是:——

这个可恶的东西,到底对于自己认识不认识?

说他认识吧,为什么他的态度,却还如此的安闲?

说他不认识吧,昨夜电梯里的演出,难道竟是偶然的?

不管你认识不认识,无论如何,今天总不能让你再在电梯里变戏法!

霍桑的心思在疾转,电梯上的指针在转动时,他的鼻孔里面,忽然送来了一股很浓烈的香味。——这是一种上品香水的气息,是龙涎呢,还是麝香?是茉莉呢,还是芝兰?虽然他的一向保持严肃的鼻子,无法提供较准确的说明。但有一点,他可以确定:这种香味的发源地,却正在身旁这个漂亮木偶的身体上。

指针由七移到六,霍桑偷看这木偶,只见他一手拈着纸烟,一手插在裤袋里,摇摆着身子,旋转着脚跟,表演了许多动人的小镜头;表示他的塞满木屑的脑壳之中,对于人世间的一切,绝无半点可牵挂的事情。

霍桑想:朋友,你不要太写意,我要把一方新的手帕,借给你,停一停,让你可以抹抹香汗!

指针由六移到五,木偶的脸上,依然带有一种鹅绒那样的松懈。——他把那支纸烟,轻轻弹掉一点灰。

这里霍桑暗自筹划:在眼前这种特殊的情势之下,用什么方法,才可以把自己的手指,较合法地拍到这个木偶的肩尖上?

指针由五移到四,——在四字上,这指针“立正”“稍息”了好半晌。只见这木偶无可无不可地再度又按了一下铃,好像表示他的安闲而又不耐烦。

这里霍桑在想:你到三楼,还是到六楼?

这时指针已由四字移到三字。只听木偶嘴里,又在轻轻地吹着口哨;他的调子,吹得相当动听。

这里霍桑却已打定主意:必要的时候,他将暂时放弃法律的拘束,而采取一种“尚方宝剑先斩后奏”的有效方法。这样想时,他的心里,不禁感到一种猫儿捕获鼠子的愉快,但是,至少在暂时,他还不想就把他的猫爪,马上扑到这只小鼠的身上。因为,他还想看看这只可恶的小鼠,在这种尴尬的情形下,究竟还有什么伎俩可以施出来。

霍桑想念时,电梯上的升降针,由三,而二,而一,表示梯子已经降落到地面。一看那个木头雕成的脸面,依然丝毫没有表情。

梯门开处,里面有一小队“很有闲”的人物,“很匆忙”地向霍桑身前冲过来。就在这个时候,蓦地!我们那个木偶,忽而做出一个闪电的行动,冷不防开足机器,旋转身躯,向盘梯那边举步就走!他的步子,显得非常轻捷,但在轻捷之中,却已透露一种慌张,而不复再是即刻散步时的那种悠闲的样子。

这个突然的转变,分明表示我们这位木偶先生,已在“弯转鼻尖”,而作“战略上的安全撤退”!在这刹那间,霍桑的脑内,好像被抛进了一颗照明弹!他立刻敏捷地想到:方才这可恶的东西,曾背对着自己,把一个雪亮的烟盒拿在手里舂纸烟,他又高举一个化妆盒,效学少奶奶的照镜子,这使霍桑陡然想起:在最近流行的侦探影片上,每每有些侦探或坏蛋们,常把一种发光的东西,反映身后的情形,而不让身后的人物看出来。由此,可知这个家伙,他对自己的追踪,老早就已觉察。他的外表的态度,装作不察觉;实际他分明正在策划,用什么方法才能做“缩短阵线”的企图。事情原是很明显,但是差一点,自己几乎要上当!

不过,眼前却还没有上当咧!

霍桑想时,那个木偶已在梯级上面跨上了好多级,而将达于这盘梯的转弯处。霍桑急忙撩起袍角,不顾一切,慌忙也在盘梯上面跟上来。——前面的香雾,还在他的鼻孔中飘拂。

他想:现在只要视线看得到,我不怕你会逃进“四度空间”去!

咯咯咯!那个木偶匆匆踏上了第一层楼。霍桑也匆匆追上第一层楼。两人之间,依旧保持一组梯级的短距离。背后两架墨晶的探照灯,捉住前方那架敌机不放松。

咯咯咯!那个木偶头也不回,绕着梯子直上第二层。背后的霍桑,挥动手杖追上第二层。一看前面的木偶,步子跨得格外迅速,霍桑盯住他的背部而在想:看你今天还有什么新的戏法变出来?

咯咯咯!木偶直上三层楼,霍桑也直上三层楼。

这时,在这宽敞的大厦里,却已展开一个小小奇观,你看,一前一后的两匹骏马,仿佛把这螺旋形的梯子,当作了一条跑道,而在举行一个春季的香槟赛。

在将要达到三层梯的梯顶时,那个木偶,曾急骤地旋转头来,向后面楼梯转角处的霍桑,匆匆溜了一眼。立刻他又收转视线,向上直奔。他的脚步,虽在步步加紧,而他的态度,似乎还想保持冷静,为要努力表示他的镇定起见,只听他的嘴里,还在嘘嘘地,不断吹着哨子。霍桑仰视着他的背部,不禁翘起胡子而冷笑:等等,请你不要哭!

想念之间,前面那个家伙,已经跳上第四层楼的梯级。在这第四层楼的梯级上,那家伙的步子跨得更大,差不多每一举足,一跃就是三四级。这木偶的机器开得快,霍桑的步子不得不随之而加快。但是,前面的木偶,穿的是西装。后面的绅士,穿的是长袍,以旧式的国产和摩登的洋货相比赛,不问可知,后者却要遭遇必然性的失败,稍不留神,霍桑的袍角让他自己的足尖践踏了一下。我们的老绅士,身子一晃,险些立刻落伍。比及站稳步子,只见那个木偶,已在梯顶的转角处,越出了他的视线网。但是他还听得咯咯的皮鞋声,与嘘嘘的吹哨声,在他头顶上放送下来。

因为那个木偶的背影,已经越出监视线,这使霍桑的内心,不禁格外紧张!他暗喊:不要让这可恶的东西,又在楼梯上面表演“十遁”!

一面想,一面他以费长房的姿态,一步三跳,随着那个足声追上去。

在他还没有到达梯顶的时候,忽有一个崭新的局势,突然又发生在我们这个木偶戏的舞台上了。

在一阵骤雨那样的脚步声中,迎面忽有一人,声势淘淘地自上两下,双手叉住腰,像一座宝塔一样,挡住了霍桑的步子!哈哈!昨夜的老调子,又来奏演了!霍桑举起骇怒的视线,一看,出乎意外的,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木偶,不知为什么?他又自动奔回来。

只见那张木偶的脸面上,好像新包一层铁,铁铮铮地望着霍桑说:“先生,让我看看我们的账!”

这新奇的局势给予了霍桑一个十足的呆怔。

只见那个木偶随着霍桑的呆怔而冷笑说:“我们没有账吗?那你为什么紧紧跟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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